第五章新王
在巴黎和会期间。
存在克列孟梭这样的激进派,自然也存在着温和派,比如说法国陆军监察长。
陆军大元帅亨利·菲利普·贝诺尼·奥马尔·贝当。
贝当元帅知道法国是没办法真正惩罚到德国的。
英美是不会同意的,特别是英国的,贝当元帅几乎可以保证。
现在大英帝国的外交部已经产生了无数份针对法国的计划,试图从一切可能性中削弱法国。
他们不可能拆分德国。
理论上来说,既然无法彻底压垮德国,那就应该采取温和政策,贝当元帅就是温和政策的支持者之一,他认为应该将洛林交还给法国就可以了,阿尔萨斯归属于德国,或者说哪怕要阿尔萨斯,也只要阿尔萨斯的部分就可以了。
不过这显然没有意义,总统普恩加莱和总理克列孟梭就是个疯子,他们绝对不会同意放弃阿尔萨斯。
而这个英国也会赞成。
在大英帝国看来,法国与德国之间的仇恨越深越好,最好手拉手一起去地狱。
贝当元帅只能尽力避免这场仇恨愈演愈烈。
所以他来到阿尔萨斯的莱茵宫当中,做出最后的努力。
.....
阿尔萨斯的莱茵宫。
是那位阿尔萨斯-洛林公主的行宫。
自从停战之后,阿尔萨斯-洛林公主就回到了莱茵宫,几乎从没离开过,虽然协约国想把这位阿尔萨斯-洛林公主送上审判席,但也就是想想罢了,至今为止没有任何人敢来主动招惹这位公主。
原本这個宫殿是用作军事医院的,不过在战争结束后,这里的士兵们都被转移走了。
当贝当元帅来到莱茵宫的时候。
依然能够闻到刺鼻的硝烟与血腥味,也不知道是这宫殿的,还是他身上那永远无法洗掉的。
“请跟我来吧,元帅。”
贝当元帅并没有带任何士兵一起过来。
以他的身份也不至于。
贝当元帅在庭院中见到了他想要见的人。
空旷的庭院当中,天空下着小雪,穿着黑裙的少女站在中间,黑马围绕着她。
乱世。
战争。
帝国。
公主。
就连早已年迈的贝当元帅也不得不感叹浪漫,只不过这份浪漫下掩埋着无数尸骨,而这份时代赋予的浪漫还会持续下去。
贝当元帅很难想象面前这个少女,就在凡尔登的对面。
他走到希尔德的面前。
向着希尔德微微低头行礼。
“殿下。”
“元帅来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法国一直秉持着和平的愿望,即使战争到这种程度,我也不希望憎恨在我们之间蔓延,所以法兰西可以放您回去,也不会将您作为战争罪犯进行审判。”
希尔德反问。
“如果法国真的能审判我的话,还会放我在这吗?”
贝当元帅见到自己的计谋被识破。
也很正常。
别说审判希尔德,就是任何德国将军,法国都无法审判,只能通过战后进行的条约要求德国履行。
他双手握着元帅权杖,目光看着眼前的黑马。
“法兰西共和国不需要一个公主,也不需要通过掠夺一个公主来证明自己的强大,他们已经选择了共和制度。德国人才想要一个公主。”
“您希望我回去?”
“阿尔萨斯-洛林公主殿下,德国的士兵们需要他的公主,在他们在最脆弱的时期,你也将成为德意志人民的精神象征。无论如何,回到柏林都是最好的选择。”
“如果我不呢?”
“为什么?”
“他们失去的东西,那就要他们自己去夺回来。”
贝当元帅还以为希尔德会说自己是个独立的人,不是所谓的公主也不是德国的附属。
现在的年轻人都很喜欢民主,女权这些词汇,英国和法国国内都因为这些事情在闹腾。
这也是因为希尔德的外表太具欺骗性,希尔德并不是小公主,她是德意志帝国第五集团军最高指挥官,是一步步被擢升为中将级别的士兵,是与他们同等身份的强权。
贝当元帅继续强调道。
“这场战争带给这片土地无法想象的伤痕,哪怕战争都结束了,我们的伤口还在不断流血,殿下,我们得学会舔舐自身的伤口,不能再往伤口上撒盐。”
“普法战争结束后我们不是依然这么过来的吗?”
“现在和过去已经完全不是一个概念了,现代化规模的战争,我们所有人都承担不起,我不敢想象再来一次战争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希尔德不以为意。
“可这跟德国有什么关系?”
“现在德国只会滋生出一个暴君。”
贝当元帅觉得自己简直是疯了。
或者说这个世界疯了。
作为战胜国的贝当元帅,居然在请求作为战败国的公主,回去平复德国的创伤。
“这片大地从来不缺暴君。”
“诞生在仇恨当中的暴君,是不会给德国带来好的结局,他不仅仅会给这片大地带来伤害,毁掉法国,他还会毁掉德国,他不仅仅是伤害他的敌人,他还会伤害他身边的所有人,直到连同他自身一起毁灭。”
“您为什么不觉得我就是那个暴君?”
......
贝当元帅愣在原地。
他看着眼前这个仿佛不知人世悲伤为何物的少女,不,其实她不是,她是从巴尔干战争,从世界大战,从索姆河那种炼狱中爬出来的怪物。
希尔德本身也是战争,也是仇恨的一部分。
贝当元帅低下头来他扶了扶自己的帽檐。
“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希尔德反倒笑了起来。
“也许还有更悲伤的故事,比如说,元帅,法国拼命地追寻过去,而您成为了法国的那个暴君。”
“我是一个士兵,我并不想参与到政治当中。”
“可您来见我这本身就属于政治。”
贝当元帅陷入了沉默。
他出生于1856年,那个时候的法国还是拿破仑的时代,那个时候法国都是欧陆最强的帝国,只不过在他十四岁那年,人民选择了共和,再过了五十年,终于战胜了给予他们至大耻辱的普鲁士。
是头也不回地往前冲,撞得头破血流。还是用尽全力拥抱过去,回到那个帝国的腐朽时代。
未来会走向何方?
贝当大元帅并不知晓,他只是在尽量避免走向最糟糕的结局,他的战友,他的同僚都认为贝当太过软弱,太过悲观,希尔德说贝当会变成法国的暴君,没人会相信。
不过这场战争改变太多人了。
他都要认不出来现在的自己了。
“我已经老了,并不年轻了,未来是属于你们年轻人的,我只是在尽我所能,用尽我的全力,为你们做点什么。”
“您这态度可不像是大元帅,像是在祈求。”
“是的,我只是作为一个老人对你们的祈求。”
“那您应该去对克列孟梭说,他不要阿尔萨斯,一切问题都不会发生。”
.....
即使是身为法军大元帅,这片土地的庞然大物之一,在时代的洪流下也如此渺小。
他既劝不动作为总理的克列孟梭。
也劝不动作为公主的希尔德。
他只能沉默又悲哀地离开。
法国的确赢得了这场战争,他们夺走了德意志帝国号称欧洲最漂亮的公主,甚至可以说不仅仅是德意志帝国的公主,也有可能成为大英帝国的皇后,因为大英帝国的威尔士亲王也向威廉二世提亲过,虽然被拒绝了,如果同意的话,希尔德就成为英国皇后了。
相当于法国从英国和德国手中抢走了他们的公主。
只不过这个公主可能带有剧毒。
会带来一场新的特洛伊战争。
“德国的话我还能理解,为什么你会认为他会成为暴君?莪听说过贝当元帅,他并不是激进派,反倒是温和派。”
阿纳斯塔西娅来到希尔德的身边奇怪地问道。
她其实早就已经过来了,只不过一直没有说话。
“你听过俄狄浦斯的传说吗?”
“应该没人不知道吧,这跟贝当元帅有什么关系?”
俄狄浦斯是希腊神话当中的一个人物。
因为在其出生后被预言未来注定犯下杀父娶母的罪,所以其父亲忒拜王拉伊奥斯用铁丝穿其脚踵,令一个仆人把婴儿抛到荒郊野外。只不过仆人怜惜这个无辜的孩子,把他送给科林斯的一个牧羊人。科林斯国王因为没有儿子,于是就收养了他。
成年后俄狄浦斯得知了自己的预言,他误以为科林斯国王是自己的父亲,所以选择了远离,这恰巧让他回到了忒拜,在一次意外当中弑杀了父亲,又成为了英雄迎娶了母亲,完成了弑父娶母的预言。
可以说是典型的希腊命运式悲剧。
“你不能将它当成一个普通的人物英雄传说,如果你把忒拜王理解成父系的强权,其母伊俄卡斯忒理解成打破强权后的奖赏更好。在这欧洲这片土地上,就在不断地发生着弑父的故事,必须有新一代人打破旧一代人的强权。”
“那贝当元帅指的是?”
“他就是强权的代表,他是现在法国的父辈。法国的情况比较复杂,用德国作为比喻的话。威廉二世当初弑杀了作为父辈的俾斯麦,德意志帝国走向了新的时代,那么威廉二世就成为了新的父辈,如果没有这场战争的话,威廉二世的地位可能会很难被撼动,但也只是难以撼动,在新王弑杀旧王之后,帝国会成为新王的奖赏。”
“可现在......”
“原本应该作为被撼动的强权象征威廉二世,被外力给强行弑杀了,致使现在的德国处于强权的真空期,军队暂时替代了威廉二世作为父权,但军队本身应该是属于新王的奖励。在一个畸形的社会下,饲养出来的新王会是个怪物。”
“那俄国呢?”
“虽然在你的面前,我不应该说你父亲的坏话。但我依然得实话告诉你,你的父亲太过软弱,以至于他在各种事情上都选择了逃避。他在1905年逃避了弑父这一壮举,以至于到了现在,会有更极端更疯狂的新王来弑杀他这个父。”
在被希尔德点名道姓批评自己的父亲。
阿纳斯塔西娅心里还是不免有些难受,毕竟尼古拉二世依然是一个好父亲,这点比起威廉二世来说还是强一些。
威廉二世的逃亡,即使军队刻意没有提及威廉二世,但包括希尔德在内,他的所有儿子都跟他决裂,已经说明这一点,这也造成了君主制回归变得困难。
实际德国想要回归君主制是很正常的事情,毕竟新的艾伯特总统被称为代理皇帝,德国人民也支持君主制。
军队也支持。
不过军队最大的矛盾就在于支持谁来接手皇帝。
原本应该是属于旧王的军队,成为无主的状态,自然也无法完整的交给新王。
阿纳斯塔西娅继续问道。
“那法国呢?法国情况不是应该更好一些吗?”
“不,法国的情况要更糟,在德国是父辈的力量被极端削弱。法国则是相反,这场战争杀死了几乎一半的法国年轻人,致使新王没有足够的力量来对抗贝当和普恩加莱这种旧王,他们根本没有力量来完成弑父。当旧王在本应该死去的时代还坐在王位上,就像你的父亲,他本身就成为一个暴君。”
“这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如果没有外部战争缓解压力,那就是内战。”
对于任何一个国家来说。
内战都是应该被极力避免的,就像在索姆河时期,德军还会让英军不要再冲了,但如果演变成内战,那就是不折不扣的至死方休了。没有任何一场战争对美国的伤害比南北战争更大,也没有任何一场战争对法国的伤害比法国大革命大。
阿纳斯塔西娅沉默一会儿。
“那你呢?你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如果德意志帝国没有战败的话,我理所当然会成为新王的奖赏。”
这并不是希尔德想扮演什么角色。
而是希尔德的权力来源,希尔德的权力来源是军队和威廉二世,也就是说希尔德和军队都是属于威廉二世,说希尔德扮演的是作为母系伊俄卡斯忒的角色,在新王替代旧王时,军队会对新王宣誓效忠,那么希尔德自然是属于给予新王的奖赏。
“但德意志帝国毁灭了。”
“情况正是如此,德意志帝国的旧王覆灭,新王还未诞生。法兰西共和国的旧王依在,新王已经死去。那你认为这个时候,作为伊俄卡斯忒的我,是什么样的角色?”
现在。
阿纳斯塔西娅可以确定,希尔德确实不是什么公主了。
如果是和平年代,希尔德会成为给予新王的奖赏。
当然。
如果希尔德想成为新王的话,那希尔德只能走正常作为新王弑父的路途,那就会麻烦很多,不能走这种邪道。
只不过现在是战争年代,已经有人为希尔德提前完成弑父的路途,造成了权力的真空。
以至于让作为新王奖赏的希尔德,在新王诞生前掌握了权力。
阿纳斯塔西娅反问道。
“那我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你甚至连实权都没有,扮演的当然是奖励品。”
阿纳斯塔西娅反驳。
她回答了一个显得有些莫名其妙的回答。
“但我真的爱他们。”
........
....
所有的阴谋都是真的,所有的罪孽都是真的。但最痛苦的是,所有的爱也是真的。
巴伐利亚。
慕尼黑。
帕塞瓦尔克军事医院。
福斯特医生遇到了一个麻烦,之前那个送来的士兵,依然无法看得见,福斯特医生可以确定,这个士兵的眼睛一切正常,这种现象并不难以理解。
世界大战都已经结束了,对于战争对士兵造成的心理问题,已经不像最初那么浅薄了。
福斯特医生可以确定这个士兵的精神在战争中遭受到难以愈合的创伤。
精神方面的事务必须得用其他的疗法,福斯特医生认为这个年轻人是在逃避战争失败的事实,大部分士兵都是如此,特别是青年这般极端的士兵,人们必须得学会和过去的自己和解。
不过福斯特医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来陪伴这个年轻人,这个青年也没有任何家人,他还有太多的病人需要处理,他只能选择简单高效的办法。
比如说。
催眠。
“医生,我还能看得见吗?我不能待在这里,我不能待在这里,我还有必须要去做的事情。”
青年坐在椅子上。
他的眼睛还是无法看见,这对一个士兵来说是致命的,不过没有关系,他还有拳头,还有双脚,哪怕是用牙齿去撕咬,只要他还活着就可以。
“中士,请冷静一些,我们需要给你进行治疗。”
“抱歉。”
福斯特医生为青年准备好了他精心制作的催眠疗法,但是否能够有效果,福斯特医生也没有把握。
他仔细检查了青年的眼睛,不过这次他没有说青年的眼睛没问题。
“很抱歉,中士,你的眼睛在毒气受到了永久伤害,大多数人都无法恢复。”
“你不是说可以恢复吗?!”
“是的,我说的是大多数人,但少部分人可以。也许你有千年不遇的能力,要像耶稣、默罕默德那样创造奇迹。如果一个普通人受到你这样的伤害,他会瞎一辈子,但科学知识不适用于那些有超常意志力和精神力量的人。你要完全相信你自己,然后你的视力就会恢复。你知道德国需要真正强大的人去带领。对你,一切皆有可能。”
说完。
福斯特医生在青年面前点燃一根蜡烛。
“如果你真的是被上天选中的人,你就能够看到火焰,你注定背负着带领德国走向胜利的命运。”
青年被福斯特医生的话语吸引住。
他用尽全力地看向面前,他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他必须要改变着一切。
只不过在福斯特医生看到的则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无数的黑影在烛光的阴影下,钻入青年的身体,化作青年的一部分,那是憎恨化作的食粮。
他似乎制造出了这片大地最恐怖的怪物。
“医生,我看见火光了......”
面前的蜡烛火光在青年的眼中越来越清晰,直到它原本的模样出现在青年面前,这一刻,他笃信自己是应承天命,注定带领德国走向胜利的领袖。
他抬起头来,环顾着四周,他必须要去做他应该做的事情。
只不过。
在房间的门口,他看见了他魂牵梦绕,却害怕去想的那个人,只要一想起那个人,那种痛不欲生的感觉就要将他吞噬,如今那个人出现在他的面前,在他刚刚看见的那一刻。
“好久不见,阿道夫先生。”
最终。
在这混乱的。
残忍的。
悲哀的。
时代洪流中。
希尔德给予了这片土地小小的,几乎微不足道的温柔。
这几乎已经是这片土地至大的怜悯。
青年低下头来。
像个孩子一样恸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