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水清桦房中灯火一直未熄,她把在老妇人那里看到的针法全部画出来,这些复杂的针法,无论是下针的角度,绣制的方向,还是绣成的效果,都和苏绣迥异。她如饥似渴地学习着。
只睡了两个时辰,一大早,她就赶往南城,还给婆媳俩特地带了得必居热腾腾的小笼汤包和豆腐脑做早餐。果然,琼娘看见汤包眼睛一亮,“得必居的汤包可是一绝,托你的福,终于吃到了!”
水清桦见她喜欢也很高兴:“你要是喜欢,我每天早上给你们带。”
“使得!”琼娘是典型的江夏娘子,泼辣爽利,热心快肠。
老妇人,应该叫她郑婆婆,慢条斯理地吃完豆腐脑,先是眯着眼睛晒会太阳,然后找个遮阴处开始刺绣。
今天她绣的是一株荷花。荷花水清桦绣得多了,最是手到擒来,但郑婆婆的荷花是不同的。无论是配色还是图案都更加大胆。碧绿的荷叶几乎铺满了绣绫,油亮油亮的,荷叶边缘用金线勾勒,金色光泽在柔和的阳光下流转。叶片则采用夹绣的方法,以深绿和浅绿的丝线交替进行,叶脉以细密的针脚沿着叶片的自然曲线延伸,如同真正的荷叶脉络一般清晰可见。叶缘处,针法变化为散套针,模拟出荷叶边缘自然的起伏和波动。
和荷叶相比,花瓣反而小得多,表面用丝线以平针细致填充,色彩由浅至深渐变,呈现出荷花瓣的自然质感和层次。
一时间,水清桦仿佛置身盛夏荷塘,接天莲叶无穷碧。
“枝上生花,花上生叶,叶上还可出枝。“郑婆婆突然出声,打破了水清桦的遐想。
“婆婆,您说什么?”水清桦没有听清楚。
“你只需要记住八个字:花无正果,热闹为先。这是我师父告诉我的。”郑婆婆用她含糊不清的吐词说着。
水清桦竖起耳朵,艰难地分辨着婆婆说的每一个字,须臾不敢错漏。
郑婆婆指着荷花边缘的那一圈金线说:“这叫‘平金夹绣’,‘平金’就是把金线平铺在底缎上,‘夹绣’就是用其他的细线每隔一小段把金线缝在底缎上,把金线固定住。春天的牡丹兰花,夏天的荷花芦苇,秋天的菊花红叶,冬天的梅花茶花,全都生在'平金夹绣'的枝上,花就显得娇艳富丽。”
说完,郑婆婆手中不停,一边绣,一边讲解针法,有垫针绣、铺针绣、纹针绣、游针绣、关针绣、润针绣、凸针绣、堆金绣,多到水清桦眼花缭乱,记都记不住。
琼娘在一边搓衣服,看着水清桦茫然无措的样子笑了:“水娘子你别急,你呀,就想想咱们江夏人都是什么性子,是不是都风风火火、快人快语的?所以我们的绣品玩不来清新淡雅脱俗那一套,你就记住两个字:热闹!”
就像打开了某个机关,热闹二字,令水清桦醍醐灌顶。是啊,热闹,鲜艳浓烈、对比度强的配色,显得热闹。构思大胆、手法夸张的构图,显得热闹。枝上生花,花上生叶的堆叠,显得热闹!
琼娘还提到了性格,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人的性格都会融入到自己的创作中去,而创作又会反过来塑造人。她自小学习苏绣,跟着的又是江南女子,是以她渐渐养成了温婉清雅的性子,反观她的娘亲李大娘、长姐明桦,还有妹妹玉桦,都是风风火火、直来直去的脾性。
她突然有点领悟到了,那天叶锦城痛骂她一个江夏人却去学苏绣,或许不仅仅是出于门户之见,而是觉得她在做不合时宜的事情。既然他这么讨厌自己,又为什么带她来找郑婆婆?他就不怕自己学会了楚绣,再令丝忆坊如虎添翼?这个叶东家,真让人捉摸不透。
水清桦摒弃杂念,把精神集中于郑婆婆的绣花针上,把每一个动作都暗暗记在心里。晚上回到家,再连夜记录下来。
如此这般,一连进行了十来天。水清桦学得浑然忘我,直到有人把她从这种半疯魔的状态中强拉出来。
“师父,您再不管,水绣坊就要翻天了!”陈锦岚急得快哭了。
这些天,为了赶工期,水绣坊的绣娘们又重启绣艺学习。水清桦一连多天不露面,陈锦岚和水玉桦只好硬着头皮顶上,她俩学艺也不过几个月,自己还是半桶水,如何镇得住这些积年的老绣娘?尤其是孟绣娘,扬言她只服气水娘子一个人,其他人谁也别想给她当老师。
水清桦头疼地扶住额头,最近沉浸于楚绣之中,她几乎都想不起水绣坊的事,确实对不住她们。
她歉意地看着陈锦岚:“难为你了,你去和她们说,明天下晌我去会绣坊。”
第二天,水清桦准时出现在绣坊,正在骚动着的绣娘们终于安静了些许。小个子赵绣娘率先站出来抗议:“水娘子,你不能对我们这么不负责任,我们可是签了书契的,要在规定时间内每人绣出十幅绣品,你拖了时间,我们不能按时完成绣品,损失算谁的?”
水清桦有些羞愧,赵绣娘说得是对的,她最近确实疏忽了绣坊,同时也深感分身乏术,力有不逮。
她长呼一口气,面向绣娘们躬身行了一礼。
绣娘们呆住了,有人惊呼出声:“水娘子,你……”
水清桦直起身,看着她们诚恳地说:“我要说声对不住,确实是我的疏忽。但我不是有意置各位于不顾,我最近在学一种新的技艺,正是吃劲的时候,不能轻易放弃。我保证,会想一个两相兼顾的法子,保证大家的学习进度。”
绣娘们安静了下来,都是吃刺绣这碗饭的,明白学新的技艺意味着什么,那是投入多少心血和时间都不为过的。众人不约而同地想到,水娘子的技艺已经如此厉害,却还在学新的技艺,也不知道新技法是何等模样,水娘子将来会不会教给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