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维十月,序属初冬。
浙江的太学考选终于开始进行,这段时间谢廷赞反而不用那么忙了。
谢廷赞并不算年轻了,他现在四十五。
但他又是年轻的,因为当官才五年。
宁波府的沈家里,他在沈一贯面前凝视着这个致仕首辅。
“谢学监有很多话想问?”
沈一贯微笑地看着他。
谢廷赞当然有很多话想问,却不知道从何开口。
关于浙党,关于浙江上下的贪官污吏,关于赵志皋的赏赐和浙江上下突然的积极。
“是夏卿给谢学监写了信吧?”沈一贯作揖,“还要多谢,没有把查了那么久的实据都抖出来。”
“……龙江公果然都知道。”谢廷赞语气复杂地开口,看着沈一贯的目光带着些审视。
“老夫痴长你二十余岁,称你一声曰可吧。”沈一贯让儿子沈泰鸿奉着茶,举杯请了一下,“听夏卿说,前些年在刑部时,你孤傲刚直,屡屡顶撞上官。但随他南下办事后,这不是也与他有了一份别样交情,对他也有些敬佩了吧?”
看着谢廷赞,沈一贯的目光同样深邃:“你和老夫打交道就更少了。今日无事,正好闲聊。”
谢廷赞当然有所变化。随萧大亨一同南下之后,他确实有些敬佩萧大亨的手腕,与他也确实有了一份别样交情——他现在还欠萧大亨钱呢。
“……如此看来,萧司农早说予龙江公听了,我先是想查浙江驿传副使,后来越查越多。”
“但夏卿并未阻止你查,还举荐由你来做浙江学监。考察士绅,比巡按浙江更好做,更不易沾上因果。”
谢廷赞默默端着茶杯弯了弯腰:“多谢龙江公提携。”
“谈不上。”
两人对饮了一杯茶,沈泰鸿又为他们斟了半盏。
谢廷赞看着沈泰鸿,而后又对沈一贯说道:“令郎才学非凡,这是一心应会试了。再有龙江公言传身教,将来又是朝廷栋梁。”
“学监谬赞,学生不敢当。”沈泰鸿欠身谦虚。
“是要言传,但身教也谈不上。老夫这些年为官之道,犬子并不高看。”
听沈一贯这么说,沈泰鸿有些扭捏,谢廷赞有些意外。
“为官之道,书本上的要看,要想。但是真在官场里了,却只能多经历,多悟,多决断。”沈一贯说了这两句话,自己先陷入了沉思。
许久之后,才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随后向谢廷赞拱了拱手:“夏卿只请谢学监静待其变,莫要再追查。曰可以为,是夏卿听老夫的,还是老夫请托萧司农的?”
谢廷赞思索着,随后才回答:“我知道龙江公去兰溪拜访后,濲阳公上了一道奏本。浙江要员都来拜访龙江公之后,又去探望了濲阳公。不久后,他们倒是雷厉风行地开始厘定今年优免了。再之后,则是太上皇帝和陛下一起恩赏濲阳公。”
他的意思倒也明白,这显然是沈一贯的运作。
但到底是他的“命令”,还是他的“请托”,谢廷赞不知道。
“曰可以为呢?”沈一贯笑着看他。
谢廷赞看了看沈泰鸿,随后声音转冷了一些:“浙江上下,其罪不小!龙江公、濲阳公和萧司农,都脱不了干系!让我先来查,是让浙江上下惊惧吧?待到三位再以今年免罪之期调和,这才大事化小。依我来看,都是陛下天威临头,三位助着浙江上下自保罢了!”
沈泰鸿有些紧张,这位学籍监察御史显然并不甘心的模样。
沈一贯却赞许地点头:“天威临头说得极对。助他们自保,也说得极对。不是谁听谁,也不是谁请托谁。”
“这是终于肯破财消灾了?还要两位致仕老首辅和南京户部尚书一同作保?”谢廷赞气冲冲地自己喝了一盏茶,“这么多年浙江被侵夺了田产店产,被逼着卖儿鬻女,甚至被怨害了的百姓呢?这等恶行累累之官,三位为何要助他们自保?”
“曰可这个话,就又不对了。”沈一贯平静地回答,“老夫不是只为了私心助他们自保,夏卿也不是只为了将来多一些朝堂臂助,濲阳公不只是为了安度晚年。我们三人,这也是为了陛下,为了朝廷,才要助他们自保。”
谢廷赞一时没想明白。
“曰可不妨想一想,去年陛下为什么又派勇卫营白杆兵在江南,却又怪罪夏卿把案子越查越大。为什么既说以后官绅害民要降优免,又要许今年自首免罪;为什么要厉行优免和商税开源,又要恩免三年学政水利路桥役银,更把将来地方驿站负担都免了去。”
谢廷赞想着,沈一贯自己慢悠悠地喝了两盏茶,最后才叹道:“能把事情办成,比干干净净畅畅快快重要。曰可现在虽然胸有不平之气,却终究还是忍了下来,只私下来问老夫,这就是过了为官之道第一个槛了。以后官居二三品,只是时日问题。”
“……我却欢喜不起来。”
“那是自然。朝堂诸公,谁又是终日里欢欢喜喜,逍遥快活?”沈一贯悠悠说道,“哪有什么清流浊流,只要开始做事了,不论是谁,最后都无法干干净净,无非谁快谁慢、谁更脏一些罢了。”
说罢先看了谢廷赞,又看自己的儿子:“能够时不时自省一番,自己洗刷一番,已是贤良。时势变化,不能迎头去被冲刷一番,那更是已经脏得蒙住了眼。”
“……龙江公是说,他们就算恶行累累,却仍可用?旧衣裳洗一洗,就能继续穿着?”
“让谢学监现在就任一方要员,谢学监做得好吗?”沈一贯眼神锐利了一些。
谢廷赞闻言一愣,随后想了想这段时间以来查访到的事情,心里也不免有些虚。
“这是夏卿认为曰可还不足以巡按一方的道理,也是我们定要助他们自保的道理,更是我们愿为陛下担着得罪同乡士绅、逼着浙江上下好好被洗刷一下的道理,也是陛下要降那么多恩典、适可而止的道理,更是为什么要复设太学、设太常寺专研学问大道的道理。”
沈一贯又一次端起了茶杯:“若是十年后曰可不需要自己洗刷一番,大明上下有三四成贤臣都不需要陛下掀起什么大浪来洗刷一番,那时才不同。那时,不该保的就不必保,要做的事情就还能做下去。”
谢廷赞这回听懂了,心情沉重地端起了茶杯,过了一会眼中多了些泪光。
“龙江公,这是尔等之过!”
沈一贯苦笑着回答:“那便算是我等之过吧。”
说罢这杯茶就像是酒一般,喝下之后引出长长叹息。
送走了这“恶客”,沈泰鸿看着神情萧索的沈一贯,小声呼唤道:“父亲?”
“为父只是庸人。”
沈泰鸿呆了呆。
但沈一贯背对着他,自言自语一般:“若没人治得了我,那我便易自负,听不得恶语,放不开权柄。若有人治得了我,那我又没有硬骨头,没有定要成就什么功业的执着。”
“……父亲何必自伤?”
“三甲一百三十六,考成了庶吉士。”沈一贯自嘲地笑了笑,“有聪明有勤心,但没有大智慧,不是庸人是什么?陛下最厌蠢罪,早些辞官回乡,是对的。”
说罢转过头看着儿子,目光里很多殷切:“陛下长于深宫,二十岁出头,思虑和言行都已经比这谢曰可还要沉稳、老练。你若高中,万不能在陛下面前自矜自傲!你要记住,为父是被陛下斗出朝堂的!”
沈泰鸿心神震动,这是他父亲首度十分坦诚的承认:因为他输了,所以他才回来了。
若是皇帝治不了他,那么他定然还是想权倾朝野、党同伐异的。
赵志皋或者确实是想帮朝廷做点什么、也考虑到他儿子的前程,但沈一贯拉着萧大亨和赵志皋一起逼着浙江上下自首,实则是他自己在自首求饶。
他其实并没有硬骨头。
现在,松江府华亭县却有这么一个“硬骨头”。
“眉公,这太常学士,也是专研学问大道啊。”
这个华亭县的硬骨头,现在却在太仓。他坐馆授徒的这个王家,不是王锡爵家,而是王世贞家。
被称为眉公、又被劝说去做太常学士的,当然是一个声名远扬的大儒。
他名字都叫陈继儒,字仲醇,但士林都称呼他眉公,尽管今年虚岁才四十五。
“既禀命于父母,敢言告于师尊。尝笑鸡群,永抛蜗角。读书谈道,愿附古人。”陈继儒笑着摇了摇头,“冠巾已裂,帖传四方,诸位莫非当我是邀名?”
“太常学士也是专业学问大道啊。”
陈继儒叹道:“莫非因我曾馆于王辅相家,与王辰玉是挚友,你们另有盼望?这不是推我入泥潭吗?再说了,京师喧哗,岂是治学和书画怡情之所?”
“……眉公说笑了。但那李贽登堂入室,难道让他……”
“他们自吵他们的,与我何干?”陈继儒提起几卷书,“几位自去拜访此间主人。我既受托在此坐馆,王家子弟学业却不能耽误。家贫不能养亲,只能藉馆谷,诸位请了。”
说罢就去王家私塾做他的西席去了。
一边是皇帝征辟他去北京做太常学士,以大儒待之,自然有朝廷恩养。
一边只是王世贞家里如今聘的西席罢了。
王世贞已经去世多年,他的长子王士骐如今在北京吏部做郎中,那如何能比得了?
当然,他们也确实希望陈继儒能够到北京去。以陈继儒在江南士林的名望,以他这个年龄所具备的潜力,未来未尝不能成为太常大学士——申时行也好、李贽也罢,毕竟年龄都很大了。
只可惜陈继儒十八年前就公开宣布放弃了儒生身份,是连已经取得的生员身份都放弃了。
他们还不知道,王士骐也刚刚在北京递上了辞呈,态度坚决。
朱常洛找来了申时行和李戴:“他这是何意?”
“……去年江南大案,他二弟妻家获罪,他二弟也忧虑过世。他请辞回乡照顾家小,也说得过去。”申时行只这么说。
李戴则没说话。
朱常洛很不满:“还有多少人这样?”
他问的是李戴,后者只能说道:“两京及地方,因自首提到请辞的,那实在太多了。陛下是问?”
“朕问的自然是因为恩赦张江陵诸子的旨意颁下去之后才依旧坚决请辞的。”
李戴低下了头,无奈地说道:“两京屡递辞表已到吏部的,计有七十三员。地方上已经有一百三十五人。若算上一些在路上的,恐怕是过三百了。”
朱常洛沉着脸:“那就都允了!旨意明白,怕事的,就都去做个逍遥乡绅!”
“……陛下,四品以上都有三十九员,六品以上足有一百六十七员!”李戴提醒了一句。
朱常洛冷哼一声:“如何安排,是进贤院的事。若实在缺,朕这就下旨,明年开恩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