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4章 誓扫东洋
寒风从漠北往南刮,经过了一个夜,第二天上午时北京城也飘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在冬月还没开始的时候。
“李公,您且慢些。”
已经开始做第二任宰执的叶向高走上前去搀扶着一年前已经致仕的李廷机。同样从枢密使位置上卸任的田乐虽然比李廷机还长一岁,但他的身体要好得多。
在另一侧同样搀扶着李廷机的是熊廷弼,他从总督辽宁省政务的位置上直接升任太常宰,做到大明第一个地方大员直升为相的先例。这固然是对地方改制的进一步激励,也显示出皇帝对他的信重。
袁可立这个现任枢密使不在这里,代他来参会的是总参谋孙承宗。和熊廷弼一样,辽东镇抚边数年后,他得以重归中枢。
另一个已经致仕的咨政贺盛瑞同样有人搀扶,那就是从税政部尚书位置上接了他总管官产大臣之位的王德完。
再此外,就是继续担任总御台谏大臣的汪应蛟,继续担任总领中书大臣的朱国祚,继续担任总理藩邦大臣的方从哲,继续担任总治公安大臣的牛应元。
大明八相经过了五年只换了两人,而且都是因为年事已高。如今奉天皇极殿之前,又是已卸任的老臣与如今在任的重臣相互关心,一派一团和气。
一共十一人就这么上了台阶,进入了殿内。
“时候还早,我们还要先看看公文,打理一番。四位先去里面吧。”
叶向高在奉天殿中间的明堂里向他们行礼,王安也只笑着引路:“三位咨政,孙总参,里面请。”
李廷机、田乐、贺盛瑞与他们拱了拱手作揖,缓缓走向里面。
是他们熟悉的路。
“今年的雪下得早啊。”贺盛瑞路上感慨着,“还记得泰昌十年底随陛下回京,后来就提到了救灾备灾之事。陛下高瞻远瞩,实在圣谋无缺。”
李廷机边走边轻咳。
“尔张可是受了风寒?”田乐关心了一句。
“年纪大了……”李廷机看了看他,羡慕着说道,“希智兄好身体不比龙江公差,何必一再坚持让位置?”
田乐笑着说道:“就是羡慕龙江公,这才要得些清闲。况且江山代有才人出,我做了十余年枢密使,再恋栈不去,那就真是老贼了。”
“礼卿若听此言,定是哭笑不得。”李廷机转头问孙承宗,“稚绳,你说呢?”
孙承宗果然哭笑不得:“朝野谁不知东洲公乃柱国之臣?枢密院上下如今反倒有些无所适从,这不,袁枢密忙不迭跑了,就是要我们这些后辈有事没事还是多劳烦东洲公拿个主意。”
“稚绳要陷我于不义啊。”田乐叹道。
“希智兄在意这等流言蜚语?”李廷机不以为然,随后接着感叹,“我倒是真想早些归乡,奈何陛下非要我等接着咨政。”
孙承宗连忙说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何况乎国?陛下礼待老臣,我等也幸有前辈指点迷津,这是好事。李公正该好好养着身体,京城名医毕竟还是多些。龙江公若不是……”
他说到这里停住了嘴,毕竟沈一贯人刚走。
沈一贯虽然年纪确实已经很大了,又确实是今春辞行归乡后人就没了的。
当然只能说他对自己的身体有点数,确实想落叶归根了。
李廷机现在提到想回家,孙承宗想说点好听的,但说了一半又感觉不合适。
于是空气有点安静,只有他们继续往前走的脚步声。
到了皇极殿里,四个人都惊了惊,连忙行礼。
“见过二位殿下,王宗令。”
王昺和朱常润、朱常瀛二人纷纷回礼。
坐了下来之后,还是田乐先开口:“二位殿下和王宗令都来了,看来今天非同小可,陛下已有定见。”
王昺这个驸马都尉接了侯拱辰的位置做了宗人令,他如今肩上的担子很重。
论才华,他比侯拱辰更出色,诗画都很有造诣,与董其昌等人交往都很密切。
而自从潞王去朝鲜、诸王封边,再加上宗明号、昌明号,大明宗人府的职权实在不小。在大明将来的方略里,宗人府和理藩院更有许多地方需要沟通合作。
“陛下有旨,自然要来。潞王薨逝,世子年幼。”王昺看着田乐,态度很恭敬,“东洲公既也奉旨前来,看来并不只是商议朝鲜国主袭封之事。”
“观二位殿下跃跃欲试,还是要有静气。”田乐只微笑着调侃朱常润两兄弟。
“田相教训得是,让诸位大人见笑了。”朱常润脸色微微尴尬。
“是咨政了,这一节也乱不得。”田乐摆了摆手,“今后日子还长,二位殿下身肩重任,须得戒骄戒躁才是。”
孙承宗听他说得不太客气,真的是在教训,不由得看了看他。
什么今后日子还长?
李廷机倒是看了田乐一眼,随后若有所思。
两个小年轻听了田乐的话只能低头受教,谁不知道田乐实乃今上第一信任的臣子?
即便他如今已经卸任了,那也是在军方第一重臣的位置上坐了足足十五年,陪着皇帝从受禅登基一直到今天。
他们在这里静静等着,殿内的座钟指到九时五十分时,另外七相一同到来。再过了一会便是内臣推动装了轮子的屏风,遮挡住了奉天殿那边通往这里的廊道。
听到了北面的动静,大家一起站了起来先躬身迎驾。
“……还有,叫刘若愚那边忙完了别先急着回来,去宁波呆着。”
“是。”
说话声中,朱常洛现身。
首先自然是见礼,朱常洛走到宝座上:“直接开始吧。都不是新人了,大方向说过很多回。如今既然朝鲜之事需要处置,东洋的事也开始做准备吧。各衙都说说,若是南洋外滇事起,东洋那边也要随后动起来,有哪些难处。”
正如朱常洛所说,都不是新人。
君臣之间在建立了每年底一次的大政会议机制之后,其实已经有比较明确的长期目标和短期计划沟通方法。
原本定的是南洋和外滇方面先发力,毕竟随着海贸的兴盛,云南、两广方向已经准备了五年,那边的条件已经相对成熟了。而一旦能控扼南洋,后面有很多的物资、财富可以源源不断输入到大明。
先回话的是叶向高:“若只是东洋之事先做准备,那无非是从明年开始于辽宁、山东、浙江、福建改用一些人,安排一些任务。就怕云南、两广、南洋舰队征伐不力,钱粮上难处恐怕大一些。再有,东洋舰队尚在筹建……”
朱常洛看着孙承宗,他看见叶向高也看向了自己,开口说道:“南洋方面,可虑者唯缅甸、交趾而已。那荷兰、英格兰在南洋尚且难与葡萄牙、西班牙争锋,更何况大明?三年前败了一仗,他们计划败露,如今在西洋自顾不暇,马六甲囊中之物罢了。”
今非昔比,大明朝堂上的重臣对海外形势的了解十分深入。泰昌十二年,葡萄牙使团过来谈判,自然就被大明当做一个理由直接拒绝了。不仅如此,随后大明国书发往西洋各国,阐明了大明的利益要求和关于南都的计划,葡萄牙大公和部分贵族立刻就被西班牙王室盯上。
毕竟他们谈判的内容里还包括希望获得与大明的独家贸易权以积蓄实力复国的奢侈念头。
只能说好日子过得太多了,又或者精力一直放在怎么挣脱西班牙的控制里,那个艾德嘉的说法并没有让这些人重视。在他们的概念里,大明还是那个无法涉足远洋的东方国度。
于是大明干脆直接派遣筹建到一半的南洋舰队,先去交趾家门口把挪去那边作为据点的葡萄牙人捶了一顿。既震慑了交趾,又让葡萄牙人真正退回到了马六甲。
而后就是大明皇家特许的拓海团练纷纷出击,重点一个是柔佛,一个是吕宋。
葡萄牙人正在做的那个“转口贸易”份额,迅速被大明海商吞了。
田乐一直没有说话,既然是孙承宗代替袁可立来参会、汇报枢密院这边的研判,他就只听着。
朱常洛又问方从哲:“理藩院呢?吕宋、柔佛、亚齐等国,目前是什么态度?”
“理藩院按照从长计议的方针,眼下自然是只谈商贸往来,暗中积蓄。明面上,都是拓海团练为主。历朝下南洋之汉民,再加上如今海商各家,他们也需要时间多打交道。若届时我大明只是拿下葡萄牙人已经占的地方,设新港宣尉司,则诸国都不会有什么动静,也不敢有什么动静。南洋汉民,自然更加翘首以盼。”
“若是要为东洋大计做准备,东瀛那边如何?”
“这就要再从拓海团练诸洋行问一问,确认一番。”方从哲有一说一,“大明与倭国断绝贸易,私贸则从未断绝。以前是葡萄牙人和一些沿海大族铤而走险与其往来,如今是拓海团练诸洋行在做。朝廷默许他们如此,他们也该交一份答卷上来了。按往年理藩院旧档,自从倭国禁教锁国后,至少他们那边九州四国大岛上颇有不满,仍旧暗中往来。”
田乐忽然开了口:“有新消息。”
众人看向了他。
田乐说道:“犬子家信,今年五月里,那倭国幕府又剿了丰臣家一仗,丰臣家已经灭了。”
“这是一统了?”朱常洛笑了起来。
“那德川家康也老了。”
“我看之前的情报,希智比他还大两岁。”朱常洛继续笑。
“有陛下,臣不知省了多少心力。”田乐也笑着,“适才,尔张还羡慕臣的身体。”
听他这么明白地说着老骥伏枥壮心不已的话,众人哪还能不明白?
果然只听皇帝说道:“看来不能让他们停下来,悠哉悠哉地积蓄力量啊。理藩院先去书琉球,让他们遣人到宁波吧,朕已命刘若愚随后去宁波等着。”
方从哲马上点了点头。
“再命朝廷特许的拓海团练各家当家人进京。他们得了这几年好处,现在是用命的时候了。”
朱常洛顿了顿之后就道:“朝鲜的事简单,明着来吧。常淓那孩子年幼,李三才怕明枪暗箭,朝鲜当地各家又彷徨不安,那就明着来。希智,你当真想好了?”
田乐站了起来行了一礼:“臣遣犬子去了拓海团练,自然便是早就想好了。”
朱常洛深深地看着他:“你这一去,君臣再难相见了。”
田乐慨然笑了笑:“愿以老躯,再壮国人开拓之志!”
两人对视了一阵,朱常洛点了点头:“尚不到离别之时。飞百,选人,明着选。如今命官,明年新科进士,选上一批。”
说罢他站了起来,对起身领命的熊廷弼点了点头之后就说道:“先封常润、常瀛为郡王。大礼之后,他们就先行启程去朝鲜,在朝鲜选婚。明年会试后,希智率新选众臣赴朝鲜。愿留的留,愿去倭国的去倭国。待东洋功成,三王据东瀛,以为大明东洋藩屏!”
他站了起来,众臣自然都站了起来。
朱常润和朱常瀛都有些激动:明说了。
朱常洛目带精光:“此岛国之名,慕强而阴柔。千年以来,倚仗大海天堑,每有壮大之时,必妄图染指华夏之地。如今朝鲜臣服,大明舰队商船已久历远洋,炮铳之利远胜西洋!南洋外滇可立足长远、剿抚并用,倭贼先寇东南、再侵朝鲜,官兵所至,堂堂以力压服!”
“朝鲜若有人不愿报此前大仇,那么此等软懦之辈,也不能为将来大明臣民!大明不需要他们冲锋陷阵,只需要他们后勤输运、摇旗呐喊、附尾而至!”
“去东瀛,毁其传承、亡其言语文字、同化其民。这件事办完,朕九泉之下可告慰列祖列宗,历朝历代华夏臣民!”
包括田乐在内,众人都有点惊诧于皇帝言辞之中的杀气。
他们一直认为这只是雄心壮志的皇帝对大明将来的安全、利益需要而做的规划,但他的语气里,明显有着刻骨仇恨。
安静了数年的天子今天锋芒毕露,这个会根本不需要共议。
“钱粮之事勿忧!”朱常洛更加补充道,“登陆之后,自有深明以战养战之道的先锋。大明无需准备那么大量的粮草,煤、铁器、茶、盐,都行。今年起,就多准备些。”
众人一时没太明白过来,倒是田乐和孙承宗若有所思。
“今年又要有大白灾,明年,元顺王、兴安王等人,该拿东西来还债了!”朱常洛嘴角挂着笑容,“林丹巴图尔这个蒙古人最后名义上的共主,此生也只有这件事能弥补他内心的缺憾了。极盛时蒙古人没做到的事,让他们乘坐大明的船过海去做到!和大明精兵并肩作战,再次看到差距之后,也该彻底私心了!”
叶向高等人这才明白过来,然后眼神复杂地看着皇帝。
杀人,还要诛心?
然而如果真能这么做,确实不用准备那么大规模的粮草。相反,恐怕是给北疆各族一个交易价码——就像当初他们和大明一起去围剿建州女真一样。
如果只论他们所需要的各种其他物资,那大明如今当然不会缺。而这些物资,反倒不是征伐需要大量准备的。
只要在倭国站稳了脚跟,以大明如今的海运能力,北疆各族恐怕会踊跃参加——以雇佣军的身份,来从大明获得更多物资度过如今越来越寒冷的每个冬天。
再看皇帝对倭国的态度……恐怕也会默许他们掳掠很多人口,让东瀛的将来更容易被打散、同化。
倭国也有不少手艺人呢!他们如今掳不了汉人了,不知有多饥渴。
于是皇帝明年将要再去承德的事自然也要由理藩院开始办,再召漠北漠南诸位王公齐聚承德夏宫。
朱常洛已经不太在意大明在南洋的开拓脚步,毕竟如今正处于一个好时机:西班牙、荷兰、英格兰人主要的精力都放在欧洲本地的争锋,毕竟美洲已经在被疯狂开拓,那边的抵抗能力更弱小。而南洋这边,葡萄牙人则虚弱下去,他们能派到东边的力量全都只是千的级别。
那么在大明正式向西洋诸国宣告利益诉求的情况下,谁愿意倾尽全力到大明家门口来碰一碰?
在这里输了,那就是在欧洲和美洲的利益都输了。
所以朱常洛并不担心。或者说,他现在更加惊诧于自己以前并不熟悉的沈有容的实力。
“传旨袁枢密,让他到了南都之后就与伏波侯商议好,南洋舰队先去拿下马六甲。葡萄牙人若还不肯退回印度,那就顺手灭了,让他们知道该怎么谈。打完了那里,让伏波侯署海事副枢密使,改任东洋舰队提督,回福建老地方。当年他谋划过远征东瀛,这事该做了!”
沈有容,一个在戚继光手下当过兵,跟李成梁一起打过蒙古人,又在朝鲜打过倭贼、平过朝鲜叛贼,还在福建揍过荷兰人,新近又在交趾家门口揍过葡萄牙人、在南洋揍过西班牙海盗商人的家伙,堪称“打遍天下”了——只有外滇的缅人好像没被他虐过。
而这样一个人,朱常洛以前居然对他不是很熟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