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门内外风静,而人不定。
群臣哭者有之,呼号者有之,跟在仁厚冷眼旁观者有之。
李征暗叹,皇帝的权威实在沦丧到一个境界了。
此刻百官那怕什么姿态也不做都没问题,可他们不能不为皇帝着想。
若此时能站出来一两个人,哪怕呵斥他这奏章无法无天也好。
可没有一个人。
也不是,有一个人。
贾政见百官们各样表演,一时气愤难当。
左通政在百官之中已经算是顶级高官了,本朝只有三公三孤才是正一品,便是以六部尚书入阁者,除非加太子三师否则便都是正二品。
在人群中看到皇帝为难之至,那奏章也不好接,也不好驳回,贾政怒从中来。
他不顾在前排的贾赦阻拦——贾赦伯爵本就一品,还是开国爵位,在朝堂上当然在最前列。
贾赦就知道贾政会站出来,这个读书读傻了的,他还是放不下那点“忠君报国”的幼稚想法。
故贾赦在一群勋贵中装模作样趴在那干嚎,实则一直盯着身后贾政。
贾政不见有群臣出来说人话,当即不理会贾赦咬牙切齿暗示之意,挺身而出,站在丹陛前高声道:“陛下,大王,五城兵马司大部谋逆之事,臣绝不敢滥言。然而,臣这等中等人家、寻常街巷市民之家,也知出嫁之女与本宗无干,何况太后哉?自古纵诛九族事,出嫁之女也不算在宗族之内。今吴应伏诛,若证据确凿便是逆贼。那也是吴氏之耻,却与太后何干?臣以为,大王此表不当,当驳回。”
说着竟大胆地伸手来抢那道奏表。
“臣应天府尹阎应元,赞同左通政之言!”人影一闪,阎应元面色涨的黑红,站起来走出群臣行列,与贾政左右站在李征身边高声道。
皇帝略微欣喜,但看着李征只咂嘴。
我这个……这小子是个老虎脾气,他今天搞出这么大张旗鼓的事,而吴太后又是指使吴应直接对着他去的,他怎么会善罢甘休?
想到这,皇帝愁的想不干。
“臣太仆寺少卿史鼎启奏!”又有人站出来。
李征余光打量,见阎应元身材魁伟、气宇轩扬,心中顿时喜悦。
不愧我前世引以为本家的好汉子!
又瞥史鼎,这是史太君的娘家二侄子,他哥哥史鼐袭爵保龄侯,原著中此人会封爵忠靖侯,如今证明了,他确实太上皇所说的皇帝的忠臣,也算是个汉子。
史鼎身材也很高大,到丹陛之下叩首启奏:“陛下,左通政所言,乃是天公地道。臣早知吴应此人心怀叵测,故屡次有本陈奏于陛下。吴太后自入宫后,便不是他吴氏人,吴氏谋逆,岂能攀扯到太后面前?臣以为,武烈王虽忠心耿耿尽职尽力奉诏平乱,也未免年少熟户,只怕一时中了别人奸计。”
李征心中喜悦,抬起头看了皇帝一眼。
皇帝顿时大喜,哼,就知道你没那么让我为难!
他正要说话,群臣中又走出一个人。
李征一看脸都黑了。
钱谦益,你来凑什么热闹?
钱谦益奏请:“陛下,左通政之言无不为礼法延伸。臣以为,吴应谋逆……”
这次他没说完话就被人打断了。
福王仰着脸质问:“钱侍郎何故这般信誓旦旦吴应谋逆?”
钱谦益文质彬彬,礼让道:“福王既有话说,臣甘愿人后,你请。”
鲁王抢在福王之前起身出列启奏:“吴应谋逆乃敦……武烈王一家之言而已,臣以为当派遣三司会审。”
“此言差矣。”贾政冷冷道。
史鼐更是道:“看来鲁王老昏聩了,家里儿孙遮蔽了你两只老耳。”
钱谦益适时反问道:“鲁王老殿下,臣只是礼部右侍郎,尚且一早便知道吴应以南城兵马司夤夜撞开武烈王府后门,以乱臣贼子为爪牙呼啸而入,老殿下莫非不知?”
鲁王道:“我不知。”
钱谦益微笑:“如此大事,鲁王不知?看来鲁王世子、诸子该教诲了。”
他转而启奏:“陛下,吴应逆贼夤夜闯入王府,为武烈王所反杀,此不但咎由自取,而且罪该万死。吴氏宗族脱不了干系,臣以为,当由宗正府、三司及兵部会同审查。然吴太后素无差错,岂能废除?”
鲁王便要求:“应当从头彻查!”
并询问李征:“武烈王当无异议罢?”
“没意见。”李征看了看这老匹夫,笑了笑说道。
“大王不可!”钱谦益怒问,“鲁王,武烈王乃二圣钦封之朝廷郡王,所居之处岂非天家?吴应逆贼死在王府,难不成是武烈王请他去的?”
“难说。”鲁王摇头:“此事疑点重重,武烈王既然没有意见……”
“他不是没有意见,他是准备今日便杀你。”太上皇从门后悠然转出,指着鲁王道,“你不要装出那么公正无私,那么天真恬淡的嘴脸,他早就知道戾太子那三个狗东西的孽障被你鲁王藏在家里待价而沽,你还要朕把你的皮都扒出来么?”
鲁王骇然,吓得慌忙磕头如捣蒜,大哭道:“太上皇,老臣只是想着,想着……”
“你想的是什么?”福王被太上皇那番话当场气炸了,忍不住直接蹦起来跳出来怒斥,“我竟不知你还有此心,鲁王,你居心叵测!”
他不能不怒。
大家都在一个地点等起跑,结果你个老匹夫竟然背着我们私藏了太上皇的亲孙子?
好,到皇帝不得不从宗室选取太子之时,你他妈的拿出来两个太上皇的亲孙子,我们还抢什么劲儿?
群臣莫不目瞪口呆。
贾政几个皇帝的忠臣回头怒视鲁王,这老儿的打算隔着肚皮大家都能听得见。
其余百官集体瞩目鲁王,虽然大部分只能看到他跪着的背影听到他声泪俱下无法为自己辩驳。
李征事不关己压根不理,他心里越发疑惑。
太上皇今日戳破鲁王的这个秘密,他是想搅弄宗室那一滩水还是想给吴太后解围?
后者不至于啊。
太上皇看他垂着目光,依旧高举着请求废吴氏太后之位书,也暗暗叹了口气。
这个仇,是根本没有办法解开的。
吴太后派吴应去王府抢夺银子,那是打着杀人的心思派去的。
而且东厂派去的人回来说,吴应外头穿着皮甲,里面衬着铁甲,拿着那一把威震北都多少年的大枪,还带着一群江湖上的亡命徒组成的队伍。
这岂能不让塞外杀出恩怨分明之心的小老虎恨她?
“可别人能提议废除太后,乃至赐死吴氏,皇帝不能提,你也不能提啊。”太上皇一时也左右为难。
皇帝颇委屈,可怜巴巴看着他爹。
太上皇只好走近了示意:“你看那一张脸,静的跟镜面似的,你还不知道他?心里怕早就烈火滚油一样沸腾了。今日但凡压制他,往后这笔账还要细算。搞不好,将来他会挖出吴氏骸骨,连骨髓都给她打出来喂狗。”
皇帝怕的就是这个啊。
那怎么办?
“祖传的就知道给老子惹麻烦。”太上皇嘟囔一声,诏令,“吴应谋逆之事证据确凿不必再议,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必再啰嗦。卿等在此继续商议北伐之事,诏吴氏、孙氏,及皇后、两个贵妃,叫她们在奉天殿等候。”
又诏:“武烈王率福王、鲁王、首辅、次辅,哦,还有左通政、太仆少卿、应天府尹,及礼部右侍郎到奉天殿。”
这是要关起门来半公开处理。
李征心神稳定不为所动,待二圣转入奉天门,便率先走右红门往奉天殿而去。
点到的几个人分左右,宗室走右红门,大臣走左红门而去。
其余百官跪在地上起来也不是跪着也不是,现场也没有个愿意带头的,那就只好都跪着。
此处不提。
奉天殿内,吴太后哭的稀里哗啦,孙太妃这次可没有赶紧劝慰。
吴应之死,吴太后不能不悲痛欲绝,既那是她一手带大的兄弟,又是她在宫外左膀右臂之一,另一个她认为是鲁王。
张皇后与二位贵妃忐忑不安,她们一早就知道了此事,自然也知道吴应罪有应得被杀的不冤,可这里有一个蛮不讲理的吴太后,她们岂能说公道话?
二圣转来,孙太妃忙带着张皇后与二位贵妃叩拜。
吴太后不起身,红着眼睛指着皇帝骂道:“畜生!这次若不能给吴应报仇雪恨,老身……”
“你想怎么死?要绳子,还是要刀子?要不要鹤顶红?”太上皇暴怒,森然道,“吴氏,你以为朕不能杀你,还是你是天王老子,朕灭了你吴氏一门,李家的江山社稷就要完了?”
吴太后吓得骇然站起。
她太了解太上皇了,这可是个说要杀了她这个发妻那绝不会听别人劝说的。
“朕容忍你数十年,你不要当朕舍不得你。”太上皇道,“再口不择言,死!”
这时李征进门。
吴太后按捺不住,恨意如狂怒视着。
“臣叩见太妃,叩见皇后娘娘,二位贵妃娘娘。”李征叩首。
然后站在一旁,理也没理吴氏。
吴氏当时叫道:“太上皇,这小贼何等跋扈?皇帝,你看不见吗?”
“你怎么看?”太上皇问李征。
李征道:“天家之事,如吕、武之害,自当诛之。陛下乃雄主明君,何须臣启奏。”
太上皇就被他这话给吓到了。
你说啥?
你说那老太婆是吕后武皇?
不是,你睁大眼睛瞧瞧她配吗?
皇帝也急忙呵斥道:“不要胡说!”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礼贤下士时,假使当时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李征道,“为吴氏绝不会是吕武,臣再请太上皇陛下,可速诛之。如此即可保全吴氏‘非吕、武之相、无吕、武之志’之万古清誉,如此岂不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