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叔侄三个和贾母一说,贾母就跟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们。
三人挠头,这是什么眼神儿?
贾敏实在于心不忍了,只好提醒道:“大哥二哥,珍哥儿,你们难道都忘了陕西以及甘肃东部的皇庄是谁成立的?”
贾政一呆,贾赦照自己的脸一耳光。
皇帝当年还是秦王,年纪还不到二十的时候,他可是在陕西甘肃悄无声息就搞出了万顷皇庄的啊!
那期间整死过多少官员,又弄死了多少贵勋,甚至干掉了多少宗室,到今天朝野上下也只能猜测。
这么一个皇帝,他是不怎么以权谋见长,可谁要把他当什么也不会的庸君,那得多愚蠢啊?
贾赦讪讪道:“那看来是我们太天真,可就这么一头扎进去,成了四王八公的死敌,万一他们下死手,咱们怎么办?”
“这一关是一定要闯过去的,老大,那两个皇孙你能吃吃喝喝嘻嘻哈哈不当回事,可皇帝要办的事,你又撞在人家刀锋上,你没得选!”贾母教导,“你只要记着一个理儿,求活要有求活样子。”
贾赦只怕那些人趁着贾家最虚弱的时候下死手,他也知道凭四王六公对荣宁二府的了解,真到了下死手那会子,贾家跑不掉。
这时候,他倒心思少了,摊着手恼怒:“也是咱们早些时候不长眼,如今形格势禁想到王府好歹也算是一个靠山,可人家出征在外,那是万万不能理睬我们的。”
“不出征也未必给我们再说话。”贾敏怒道,“这才几天啊,王善保家的那几个活蹦乱跳在甬道里蹦跶,她们想示威于王府,瞧,你们也没法把我们怎么样,还是吃了谁家的好,转移来害你们家的?”
邢夫人脸都绿了,怎么又说到这件事了?
说的是王善保家的和秦显家的在几个女官面前试图说王府的坏话,回头却被轻轻放下那件事情。
可那不都处罚过了么,她们也都吃了亏,丢了人,还不够吗?
时以天色太晚,各自都先回去歇息。
贾母体谅心头肉,家里今天这么多大事,她定然心力交瘁了,便让贾敏回大花厅休息,自留着三个女儿说话。
她不会让这三个蠢材再回娘家的,那是真要害死她们,而且是被她们自己的愚蠢给害死。
贾敏领会此意,回到大花厅,儿女都吃过饭了,儿子在外面走廊里玩耍,贾敏便不管,进屋与女儿说话。
说起今日之事,贾敏笑道:“你外祖母心思可深远着呢,很多我都看不懂。不过他们这些上位者,有时候手段真的太复杂,你可不要学。”
黛玉不赞同,放下手中的《云麓漫钞》,想了一想确定地道:“这些事,我们这样的人家不可不知。可以不用,作一介清流也好,但不可不知。如李易安者尚且不能免俗,何况我们家呢。”
贾敏一扬眉:“再见江山,依旧一瓶一钵?”
黛玉道:“重归畎亩,更需三沐三熏。妈,时人云,此宋人收录之李易安《投翰林学士綦崇礼启》是伪作,却是为何?”
母女一对一答,念的就是宋人赵彦卫之《云麓漫钞》中收录的李清照的一封信,名字叫做《投翰林学士綦崇礼启》,这个名字还是赵彦卫自己起的,但前明至今,时人大多以为这是赵彦卫伪作,而非李易安所书。
那一番对答,说的是李清照南渡之后,被骗子张汝舟骗婚偏财后,李清照将之诉讼到官府,官府虽然判处两人和离,但按照当时律法,李清照也入狱两年的故事。
黛玉是用这件非议颇多之事来劝告母亲,像他们林家这样的官宦家庭,是不可能完全避开学习最好精通权谋手段那一套的。
最简单的便是选边站。
如当时的李清照,她表妹是权臣秦桧的夫人,可她身陷囹圄之时根本想不到去求秦桧,而是找了南宋主战派的翰林学士綦崇礼,这其实也是政治。
如今国朝的局势,也已经分成了好些个阵列,荣宁二府乃至于林家选哪边,那是与李清照一样,要选了便不会更改的事情。
这就是她所言之“如李易安尚且不能免俗”的意思。
贾敏一看她看的是《云麓漫钞》,便猜到女儿刚才看的是那篇“投翰林学士綦崇礼启”的文章,故此以其中最后几句中的一句确认。
黛玉便以之后一句来回答,不错,我是在看这篇文。
而随后黛玉又将话题从政治扯回了学术争议,自然是不想让母亲该休息的时候还考虑这些杂事。
贾敏得问,想许久笑道:“那却要看站在什么立场,若是在我们女儿家的立场,自宋代那些废物文人便喊着‘李易安岂能二嫁’之言便不可信,这篇文章是否是李易安亲手所制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黛玉不明白。
“人生一世,长短不一。若两个人相辅而行,到中路有一人天不假年去了,另一个无论男女,凭什么不能二婚?走了的人,要放在心里长久的想着,念着,一辈子也不忘记。可日子总要过下去,”贾敏鄙夷道,“何况人这一生,若单着了,能遇到的志趣相投的人何其多也。便是不能,人之所以为人,是有七情六欲。既有人之常需,为何不能再婚?”
她因此猛烈抨击道:“两宋如何我不知道,但自前明到如今,纵然如前明太祖皇帝是个英雄,竟也参不透这点道理,军中遗孀也不准二嫁。英雄如此,如同小人。什么贞节牌坊,什么孝节烈女,那是无能的男子欺负我们女子的刀子,你绝不可当回事。”
黛玉还是不解,请教道:“可是,儿女不愿自己的母亲二嫁有错么?若是有女子不愿二嫁,那也是人家的事情。”
“既是自己的事情,为何举世奉行?”贾敏轻蔑道,“一面表彰什么烈女表彰的轰轰烈烈,唯恐天下不知;一面男子孤居而难受寂寞谓之‘人之常情’,女子若稍有念想便浸猪笼,这算什么?旁人怎么想,那是旁人的事情,我们改不了这个世道,却不可因人为凿刻之‘世道人情’变了自己本性。”
黛玉便笑,说道:“这本书还是从王府借的,当时我看的时候,大王便与我说起这个,他瞧不上这样的事,自己也说若是战死沙场,家里的女子们最好都能找个好人家好好过自己日子,他最瞧不起的便是贞节牌坊。”
顿了顿又偷偷说道:“还说若有大权在握时,踏碎青楼与牌坊。”
贾敏哈哈大笑,脱口赞道:“这小子是个人物,你舅舅说他性子乖张,我看,人家才是个英豪。只凭这一个便是大英豪。若情深之至终身不看第二个人,那是自己选择,若世道强加‘守节’,那便是脏的臭水,远远绕开它,莫要雷劈的时候连累你。”
黛玉莞尔,合上书心道:“这个好朋友确是一个和别人不同之人,人家心里是有‘道’的。”
口中说道:“我可不懂这么多,那时问大王,他也说不要想这些东西。倒是他十分推崇李易安,说人活到了那么潇洒,又那么吃了苦嚼着泪,还能以笔为剑,鞭笞赵家官家,纵然是个男子也比不上。”
“李易安之诗词,一个‘红藕香残玉簟秋’足见其女中词宗风流,一个‘不肯过江东’足见其汉家女儿风骨,这是个极潇洒、极才情、极风流的女儿家。”贾敏说,说完挥手道,“忙的昏昏欲睡,却与你这小毒舌说了这许多,去,老母亲要休息,不准打扰!”
黛玉扁扁嘴,说不要揍你儿子便直说,如此委婉干什么。
遂也道:“放心,放心,他不会哭出声来。”
贾敏大笑,一把抱过来放在怀里,掐着脸蛋笑道:“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小魔头,为娘的纵是要听你那气人的话,也要多听上那么一百年九十九年。”
黛玉连忙一手捂着小嘴巴,眼睛一眨一眨仰视着母亲。
贾敏惊道:“你又想什么报复为娘的法子?”
“没!”黛玉连忙否认。
贾敏怒道:“那为何不说话?”
黛玉小手抬起来,从嘴里蹦出一个字:“疼!”
然后立马又捂住小嘴,黑眼珠叽里咕噜转,就是不肯给母亲掐到小嘴的机会。
贾敏也有手段,低头在女儿脸颊上“啾”的一口,便抬头直起腰看着她。
林妹妹慌忙一手要去推,哪里来的急,早被母亲狠狠叼着小脸蛋儿。
这一招她可太擅长了,叫“攻其必救”。
果然小毒舌只好放开小嘴去捂脸。
贾敏嘿嘿笑,掐着女儿的小嘴巴狠狠道:“反了天,这么小就敢欺负为娘的,长大了还不翻了天?你拿开小手手,叫为娘的咬你两口解解气儿!”
小毒舌觑个空子挣脱了,跳下地就要跑,跑没半步,忽觉不对,回头一看,登时气了个倒栽葱。
贾敏一根手指挑着小毒舌的腰带,一只手在另一只手掌心拍着,叫嚣道:“跑,你倒是跑——快来看呀,林家大小姐腰带都没系就跑喽,毫无老林家大小姐样儿,快都来看呐!”
……
小毒舌倍觉心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