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敏才知道荣宁二府干了趁机扩张北都院子的事,她当场没说话,回到大花厅的时候才生气起来。
林妹妹监督着小老弟在读书,见母亲气呼呼的,还以为又被荣府后宅的什么事情给气着了。
于是劝道:“咱们又不给人家拿主意,人家也不是事事都听咱们,与人家生气干什么?”
贾敏没好气道:“看到一群脑子不对劲儿的处处给你添麻烦你不生气啊?”
“不啊,”林妹妹指着小老弟,“他一直气我,瞧,我就不与他生气。”
贾敏白一眼,坐了片刻道:“你好朋友可能又要对荣宁二府做点什么了。”
林妹妹不解,得知二府扩张院落,当时不在意地道:“不过是权贵内斗,人家才不会管。”
哦?
贾敏眼睛一亮。
“我又不懂那么多,闲来替外祖母算了一些,他们家在虞城扩张土地,想来那是与当地地主争斗,这种事人家才不在乎,巴不得权贵地主互相残杀起来。”林妹妹道,“倒是田庄上豪奴买卖人口若不好生处理,人家才不会放过他们。”
想了想,林妹妹翻出桌案上太祖时代编纂的《大明史》。
这是一部由当时还是太子的太宗皇帝领头、宰辅张居正担任主编纂、太祖皇帝亲自审阅决定的史书,总共有两套。
一套是编年体史书,一套是传记体。
林妹妹翻出来的是传记体。
“前明之亡,首在土地兼并。”林妹妹翻到最后几页说,“故国朝开国便以外廷掌握部分土地、内帑皇庄养育赤贫人口为国策。太祖皇帝曾说,土地兼并绝不可避免,而国朝以土地分外廷与内帑所有两类,如今荣国府兼并的那些,根子上是外廷所有。”
贾敏一想也是,只是不安道:“这件事你琏二哥处理的还不错,该处理的处理掉,豪奴兼并的那些土地如今也正好交给内帑,这算是将功折过。可北都扩张院落之事,纵然是扩张兼并了别人家的,到底得罪了人。”
林妹妹就不明白了,合上书想了许久请教:“妈,我看着外祖母家如今处处克制,可有些事凭克制能混的过关么?”
她知道母亲担心的是与贵勋乃至外廷,甚至是两个亲王为首的“太上皇嫡孙”派的矛盾会随着这些事一点点扩大化到不可调和的地步。
可问题是这种矛盾怎么可能避免?
贾敏没听明白。
林妹妹一言戳破:“武烈王北伐之后,如今外廷也只是掣肘,贵勋们最多也只能背地里勾结鞑子破坏北伐,可一旦北伐顺遂,能打败鞑靼可汗、驱逐建奴酋长,朝廷与贵勋们能不望风而动攫取好处?”
贾敏拍拍额头,这下明白了。
小天才的意思是,你荣宁二府既与武烈王府交好,大小姐又有嫁到王府的这个打算,一旦武烈王北伐胜利,那便是朝廷里的又一个实权派宗室。
在当前外廷与内廷纷争越发剧烈、朝廷内斗越发明显,甚至夺嫡之争已经全面开始爆发的今天,与王府关系密切的荣宁二府,你光凭着处处克制,能躲得开被卷入纷争中去的结果?
说白了,一旦北伐胜利,甚至只是取得初步胜利,朝野内外必然会有大量的各方势力一拥而上,试图从北伐中攫取自己的利益。
举个例子,太上皇的两个亲孙子,不管自愿还是被迫,他们能不想方设法试图从北伐胜利的成果中攫取个人利益?
就算没那个本事,他们能不设法诋毁甚至污蔑北伐将帅?
到时候,荣宁二府就是武烈王府在南都的代表,人家会首先冲着荣宁二府下手。
“这叫身在局中,因果难以避免。”林妹妹奉劝,“天底下可没有光躲在人家背后吃好处,必要的时候还不想承担责任的事情,荣宁二府既不想被破落,便只有选边站。既选边站,便不可能只吃好的不干活。”
这话通俗易懂,小老弟都听懂了。
贾敏连忙翻出林如海写回来的信。
信中,林如海本来暗示了许多东西,她原本忙于整顿家务而没察觉,如今被小天才一提醒,贾敏看懂了。
不及找出林如海暗示的信息,林如海的书信又到了。
这一次林如海透露了一个天大的消息。
李征在济宁府的几天,给孙承宗留下的可不仅仅只有军资。
林如海说,经淮泗督帅部转发到扬州的大量精盐已经到了他的手里,济宁府也留下了大量的精盐作为储备。
这种情况下,林如海打算发动一次对扬州盐商的打击。
为此,林如海特别提醒妻儿,近期内千万不要出门。
“爹爹还有一个意思,南都精盐市场。”黛玉提醒。
贾敏这一点还是看得出来的。
既然从徐州转发到扬州的大量精盐,估计在很短日期内便能击垮扬州盐商集团,盐商岂能不另找活路?
北边他们大概没那个机会,三大营走过的地方,必然堆积着大量的精盐,所以这些家伙肯定会在南都市场甚至整个江南试图掀起一场盐荒。
荣宁二府每月从王府拿到那么多精盐供应贵族阶层,那么有没有供应平民阶层的能力?
林如海不好直接打听,他这是拐弯抹角问妻子了解不了解这件事情。
贾敏沉吟片刻,立即去找贾赦贾政。
“妈,这种事他们家不太可能承担,须诱之以利!”林妹妹跟出来提醒。
贾敏知道小天才脑子好用,便请教她该从何处下手。
小天才猜测:“以我观之,人家可不是事到临头才上去鲁莽求战的人。以爹爹巡抚扬州、淮安,又反其道而行之,从徐州往扬州运输精盐,此事若被扬州盐商得知,他们必不会再去北方寻求破局。而至于江南,二圣南巡日久,皇庄岂能没有深入流民贫民?”
内帑!
贾敏掐了一下女儿的脸颊,这下她更有把握说服两个哥哥了。
但如此一来,荣宁二府可就和王府绑定的太深了!
林妹妹奇怪,这话从何说起?
“妈,人家在江南留下的精盐,那肯定会放在内帑,舅舅们去寻求以二府现有的渠道为基础,协助内帑在江南稳定盐市之机遇,那是帮助二圣,与王府何干?”林妹妹笑了笑,颇有些寥落地道。
贾敏疑惑。
若如此那岂不是大好事么,你这么寥落,是不是看不起你老娘?
林妹妹悲叹道:“二府生怕与人家走得太近,却不得不以大表姐婚姻为媒介与人家建立密切关系。可人家难道就那么依靠他们荣宁府?如此彼此相疑,而人家是宗室,长此以往,若一旦生了嫌隙,只怕二府反倒要被人家撇开。以二府如今之人手,哪一个是振兴家族之人?”
贾敏不由沉默。
林妹妹道:“没有了人家的照顾,二府或许是能够与四王六公,乃至于什么太上皇嫡孙缓和关系,可再也不要想恢复祖上荣光,名列四王八公之列。”
顿了顿,林妹妹冷笑道:“我虽年幼,可私下里想了一想,四王八公里,十一家都在不断没落,可人家北静王府为何至今依然是王爵传承?如今北静郡王在北都待着,但凡北伐稍有成果,你瞧人家会不会马上跟上去。”
贾敏疑惑,她认为不至于。
水圭那是一个十分老辣的贵族,他岂能轻易与武烈王绑定?
“岂能绑定,人家只是在北伐中获取一些好处,壮大北静王府之实力,便是二圣也高看人家一眼。反观荣宁二府前怕狼后怕虎,既自身实力不断速降,又没有培养开拓后人之能力,今日怕开罪这个明日怕与那个绑定太深,”林妹妹惋惜道,“这便是‘虎狼屯于阶下而尚谈因果’,与前明皇朝末期没什么分别。”
说罢她便不管这些了。
聪明的小天才知道,她母亲绝不会完全听她的道理。
这是贵族人家的通病,而且以贾家的现状,也没有人能做到水圭那样老练而且厚脸皮的政客水平。
荣宁二府,若没有滔天之功,只怕没落是无法遏制的惯性了。
嗯,惯性这个词,林妹妹也是从王府学来的。
贾敏一看,这小天才在王府得了太多点拨,这小脑瓜比她这个当母亲的可要聪明多了,这得多请教。
遂问道:“还有一件事,你也替我想想。”
“哪个什么荣王的曾孙来拜谒?”林妹妹好笑,“醉翁之意,岂能在荣宁二府。”
贾敏讶然,这你也能想到啊?
“嗯,想到了,”林妹妹道,“方才那位二嫂子来过,外祖母让她给我们送来什么软烟罗,我也不大认识,只是听二嫂子说荣王之后与什么河北丁氏成了姻亲,这才想了那么一想。”
她打了个比方:“我听说荣王一脉从来没有深入朝廷,也没有太大的实力。这样的人家,如今也想那贪天之功,他们凭什么?数来数去,我也只是想到大王说过的一个技术,叫‘嫁接培育’。”
贾敏自然知道这个技术,这还是她问李征的。
前日吃一种没吃过的梨子,贾敏想遍了从小到大吃过的梨子种类也不能想起来,遂请教时,李征说那是嫁接培育的新品种梨子。
如今小天才说起此事,她也深表赞同。
荣王一脉这是想着既从四王八公这里寻求入继大统的支持,又想和掌握兵权的武烈王府拉上关系,甚至以某种密约获取武烈王府的支持。
反正肃王一脉无权小宗入大宗继承大统,倒不如你支持我荣王一脉,只要此事能够成功,你肃藩还是肃藩,武烈王掌握禁军一部分兵权也不是不可以商量,如此岂不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