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说的那位道人,在经幡上显示的名讳为闫云庆。”
“此人拥有轮回转世身。”
这道人也姓闫?
顾流回想起,当时守城的兵士与城中的妇女们,不都是喊他陈老道吗?
他取回这柄被他丢入湖中的七星铜钱剑,又是要对谁出手呢?
“顾大人,可要将其擒下?”狼行发问。
他认为若是让这道人回了城,恐怕会生出一些事端。
“不必。”
顾流制止了狼行的冒失行为。
他跟在疯道人的身后,一路随着他回到了福泽城。
只见疯道人目标很是确定,一路上并未有任何停歇,径直来到了福泽城的县衙大门。
踏步走了进去。
县衙门口的几个小吏一时间都没认出是他,好半天才惊觉过来:
“陈道长?”
“陈道长,您……”
疯道人没有理会他们,径直往衙内走去。
小吏们犹豫了片刻,还是无人敢拦,放了疯道人进了县衙。
那疯道人踏过县衙大门后,便直奔正堂而去,进了暖阁,寻到了正在处理案卷的知县闫少秋。
那是一个枯瘦的汉子,虽然狼行调查过说他时年五十七岁,却并未从他的身上看见多少岁月的痕迹,乍一看只是像一个瘦削的青年。
他的骨相,与疯道人有三分相似。
只不过这闫少秋审案也很奇怪,身旁放了足足七只烧鸭,还有一大盆吃了一半的白米饭。
也许这对活人来说已是恐怖至极的食量,但与鬼怪打几百年交道的顾流却再清楚不过,饿鬼饿鬼,无物不食,最喜人肉,尤其是婴孩,岂是烧鸭米饭之流能够喂饱的?
说实话,就他这种食量,连一些练武之人都不如,更别说被太岁赐福了暴食能力的镖队老二了。
这位县令真的是饿鬼吗?
但普通凡人又确实没有这等食量,狼行手中的经幡是佛道法器,在这一点上不会出错才对。
哗啦,疯道人进了暖阁,带来一阵快风,掀起了闫少秋案桌上的卷宗。
卷宗落在地上,闫少秋愣了愣,并未置气。
这等不请自来的作风,他再熟悉不过是谁了。
“怎么,总算有空来见我?”
闫少秋俯身将那些纸张拾起,语气中并无责怪,反倒有一种若有若无的笑意。
拾了卷宗仰头,果然见到是疯道人前来。
却又对其焕然一新的面貌感到诧异,起身向他走去:
“今日怎么这般模样?”
见惯了他平日里不拘一格的放荡姿态,如今再见他这幅样子,着实是一时间习惯不了。
疯道人冷着脸,对闫少秋的热情无动于衷。
“云庆。”
闫少秋似是早就习惯了他的冰冷态度,呵呵一笑:
“怎么,可是想通了?”
一边说着,一边又摸了摸自己的肚皮,回案桌撕下一只油腻的烧鸭腿,塞进嘴里啃噬。
连骨头也被他嚼碎成渣子,囫囵吞了下去。
也唯有这个时刻,疯道人一直平静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戾色。
“这才像是饿鬼的样子。”
藏于虚空之中的顾流赞赏道。
而疯道人,也应了福泽城县令闫少秋的话:
“不错,大兄,我想通了。”
大兄?
原来这闫少秋,是这疯道人的哥哥?
从经幡给的答案来看,两人应该是亲生兄弟或者表亲,不是似陈金秀那般的结义兄弟。
闫少秋,是福泽城现任城隍之子,若他俩真是亲生兄弟,那这疯道人岂不也是?
难怪城门口的那条老黄狗他也喊兄呢。
见疯道人终于愿意称呼自己为大兄,闫少秋面露喜色:
“你呀你,要是早个十几年便想通了,何至于此?”
“这样,一会儿你与我去买些香烛,咱们去见见父亲。”
疯道人一挥袖,那柄七星铜钱剑,便从袖中飞出,冷声道:
“不必买了,正巧我也有话要与祂说!”
“你……”闫少秋指着疯道人,气的浑身发抖:“你这孽障!你拔剑是要做什么!?”
可正气着,突然眸中便闪过一抹古怪的血色,他再次跑回案桌上,将整只烧鸭都塞进了嘴里,满手满口都是油脂,又挖起一大团饭,往自己的喉咙塞去。
顾流可以清晰地望见,烧鸭的骨头渣子,刺破了闫少秋的食管,可他却似毫无察觉,依旧将其咽了下去。
伤口也未曾流血,不一会儿,竟然便恢复如初了。
事到如今,他到底是人还是饿鬼,已经再没有任何疑问。
疯道人只是冷冷地注视着闫少秋吞食食物的丑态,连眉头都未曾皱过一下,毕竟从小到大,哥哥吃饭的样子,他已经见过无数遍了。
自己拔剑做什么?
正是为了终结这一切。
但他一个人的力量远远不够。
他知晓,一切的源头,或许都来自于那座送子娘娘庙中的神祇,若想要让哥哥与饿鬼分离开来,唯有将那位神祇,至少是那尊分身杀死。
可他别说对鬼子母神出手了,连进都无法进入那座庙!
他踏上修道这一条路,不正是为此吗?
可在这座福泽城中,能够帮助自己的,也就只有身为城隍神的父亲了。
此次他取回自己的剑,正是为了说服父亲一同逼出那尊诡异的神祇,不求杀死祂,至少将其从福泽城赶走!
将案桌上剩下的所有烧鸭与米饭全都席卷得一干二净后,闫少秋终于是喘过气来。
他冷冷指着疯道人,质问:
“云庆,你可是又想要对娘娘动手?十几年来的那一次,你还没吃够教训吗?”
“大兄,那从来就不是什么娘娘。”疯道人的声音有些嘶哑。
“混账!”
闫少秋一拍桌子:
“娘娘不与你一般见识,所以在那次你刺杀娘娘失败时,才留了你一命!”
“没想到你竟不知悔改,还要再次打乱娘娘的计划!”
闫少秋的话,似乎戳痛了疯道人,他的神色也变得狠戾起来:
“什么计划!”
“祂的计划就是把你,把小朗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
“不只是你!还有这座福泽城!”
“现在!祂的手更是已经伸到城外去了!你知道有多少外乡人前来祭拜祂吗?”
疯道人提到的小朗二字,总算是让闫少秋冷静了一些。
小朗正是闫少秋的儿子,如今刚过十六岁。
他也与闫少秋一样,出生之时便被鬼子母神转化为了饿鬼,如今食量更是比他还大。
他喃喃自语:
“小朗,小朗……”
“云庆,我和小朗,都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的。”
“虽然吃是吃的多了些,可活也能活的更久。”
“你是修道之人,天生便能长命,可我们呢?”
“我们也未曾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娘娘这是在福泽全城,不是吗?”
“你为什么要去伤害娘娘呢?”
“就算我说的是错的,可父亲呢?父亲作为大黎皇帝亲自册封的城隍神,连他都没有说什么,难道父亲的判断也是错误的吗?”
“父亲他,也是支持娘娘的啊!”
闫少秋神色有些狂热地质问着:
“你们可以修道,到了一定境界便能够飞天入地,寿数悠长,可我们凡人呢?”
“就因为我们没有修行的天赋,便该死的比你们更早吗?”
“为什么要将我们称之为鬼?”
他走到疯道人的面前,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
“你看我,与你不说七分,也有五分相像吧?”
“我不是你的兄长吗?我怎么会是鬼呢?”
疯道人后退了一步:
“大兄,原来你才是疯子……”
说罢,他便转身准备离去。
闫少秋眸中闪过一抹血色:
“你上哪去?混账,给我回来!”
“你不许坏娘娘的好事,那是我福泽城全城的福祉!”
疯道人不管不顾,对闫少秋的呼喊充耳不闻,化为一道流虹掠出县衙。
守门的小吏惊了。
不一会儿,闫少秋就从正堂追了出来。
可他不过是凡人之躯,又怎能追得上化虹的疯道人。
“知县大人……”
“知县大人……”
小吏们见到闫少秋怒气未消,一个个噤若寒蝉,恭敬待命。
见到他们这般模样,闫少秋眼中的血色缓缓褪去。
“去印发一些通缉令,若是见到陈老道的踪迹上报给县衙!重重有赏!”
“啊?”
小吏们都懵了,他们又何尝不知那陈老道与自家知县大人的关系,毕竟两人相貌摆在那,怎不过短短的小半刻时间便翻脸了?
可他们也只能听从知县大人的命令。
那平日里疯疯癫癫,却从没恶过什么人,反而深受大家喜爱的疯道人,转眼便成了通缉犯。
但凡人之力终究有限,只要疯道人不想被发现,他们就算将这福泽城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到他。
而恰巧,在见识过闫少秋的言论过后,他的内心也更加坚决了。
无论如何,那所谓娘娘的计划,对福泽城来说,绝对不是什么福祉!
疯道人的速度极快,瞬间便从福泽城县衙,来到了福泽城城隍庙处。
顾流便一直藏匿着身形,跟着他。
自己都没想到,只不过让狼行叫了几对外乡新婚夫妻来此祭拜送子娘娘,便一下子得知了那么多的讯息。
先前的疑问也基本都得到了解答。
鬼子母神确实早早就开始“同化”这座城,至少在五十七年前就已经开始了。
而那些被转化为饿鬼宝宝的婴孩,便会成为似闫少秋这般不人不鬼的存在。
同时具有人的理性,也具有鬼的本能。
“这等东西,确实不该存在于世。”
顾流的看法与疯道人一致,毕竟拿人类的理智去与鬼的本能相比,结果也太显而易见了。
顾流不相信这么多年来,福泽城的这些饿鬼人都坚守人性,一定有被“食欲”所控制的饿鬼人出现过。
可如今未出过什么大问题,该说是运气好呢,还是说那位老城隍与闫少秋治理的好呢?
他们又究竟是如何治理的呢?
······
疯道人迈步,踏进了这间其貌不扬的城隍庙中。
庙内的香火稀廖,一尊威严的神像,摆放在城隍庙中。
疯道人丝毫没有遮掩气息的打算,任凭五境中期的气势笼罩着这座城隍庙。
咻……一尊金身小人,自神像中飘出。
见到来人,祂也与闫少秋相同,有些意外。
“云庆?”
“父亲。”
疯道人还是压抑住自己心中的戾气,恭敬地给城隍神行了一礼。
父亲这称呼一出,顾流也算是确认了,疯道人与闫少秋,确实是亲生兄弟。
金身小人摇了摇头:
“我早已死去,如今是大黎皇朝的一尊城隍神,不是你的父亲。”
“虽然你修道数十载,但你始终也是福泽城的一员,说罢,寻我何事?”
疯道人对金身小人如此冷淡的态度有些难以接受,但还是拜了拜:
“请父亲助我一臂之力。”
金身小人顿了片刻,试图从他的脸色上读出些什么,却也并未直接答应下来,而是询问:
“你想要做什么?”
疯道人也不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答:
“父亲!”
“那座送子娘娘庙内的存在,想必您也早就察觉了!”
“您真的能够容忍祂争抢您的香火吗?”
“您这城隍庙中的香火,还不及祂的十分之一!”
金身小人并未有任何反应。
似乎对被鬼子母神争抢了自己的香火一事毫不在意。
“你……”
“又想要对……对祂出手了?”
疯道人神色诚恳,七星铜钱剑在他的身侧飞快环绕着。
“不错,父亲。”
“如今祂已经开始对周边的新婚夫妻下手了,再这样下去……”
他正准备为福泽城城隍神描述鬼子母神的罪恶,却并未发现,金身小人的脸色已经越来越阴沉了。
“父亲,我已取回七星剑,还请……”
疯道人还未说完话,脸色却骤变。
“!!”
他二话不说,再次施展化虹之术,想要从城隍庙中飞出。
却撞在了一面无形的墙壁上。
疯道人脸上的神情也渐渐难看起来。
他知道,自己这是被父亲困在这庙中了。
“去!”
他剑指一弯,那柄七星铜钱剑便迅猛飞出,向着那边无形之墙扎去。
却似泥牛入海,刺入三尺之深后,再不得寸进。
看来城隍神借自己道场之力,要铁了心将自己留在此地了。
“父亲,您这是……”
他冷声质问。
“蠢货,当年你因何而活下来,自己心里没数吗?”
“没想到你竟如此冥顽不灵,十数年还想对娘娘出手!”
“父亲!”疯道人目光冷冽:“连您也认为那位神祇,真的是在福泽世人吗?”
城隍神并未回答疯道人的提问。
而是化为一道金光,钻回了神像之中。
“安分待在此处吧,待你哥哥向京畿道申请来锁神针,再让你出去。”
锁神针?
那可是工造司专门针对修士丹田的法器,只要刺入中指,便会切断炁的运行。
疯道人神色不断变幻,想要找到破局之法,奈何如今的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顾流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在疯道人被困之时,他便喊来狼行。
“顾大人有何吩咐。”
“一会我会施术,救出那疯道人,你以宗远将军印带其离开。”
“是。”
狼行应下。
顾流的金身藏匿于虚空之中,掐了一道法诀。
没有什么花里胡哨,只是单纯的神力碰撞。
那道无形之墙被破开。
瞬间一股神力笼罩全城。
但却并未发现是谁破开了自己的禁制,而疯道人,赫然已经不在庙中了。
福泽城城隍神瞬间自神像之中飘出,他怒目圆瞪:
“何方宵小!”
对方的神力只出现了一瞬间,究竟是何方神圣?祂竟然未能察觉!
而远处的送子娘娘庙。
那尊慈祥的女性神像的眸子,在无人察觉的时刻,似乎也微微动了动。
当然,此时此刻最蒙圈的还属疯道人。
他只见红光一闪,下一刻自己便出现在了一座古战场中。
“是何人救的我?”
正当他心中生起疑惑之时,一道威严的声音自他的脑海中响起:
“闫云庆,我可让你心想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