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本隆沉吟了一会儿,挥手喊了一声:“阿奈!”
一边被吓得瑟瑟发抖的女人走过来,看着像是他的妻子,跪坐在他身边。
“你带这位客人……”角本隆看向黎诚,用眼神询问着他的名字。
黎诚摇摇头,道:“我就叫黎诚。”
“带这位客人去客房歇息。”
角本隆虽有些困惑,但也没多说什么。
他的妻子走过来引着黎诚往小院里另一侧的客房里走。
那个名叫山田的少年蹲在角落,死死盯着黎诚,见黎诚看他,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黎诚摇头笑了笑,没有理他。
……
“肃启。”
“近日天气逐渐回暖,就连我这海滨的小城也感觉到温暖。”
“和国外通商的商船来往不少,你要我收集的船只出入货物资料,我有让人收集,附在附件里。”
写到这里,角本隆思索了一下,又有些迟疑。
“算来我们已经三个月未曾有过书信来往了,这当然是你为了保护我而做的防备,但今日我寄信给你,倒不是因为这莫名的思念。”
“昨日午时,有位穿着古怪的客人到访,看着着装与父亲你曾画给我看的汉人服饰类似,又不完全一致。”
“观其相貌,和父亲你留下来的那副《天守阁刀剑斩妖图》中的主角有八九分相似。”
“问其姓名,那人称自己为黎诚,还问起友近家的旧事来。”
“我疑心他是天皇军党派来的奸细,不敢多言,只同他说了些父亲的泛泛大事,未曾言及父亲你的所在。”
角本隆顿了顿笔,手中的钢笔没有墨水了,朝外头喊了一声:“阿奈!”
只见白天里那温婉贤淑的女人从墙壁间缓缓飘出来,揉着眼睛问道:“怎么了?”
“没有黑墨水了,你去取些给我。”
同一时间,黎诚在侧房中半眯着眼休息的眼睛徒然睁开,瞧向这边。
“熟悉的气息……释子,去看看。”
“可以,不过,我明天要,出去玩。”
黎诚翻了个白眼,道:“去去去,还跟我谈起条件来了。”
释子气鼓鼓飘了出去,飘在半空中俯瞰着小院。
那名为阿奈的女人没有发现释子,应了一声,打着哈欠跑出去,在小院子里看见坐在台阶旁发呆的山田,走过去有些困惑地拍了拍他。
“大半夜不睡觉,在这里干什么?”
“啊!”
山田吓了一跳,又有些局促脸红:“我……我想让老板把枪还给我。”
阿奈哼了一声,径直在仓库里取了黑墨水,拉着这少年的手腕带着他回了亮着灯的房间里。
这时候的日本已经通上了电,不再仅仅凭借着蜡烛油灯照明。
阿奈把印着生樱公司徽记的墨水放在角本隆面前,又将山田拉到角本隆面前,道:“你们自己聊吧。”而后就又沉进了另一旁的房间里。
释子飘过去在天花板上挂着,隐藏在电灯照不到的黑暗底下。
角本隆把书信遮了遮,叹了口气。
“山田,你先告诉我你哪里搞来的枪?”
山田跪坐在角本隆前面,低着头不说话。
角本隆的声音忽然严肃起来:“山田安弘!”
“你应当知道我是英姿先生的儿子,无论我愿不愿意,我手底下的人一举一动都象征英姿先生的态度!”
“你是要抹黑英姿先生吗!”
山田安弘原本挺着的脊背软了下来,张张嘴,有些没有底气:“是……是港口那些倾奇者给我的……”
“倾奇者……那群暴徒……”
释子如实和黎诚复述一番,黎诚闭着眼思考一阵。
所谓倾奇者,一开始是歌舞伎的演员别称,因为当时歌舞伎演员着装打扮异于常人,被赋予这样一个意思是“与常人不同”含义的名字。
后来在现实世界中,由于废刀令的存在,被废刀的武士与倾奇者同流,逐渐转向暴力犯罪。也有些武士开始经商或从事见不得光的行业,如开设赌场等。
这也就是现实中日本黑帮的前身。
前文提及“武士”这一阶层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里,可阶层的废除不代表阶层中人就这么适应下来,他们在失去了自己的阶层后不被社会所接受。
但生命总会自己找出路。
日本的武士其实远远没有平民眼中想得那般美好,落魄脱藩的武士没有自己的封地和月俸,武士的身份也不允许他们从事一些低贱的行业。
在彻底失去了“武士”这个贵族阶层的符号后,底层武士们的境遇更是难过了许多。
所以,聚集起来的武士们很难不成为黑社会。
在国内的语境里,似乎更习惯把这种行为叫做“落草为寇”。
只不过由于日本太小,还不足以让他们能够占山为王,只能藏在市井里,靠暴力犯罪吃饭。
上次来此的黎诚没有去过歌舞伎町,故而对他们了解不深,也只能想到这里。
再看场内,角本隆脸色铁青,寒声道:“你这小子!”
“英姿先生的脸让你丢尽了!”
角本隆起来来回回踱步,思考了一阵后又问山田安弘道:“你和他们承诺了什么吗?”
“没有!”山田安弘忙道:“是前几天我去港口闲逛,那个家伙硬塞给我的。”
角本隆冷笑一声:“硬塞给你?他是拿枪指着你的脑袋还是拿刀架着你的脖子?”
山田安弘顿时不说话了。
角本隆知道山田安弘必然是半推半就收下了枪,冷笑道:“明天我关店,同你去帮派那把枪还回去,你若再犯,就给我从店里滚出去!”
听到这里,黎诚笑了笑,知道角本隆要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背锅了。
“真是和你一脉相传的心软啊,角本君。”
释子缓缓飘回,黎诚闭眼想了想,摇摇头,懒得再听下去。
……
角本隆让山田安弘先回去,自己坐在桌边给钢笔续了墨,斟酌着继续下笔。
“不知父亲你近日身体可好,随书挂念一番,望珍重身体。”
“请恕我不能服侍左右,以此信函向你表达我的思念之情。”
“谨言。”
“明治四十五年,三月十一日。”
“角本隆”
“角本英姿様”
写到这里,角本隆正想将这书信三折塞进信封中,又忽得回想起黎诚嘱托的那句话。
展开信纸,又在最后平添了句“现在天下无人不识君了,你还想和阳关的故人再饮一杯酒吗?”
最后备注“这是那位自称黎诚的年轻先生嘱我添上的”。
……
第二天,角本隆换好衣服,刚走到院子里想喊山田,就看见黎诚坐在小院的台阶前调整着呼吸,像是刚刚锻炼完。
“角本君,要出门吗?”
黎诚扭过头笑吟吟喊住角本隆,坐在台阶上笑了笑。
虽然喊角本隆也叫角本君有些奇怪,但日本人喊人的方式就是这么别捏。
不怎么熟的就喊姓,亲昵了就喊名。
所以他喊角本隆和角本英姿,都是喊的角本君,万一哪天这父子俩同台了,自己又该怎么喊?
至于黎诚为什么是诚君……大概是在他们眼中,黎诚只是单名一个“诚”。
角本隆换上了一身西式的着装,袖子上用金线纹着,衣服内侧还用素布画着漂亮的花纹。
这是当初角本英姿还在给天皇做幕僚时候天皇御赐给他们家的衣服,虽然后期不少御赐的服侍都被明治天皇收回了,但这件第一件赐下的礼服还是留给了角本家。
当时的天皇下令全面西化,以西装代传统服饰,这件正是那时赐下的,做工不简单,光是领口处撑着衣领的领撑就是用金子打造的。
或许是念及角本英姿的功劳,天皇即便把角本英姿注为通缉犯,也不曾收回这衣服。
角本隆换上这身衣服,大概是还想用这衣服背后所蕴含的东西,震慑一下那群倾奇者黑帮。
“诚君,你怎么起得这么早?”
“习武之人,偶尔需要早起练剑。”
黎诚这话倒不是撒谎,除了在晋末那段颠倒的日子里,他无论是骑士还是幕末学剑的时光,都会早起练剑。
角本隆愣了愣,笑道:“可现在早已不是武士的时代了啊。”
“总归还有真正的武士存在啊。”黎诚也笑笑,明知故问道:“看角本君这样子,是有什么要事?”
角本隆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点点头道:“昨日山田那小子袭击阁下的火铳乃是取自港口黑帮,今天我要去给他还了才好。”
“需要我去吗?”
角本隆困惑地看了他一眼,笑道:“阁下是客人,哪有让客人随我犯险的道理。”
“若是论情分,你是故人之子,我不会置之不理。”黎诚只是淡淡道:“若不论情分,单论本分,昨晚你留我住宿一晚,我帮你一把也无不可。”
角本隆上下打量黎诚一番,感慨道:“现在我相信那位诚先生配得上家父的称赞崇拜了。”
“能培养出您这种在无刀的时代仍像配着刀般堂堂的武士,当真是家风朗朗。”
黎诚嘴角抽了抽,又听见角本隆再次拒绝道:“只是很可惜,或许您的剑技在数十年前能以一当十,但现在已经不是武士的时代了。”
他挥挥手,幽灵般的大貂在他身后浮现,生着狰狞面目的恶兽趴在他肩膀上,歪着头看着黎诚。
“风生兽之力:吞下妖鬼种子,梦中斩妖鬼‘风生兽’所降服的妖鬼,火烧不死,刀砍不入,打之如打皮囊。降服其之人可延寿五十。”
角本隆摸摸这大貂的脑袋,笑道:“我父亲留给我的东西不多,也就借着关系,从生樱公司要来了它们产出的一枚妖鬼种子当做我足月的贺礼。”
“如果没有妖鬼,阁下还是不要和我蹚这趟浑水比较好。”
黎诚又招呼一声释子,让她在自己肩上伸出只手来:“妖鬼的话,我倒是也有一只。”
许是释子懒得和昨夜一样遮蔽身形,登时一股强烈的压迫感压在大貂身上,叫它瑟缩着惨叫一声。
角本隆神色惊异,道:“莫非阁下已经是鬼武士了?”
“鬼武士?”
黎诚一挑眉,他还以为随着武士阶级的没落,这称号早该被淘汰了。
角本隆道:“像我们这等服了妖鬼的人还不足以称为鬼武士,仅有能彻底驱使妖鬼力量的人,才有资格称为鬼武士。”
“服下妖鬼种子不该在梦中斩鬼?”
角本隆了然:“看来阁下的父亲并未太过关注妖鬼种子的发展啊……”
“生樱公司已经将部分妖鬼种子无害化,变化为常人即可吞服的玩意。”
“虽然破坏力不及其他,但妖鬼不再入梦,相反,你倒可以无数次挑战妖鬼,战胜后就可降服它。”
黎诚了然,看来这鬼武士的定义仍旧和以前差不多,摊摊手笑道:“那我便是鬼武士了。”
角本隆肃然道:“此去绝不太平,我有天皇御赐的服装,料想他们不会太过为难我,但诚君你可能就……”
黎诚摆摆手,笑了笑,露出一口大白牙道:“那就让他们来试试。”
角本隆回想起这男人拔枪射击时的决绝果断,便点了点头:“那便麻烦诚君了。”
他几步走到另一间偏房,拉开房门,喊醒山田安弘,随意拾掇一番就带着他出门了。
……
这海滨的早晨不算寂静,夜里行驶过来的货船不在少数,连带着一大早上就是一幅热火朝天的模样。
这座城市吃了港口的红利,发展十分迅速,不仅港口,就连居民们的建筑都已经逐渐从木质地基换成了水泥地基。
这次与黎诚刚出现时不同,换上了角本隆衣服的他一进港口就察觉到有人在盯着他们三人。
角本隆朝着一方斜倚在港口木桩旁歇息的黢黑船工招招手:“我来寻山木组的首领。”
这船工上下打量了一番角本隆,吐了口唾沫道:“等着。”
说罢快步朝着一旁的船上走去。
半晌,船上走下来个壮汉,和角本隆寒暄几句。
随后装若无意地问角本隆:“我听黑水组那边说是和英姿先生搭上了线,怎么个事?”
黑水组就是强行送枪给山田安弘的那个黑帮。
角本隆深吸一口气,生硬道:“英姿先生不会插手你们帮派之间的事。”
壮汉有些怀疑,可又琢磨不出来什么东西,想了想道:“要不要我们山木组出手?”
“我记得你有一艘船被警备队扣押,是我帮着你要回来的。”
角本隆低声道:“我要去黑水帮的地盘,你带些人给我压压场子,就算换了我这人情。”
“好嘞。”壮汉露齿一笑,心底有些亢奋。
他不怕角本隆不领情,也不怕欠角本隆人情。
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是和角本家搭上关系的大好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