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代春是真的跳起来了,跳起来骂:“我看你是脑子进水了!”
他真是,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你,你就不知道说点好的,你这不是去看了吗,不知道我说的是对的吗?就该做两手准备,你非不信!这下好了……”
虽然非常愤怒,但陈代春声音压得极低。
也亏得里头热闹,外头一个人都没有。
因此,里面听不到他们的动静,而彭小辉却字字句句都能听得分明。
他听了半晌,突然抬起头:“我按照你们说的做了,不是吗?”
难道不是他已经退让了吗?还要怎么做呢?结果又如何?
不如陆怀谨就是不如,这是事实,容不得辩驳。
“我的意思是!”陈代春简直气死,他伸手指着彭小辉,看着他这年纪轻轻,就一脸死了爹的神情,半晌没憋得出一个字。
最后恨恨地一挥手,扭开脸去:“我真是!回去再说!走!”
这儿就不是说话的地!
彭小辉默默地跟上,反正他正好也不乐意说。
上车前,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这会子天早就已经亮了,太阳都升起来了。
一束光就那样明晃晃地照在陆怀谨身上,是那样的明亮,是那样的夺目。
就像他的作品,朝气蓬勃,富含着生命力。
而这一点,也恰恰是陈代春最恨的。
“你才十七岁,你比他小了那么多,你前途一片光明啊!他也就是比你年纪大了几岁而已,你多练上几年,超过他不就行了!”
怎么就非要说自己不如人家呢?
做这行,最烦的就是别人给自己下定义。
因为这种暗示,最容易给人造成困扰。
久而久之,真的就不如人家了。
“你倒好,你给自己下暗示,我真的是都不知道怎么说你好了……”
也怪不得陈代春来火,彭小辉这,颇有种还没开战,就直接认输的感觉。
彭小辉沉默地低着头,反正不吭声。
自始至终,被骂得狠了,也就抬头看他一眼,不张嘴。
不还嘴是好事,但他完全不开口,陈代春也挺来火。
“你不肯按我的来,行,我依了你,现在结果没达到我们的目标,你该做的是什么?”陈代春咬着牙,愤怒地道:“你该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研习,最终超过他,比他更厉害!”
而不是一直耷拉着张苦瓜脸,说着自己不如人陆怀谨!
彭小辉眼底流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扭开脸去:“就算做了弊,我也还是输了,我确实不如他啊。”
“那不是做弊!”陈代春面部都有些狰狞,他愤怒地瞪着彭小辉:“那是指点!你个猪脑子!”
这一嗓子,司机都给吓得一抖。
幸亏这时候还算早,这边又比较偏,路上没什么车也没什么人。
车身微微一歪,又迅速回正,司机都一凛,下意识坐直了些。
陈代春缓和了一下情绪,深吸一口气:“我再说一次,那只是调整,懂吗?你刀功还差一点儿火候,帮你调整一下罢了,明天过来检验,也就是做个局部而已,你做你的那部分就行,没有什么关系的——不是都说好了吗?你不要钻牛角尖,懂不懂?”
“我不是在钻牛角尖。”彭小辉却没有按照他想象中的那么乖顺,更没有顺着他的话借坡下驴。
反而像是一只炸了毛的刺猬一般,充满防备和警惕地瞪着他:“我觉得,如果按照我自己的思路做的,如果全都是我自己做的,就算它得了个倒数第一,我也不会觉得我不如陆怀谨。”
相反,他会和陈代春说的这样,认为不过是年岁的差距。
年纪而已,谁都会长大的。
刀功多练练,很快就能成熟了。
他缺的不是技巧,不是构思,更不是天份,而是时间的话,这是最容易弥补的。
“……所以呢?”陈代春不明白他到底在纠结什么:“你不是倒数第一,你是第二名,你只是差在那一点点刀功而已,练练就好了啊!”
“不!”彭小辉看他的眼神,已经完全没有了从前的崇拜和孺慕:“我不如他,无论是刀功,还是在构思,还是在别的——这不是我说的,是你说的!”
“你放屁!”陈代春这一下是真的来火了,他顾不上什么师傅的体面了,愤怒地瞪着他:“我什么时候说过这个话!?”
他最忌讳的就是这个话,平日里都很小心的,更是从来不这样做!
彭小辉冷笑一声,死死地盯着他:“你没有说,你是这样做的。”
倘若他真的觉得他比得上陆怀谨,为什么要作弊?
为什么,要让别人来修改他的作品。
倘若他真的觉得,他的天资好,技艺佳。
为什么不肯让他以自己的真实水平来参加鲁班会?
彭小辉眼眶都红了,咬着牙道:“你说我为什么不跟别人说话,我为什么不像陆怀谨一样,自如地跟其他人聊天——因为我羞耻!”
他虽然穿得严严实实,但是站在人群中,他感觉自己一丝不挂。
每个人看过来的眼神,都像是一把把剪刀。
他们在剪他的衣服,在剪他的自尊,在剪掉他对自己的信心。
光是站在那里,彭小辉都已经无地自容了,感觉所有人都已经看透了他,他们的眼里写满了了然,甚至写满了嫌恶。
哪怕是夸赞,也让彭小辉感到煎熬。
因为,他深深地知道,这份荣耀,本身就是不属于他的。
“我只庆幸,我没有真的得到首席。”彭小辉眼里的泪水,终于滴落了下来。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绝望地道:“我不干了,我要出去打工,我已经做不出任何东西了。”
光是想到刻刀,他的手都会恐惧,会不由自主地抖动。
他会时时刻刻地想到今天,想到这耻辱的一幕。
“……不,不是。”陈代春茫然而又惊恐地看着他,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怎么,就至于这样了呢?
他明明是想为了他们好啊,怎么就,突然这样了?
他忽然想到,去年,前年,明明一切都好好的,突然就完了。
不做的不做了,打工的打工。
甚至,他们对他这个师傅,也提不起半点尊敬了。
哪怕他帮他们得了首席,他们也提不起一丝丝留恋。
“原来……是这样想的……吗?”陈代春有点儿茫然,回过神来,又有些急切:“可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有觉得你不如陆怀谨,我只是想,让胜算更大一点儿!”
欠缺的地方,以后再补就是了。
既然重要的是鲁班会的首席,就先把这个弄到手。
——这一直是陈代春的行事风格,他以前就是这样,无往而不利的啊。
反正他又不是不行,现在不会,以后学不就是了?
只要名誉得了手,谁又会知道他到底是会,还是不会呢?
像他如今,不也挺好的?
彭小辉含着泪抬眸,笑了一声:“是啊,挺好的——师兄们呢?为什么我进来这么久,没有遇到过一个同门?”
就连陆怀谨,身边都跟了个葛超了。
而他呢,边上什么人都没有,是他不行吗,还是陈代春本身就有问题?
“我能有什么问题!?”陈代春更大声地喝道。
可是有些事情,不是越大声越有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