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陆怀谨其实都做过了。
而且……
朱鹤本身就擅松鹤,他又是这里陆怀谨的师傅。
做得好了,影响他们师徒的感情。
做得不好了,丢他师傅的脸。
左右是里外不是人,陆怀谨才不干这折本的事呢。
他淡定地看了看,把玩了一下这竹材:“这毛竹肉质很厚啊,做臂搁和笔筒都太碍事了……我做个竹刻摆件可以吗?”
竹刻,做摆件?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禁乐了:“可以啊。”
倒不是说竹刻不能做摆件,只不过比木雕少一些罢了。
而且,竹材毕竟不如木料贵重,做成摆件,很少人真会摆桌面,除非技艺绝佳。
朱鹤的作品开创模拟北宗画派的先河,追求真实,风格质拙浑朴,高古清雅。
他的徒弟,莫非还能有更精绝之作?
这般另辟蹊径,也让朱鹤来了些兴致。
当然,他并不多话,只默默地坐到了陆怀谨身侧,以示鼓励。
真要有什么事,或是等会儿陆怀谨做不下去了……他也能顺势顶上,至少,不至于让陆怀谨丢脸。
“来来来,周兄,给咱们这小友添上一盏茶。”
先喝茶,再做,免得等会口干不好拿杯盏。
陆怀谨也没跟他们客气,愉快地喝了盏茶便落了座。
这一套工具,拿到手里就感觉到舒适。
果然,和他的那一套工具完全是不一样的感觉,手感可好太多了。
看得出他很满意,围观的有人笑了起来:“邵兄,果然还得是你啊,咱们这位陆小友,看来是很满意的。”
那人爽朗地笑了起来,手一挥,很是豪迈地:“这套就送陆小友了!”
饶是朱鹤,听了这话都不禁微微笑了起来,冲他轻轻点头:“那就多谢邵兄了。”
他们说话间,陆怀谨已经动手了。
陆怀谨近期和朱鹤学了不少,所以行动间明显得了他几分真传。
之前不怎么上心的,一看陆怀谨这刀功,慢慢变得正色起来。
尤其等到整体轮廓雕琢出来之后,有些端着茶站在边缘处闲聊的,都不禁慢慢围拢过来。
不得不说,陆怀谨的刀功,那真是扎扎实实从木雕这边练出来了的。
虽然现在运用的是竹刻技艺,但功底都是在那的。
无论是精雕细琢,还是大开大阖的塑形,那真是美感与实力兼具。
整体轮廓渐渐明晰,陆怀谨便开始进行镂雕和透雕。
先是一个竹篓,陆怀谨竟是将这竹材,雕琢成了蔑片的形态。
一圈一圈地雕琢上去,看着轻描淡写,但在场所有人都知道这其中的功底。
没有两把刷子,是真做不到这般轻松写意的。
以木雕竹尚且困难,更不必说是以竹材塑竹片。
竹材本身有纹理,走向清晰,不似木雕那般可以用漆艺掩饰。
想要做得不甚明显,就非常考验刻者的技艺。
而陆怀谨,竟是能顺着竹材的纹理走势,将那蔑片雕琢得微微倾斜,向上慢慢旋转的状态。
先做出来的,是最底下那几层。
陆怀谨一刀一刀地掏挖,勾镂。
倘若只是仅仅看着那几层,众人竟是感觉这仿佛真是蔑片编织而成的一般。
所有人都神色凝重起来,有人甚至下意识微微往前倾身。
事实上,在此之前,他们其实不过是戏谑地逗弄陆怀谨罢了。
以往,有人带了徒弟过来,他们也是这般的。
给小徒弟一个展示的舞台,无论做得如何,总归他们都会夸上一夸,给其以信心。
有那稍微出彩的,便送上一套工具或者些许材料,总归不让人白来一趟。
不过真要说他们有多欢喜,那真是想多了。
毕竟,他们这些人常年在一处,什么好东西没见过?
且说竹刻,能在朱鹤面前走三招的,就不多见。
但是陆怀谨,还真就雕出了和朱鹤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虽然他们的作品,同样都是追求真实,但是……
朱鹤是质拙浑朴,高古清雅的风格。
而陆怀谨……
“嘶……他这是什么风格?”有人微微蹙眉,一时之间,竟是不敢妄下定论。
“不好说。”有人皱着眉头,有些迟疑地:“但是……”
但是,当真是精妙绝伦。
做到现在,陆怀谨已经雕琢出了这竹篓的大半。
如果仅仅做一竹篓,其实他已经成功了。
可是陆怀谨偏不。
他做到一半的时候,直接留下了一大块竹材,不动了。
又换了个边,从上头往下雕琢。
这个技法,其实也有人用过。
无非就是更省力,两边互相雕琢过去,最后在中间合龙,然后对接。
能有这般技法的人,要么是年少轻狂不知深浅,要么就是技艺精湛功底深厚。
而陆怀谨……
在众人眼中,他无论如何,也属于前者。
毕竟,再怎么厉害,他也只是个学徒,不是吗?
也因此,看到他这么做,有人不禁下意识轻呼出声,试图阻止:“诶……”
可是马上,就被朱鹤清泠泠地目光扫过来,赶紧闭上了嘴。
唉。
虽然朱鹤平常不说话,但是,他脾气可不小的。
他不开口,众人也不敢作声了。
毕竟,陆怀谨是他徒弟,他有最终的解释权。
其实众人倒不是想阻止陆怀谨这样做,只不过……
他们觉得太可惜了。
因为陆怀谨哪怕再怎么厉害,他年纪毕竟是摆在这里的。
在众人眼里,他还忒嫩了,而且这还是朱鹤头一次带他出来,以前也没听说过他这么一号人。
他要真有那般精湛技艺,以前怎么可能默默无闻呢?
想到这里,众人看向这摆件的目光,充满了遗憾。
“唉……”恐怕这作品,很快就会毁了。
倒是可惜了,那底座雕琢得那么精细。
尤其陆怀谨雕琢的,又是一个竹篓,全是蔑片。
底下的这般旋转着向上,上面的旋转着向下。
两处想要合龙,又想要纹理纹丝合缝……
想想都知道,这有多么困难。
就算是他们这里技艺高深的竹刻师,都不一定能拍着胸膛说自己一定能做到吧。
但是偏偏,陆怀谨就这么做了。
他不仅这样做,还一点都不带犹豫地剔除了大量的竹材。
又留了几处奇形怪状的竹材,看不出他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反正,这几处竹材,看着形状怪异,像是……
一处脓肿。
看着这几处突起,不少人都觉得很是难受。
有那强迫症的,真是恨不得亲自上手去帮他抠掉。
但是朱鹤却饶有兴致地瞧着,一副非常欣赏的样子。
很明显,对于陆怀谨这个徒弟,他真是一千个一万个满意。
陆怀谨微垂着眼睑,雕琢得很是仔细。
这几处突起,他确实就是特地留下来的。
众人看着他慢慢往下雕琢,竹篓也渐渐与底下的靠近了……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在众人期待又紧张的眼神里,第一片蔑片,完美地合龙了。
不少人都下意识惊叹出声:“这真是……神了!”
“妙哉,妙哉!”
“竟是严丝合缝,天衣无缝啊!”
不仅大小一致,甚至纹理都融合得非常完美。
而且,不只是这一片,第二片,第三片……
陆怀谨一边雕琢,一边将这竹材进行旋转。
三百六十度,竟是没有一处不重合的。
等到所有的蔑片都完全吻合,周围发出了一片松了一大口气的吁气声。
朱鹤微挑眉梢,端起茶盏,浅啜一口。
很明显,他心情非常不错。
再没有什么,比徒弟出色更能让他欢喜的了。
有那同好竹刻的,此时看着朱鹤,更是羡慕得不得了。
本来在他们一众中,朱鹤已经首屈一指了,他的才华他的技艺,无论是竹刻还是绘画,那都是相当厉害的。
偏偏,朱鹤已经这么厉害了,他徒弟居然也这么了不得!
“怎么就……唉!”
怎么这么多好事,全都落他一人头上了呢!?
哎……
他们对视一眼,都有些忍不住想叹气。
苍天不公啊……
陆怀谨倒是对他们的眉眼官司丝毫不知情,他雕琢完这竹篓之后,终于开始处理之前预留下来的这些奇怪突起了。
“应该是麻绳吧?我瞧那些渔者,经常在鱼篓上捆麻绳。”
“这形状,应该是鱼吧?”
“仅是麻绳雕琢的话,应该用不了这么多竹材……”
要不咋说这竹材肉厚呢,陆怀谨现在雕琢完竹篓了,还留有一层竹材来雕琢。
他沿着竹篓四周,一圈一圈地往上勾镂。
先是麻绳。
却不是捆住的,而是像花朵一般缠绕在竹篓上。
倘若是正常的情况,这应当是挂不住的啊……
那这若说是写实,那便落了下乘。
可是如果不是写实的话,这鱼篓,又雕琢得太细致了些。
众人一时之间,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但是他们经历了之前的情况,现在深深地懂得,在陆怀谨雕琢完之前,闭上嘴,是对他们自己最大的尊重。
于是,所有人都默默地围在四周,安静地等着陆怀谨进行细化。
陆怀谨也没有辜负大家的期待。
等这些麻绳雕琢完毕之后,他开始对剩下的竹材进行雕琢。
这几处大型的突起,他先是从细处做起。
尖锐的角,细长的棱。
仅仅是几刀,便轻松勾勒出了凶神恶煞的气势。
“啊……”
不少人都反应了过来:这不是鱼。
并且,陆怀谨完全没有卖关子。
他几下下去,迅速就雕琢出了一只螃蟹。
这蟹挥舞着大钳子,一副跃跃欲试的架势。
很明显,它就是从竹篓里面爬出来的,挥舞着大钳子,准备逃命去呢!
可是,它为什么会停在这里?
很快地,陆怀谨给出了答案:它的旁边,还有一只大螃蟹。
有人曾经做过一个测试,把一只螃蟹,放在篓中的时候,它很容易逃走。
但是如果是一群螃蟹,反而不会有螃蟹逃出。
因为,它们会互相扯后腿,好不容易有一只爬上去了,也会有其他螃蟹迅速将其拖拽下来。
而陆怀谨雕琢的这两只螃蟹,互相挥舞着钳子。
像是在打招呼,又像是在互相示威警告:别惹我,否则同归于尽!
无论如何,这气势是足够的了。
而且,非常写实。
虽然是竹材雕就,但是这螃蟹蟹钳上的纹路都清晰可辨。
陆怀谨尤其难得的是,他连螃蟹背上的绒毛都给雕琢了出来。
看似随意,其实相当精细。
等到陆怀谨收了手,不少人已经目瞪口呆了。
“绝了。”
“真是太……精妙绝伦啊……”
“精彩,太精彩了……”
原先那邵姓老哥,更是两眼放光,兴奋地看着陆怀谨:“陆小弟,你这技艺,相当精湛啊!”
这般才华,竟只是一个学徒!?
众人看向朱鹤的目光,顿时都充满了崇敬和羡慕。
天呢,他究竟是从哪里挖到陆怀谨这般璞玉的啊!?
朱鹤大大方方任他们看,神色间颇为自得。
听说陆怀谨原先只是个长工,众人顿时哀嚎声一片。
真是棋差一着啊……
要是早一些知晓就好了……
也有人直接戏言,想把陆怀谨挖过去,对于朱鹤来说,陆怀谨于他不过锦上添花。
但是若是他们,那简直是蓬荜生辉啊!
当然,陆怀谨对于这些话,并不放在心上。
他仔细地擦拭着手里的这套工具,很是喜欢。
还真别说,这邵姓打造的工具,那确实是相当不错。
不仅锋利而且用起来手感非常好,更重要的是,不累手。
他在现实中虽然也有一套竹刻工具,但那毕竟不是定制的,雕琢起来不够舒服。
嗯,至少,没有这套好。
陆怀谨擦好之后,细心地收了起来。
那邵老哥倒是挺高兴,连连夸他。
其他人自不必说,纷纷慷慨解囊。
等陆怀谨跟着朱鹤回去之后,陆续有不少人送了东西过来。
或是笔墨纸砚,或是非常不错的竹材。
甚至连擦拭工具的细绸,都包含在其中。
陆怀谨都有些惊叹,这些东西,都太贵重了……他有些不太敢收。
朱鹤却淡然一笑,摆了摆手:“予你的,你收下便是。”
这些东西,算什么的。
或许是不爽他的徒弟被别人收买了心,朱鹤想了想,竟是冲陆怀谨招了招手:“你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