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是这会子,就算想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
陆怀谨已经走了,这边也特地没有留人手。
这样的意思就是无论今天陆怀谨给出什么样的惩罚,他都只能受着。
头一次,崔上容感受到了绝望。
他冻得浑身发抖,双腿感觉失去了知觉,但为了活命,他还是挣扎着,努力想往门口爬。
结果刚一动,有两个人直接把他给搀了起来:“崔师兄,你赶紧起来罢!陆师弟说他扶不动你,让我们来帮把手呢!”
“……啊?”崔上容感觉整个脑袋都麻了,一时有些呆怔住,回不过神来:“他叫你们来的?”
“是啊!”
两位师弟一边一个,半拉半拖地把崔上容带回了屋里。
屋里烤着炭,暖得很。
刚一进来,崔上容就感觉热浪扑面而来,整个人都放松了一些。
跪太久了,本就很是疲惫的崔上容往床上一躺,整个人都放松了。
感觉腿脚也在这样的温暖下,慢慢舒服起来。
却原来,腿并没有跪断掉,只不过是冻得僵硬了。
还是这屋里头舒服啊,暖烘烘的。
这么想着,崔上容突然心中一凛:他不过在那屋里待了这么久,就冻成了这样,陆怀谨那房间,他却是特地挑的连窗户都是坏的……
这天气,倘若陆怀谨不会修门窗的话,他要怎么过活?
想到这一点,崔上容头一次,感觉自己真不是个东西。
更不必说,两位师弟还端了热水进来让他泡泡脚:“陆师弟说,泡一下的话,会舒服些,他平时都这样的。”
可不是会更舒服嘛,腿虽然慢慢恢复了知觉,但麻劲一上来,那真是可难受。
而且全身虽然暖和了,但腿脚还是很需要泡一泡的。
等泡了脚之后,崔上容更惭愧了。
想必,平时陆怀谨冻得受不了,就是这样拿热水泡一泡,让身体恢复温暖的吧……
这么想着,他自己都忍不住,抬手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该!真该啊!
怪不得师傅让陆怀谨惩罚他,真要过分的,今天陆怀谨不叫师弟们来,他至少也得折双腿在那。
关键还是他自找的,毕竟当时师傅只是让他试探一二,并且提前言明了,让他把握好分寸。
是他自己觉得无所谓,又憋着股劲儿想戏弄陆怀谨一番,才给他挑了那么个住处。
“唉!”崔上容沉沉地叹了口气。
他看着屋里红通通的炭火,陷入了沉思。
也不知道陆怀谨那边,有没有炭火的……
他当时完全忘了这一茬,他刚从长工升上来,怕是也不敢去提吧,唉!
一想到陆怀谨现在过得不知道多惨,崔上容心里就怪难受的。
这会子的陆怀谨,正坐在桌前,案上摆着几盘菜,还搁了两瓶梨花白。
“哎呀,这怎么能行,这怎么好意思呢……”老伯搓着手,不肯落座。
“坐,快,等会菜都凉了。”陆怀谨特地置办的。
他笑吟吟地端起了酒杯,愉快地道:“叔,这是梨花白,特别醇的!”
要是说别的,老伯是怎么都不肯落座的。
但要说起这酒,他顿时就眼睛一亮。
尤其陆怀谨还说,这是师傅赏下来的,他再也顾不上推辞客气,老老实实坐了下来。
酒一喝,菜一吃,顿时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了。
不得不说,有了个徒弟的身份,陆怀谨如今日子确实好过太多了。
之前是碍着崔上容一直搞事,让人误以为师傅不看重他,所以也没什么人搭理陆怀谨。
但是今天这一出,尤其是师傅任凭陆怀谨处置崔上容,让所有人都明白了,师傅收陆怀谨,并不是一时兴起。
也因此,陆怀谨如今话语权虽然还不多,但置办餐酒菜,却是没一点问题的了,厨房这边还很配合。
两人边吃边喝,舒畅得很。
陆怀谨其实不爱喝酒,但也乐意陪着老伯喝两杯。
其实这几天,老伯的日子不太好过。
天太冷了,他们长工屋里头也没这么暖的火。
他那个床又靠着窗,虽然糊好了,但还是难免有一丝丝的寒风,贴着墙往里头渗。
被子裹得再紧,还是冷得骨头都飕飕的。
平日里,他甚至连手都舍不得伸出来。
也就是到了陆怀谨这儿,他才敢把手探出来。
让他惊奇的是,这握着冰冷的杯子,竟然不会觉得凉呢!
喝一口下去,全身都慢慢热乎了起来。
“这和烧刀子又是不一样的味儿!”他惊奇地笑着道。
陆怀谨笑了笑,给他夹了一筷子菜:“来来,吃菜。”
菜,他也很久没有吃过这么好的了。
还真是沾了陆怀谨的光,老伯吃得红光满面,直呼这辈子值了。
等他吃得半好了,陆怀谨才微微一笑:“叔,你直接搬过来呗,我这边两间屋,咱住一块也有个照应。”
他这屋子虽然破了点,但又比长工房子好了很多。
好歹也是个两进的,旁边那间屋小了些,但也放了张床。
那个窗也坏了,陆怀谨也已经修好了。
“那不成的不成的……”老伯下意识就是推拒:“这太麻烦你了……”
陆怀谨这也才刚上来做徒弟,又是置办酒席又是请他过来住,到时难免给人留下事多的印象。
不妥不妥。
“没事。”陆怀谨笑了,给他斟满了酒:“我跟福叔已经说过了,他同意了的。”
主要是长工房那边的条件,陆怀谨清楚得很。
反正他这边也燃炭火,暖和得多呢。
“这边被子也领了两床,也没人和我住的。”
在陆怀谨的坚持下,老伯最终还是应了下来:“诶,诶,好……就是太麻烦你了……”
哪里麻烦呢。
陆怀谨微微一笑,当时那种情形下,老伯是唯一一个给他帮助的人了。
他这个,有仇不过夜,但有恩也必报。
这一晚上,崔上容彻夜难眠,但陆怀谨他们睡得很是舒服。
到天亮,崔上容迫不及待地过来找陆怀谨了。
接下来的日子,陆怀谨不知道多舒坦。
崔上容不仅不再为难他,反而鞍前马后,帮他干各种活。
陆怀谨也安然受之,并不跟他客气。
这期间,他也总算是知道,他师傅的本名了。
竟然是朱鹤!
朱鹤是明代书画家、竹刻家。
字子鸣,号松邻,一作字松龄。
为人品性高洁,博雅多艺。
早年从松江曹时中学六书,工于韵语,善书画,精摹印,尤擅刻竹。
他以书法运笔融入竹刻,以雕刻的深浅表现树石层次,开创了深刻高浮雕的竹刻新流派。
人们若能得到他雕刻的作品,不称物名,直名为“朱松邻”。
有诗句云:“玉人云鬓堆鸦处,斜插朱松邻一枝。”
松邻以独特的刻竹艺术闻名于世,为深刻技艺创始人。
陆怀谨甚至知道,南京博物院现在都还藏有他的《松鹤笔筒》一件。
朱鹤和子缨、孙稚征,均擅长刻竹,世人称之为“嘉定三朱”。
确定这个消息的瞬间,陆怀谨整个人都精神了。
怪不得,确定崔上容欺负他之后,朱鹤直接将他扔给陆怀谨处置了。
以他的为人,倘若当时陆怀谨没有动手,崔上容后面也不会有好下场。
崔上容自然是深知这一点,对陆怀谨不禁更亲近了些。
毕竟,陆怀谨出手,点到辄止,并没有下狠手。
算是给他一个教训,并没有要他性命的意思。
也正因为这一点,崔上容如今收敛了很多很多。
以前他欺负这些小师弟,不痛不痒的,但师弟们都没有吭过声,师傅也不知道。
但陆怀谨这样挑明了,反而让他深切地懂得,师傅性情高洁,看不得这个。
崔上容夹起尾巴,老老实实做人了。
如此一来,门中很多人都很是感激陆怀谨。
他收拾,是真收拾啊!
陆怀谨跟着朱鹤,学得很是起劲儿。
朱鹤能诗善画,艺术修养极高,他能在很小一的竹面上刻出美妙传神的山水人物、花鸟楼阁,由于雕刻精巧,世人极为珍爱。
在教陆怀谨竹刻的同时,朱鹤偶尔还会提点他在绘画作诗上面的功夫。
并且,他不赞同陆怀谨只进行浅雕,浅浮雕之类。
“如果不进行透雕和深刻就不算雕刻。”朱鹤皱着眉,很是认真。
他文学艺术造诣很深,且有创造精神。
但又性情孤僻,与俗寡合,所以平时也不大爱说话。
就算是指点徒弟们,也言辞精简。
不过,基本上都是一针见血,绝无废话。
要是换成别的徒弟,他们都会觉得朱鹤话太少了,说的内容又太过干涩,很难懂。
他们往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却理解其中的奥妙。
但是,陆怀谨却很喜欢。
尤其是朱鹤虽然不爱说话,但因为技艺卓绝,时常与书画名家、文学家交往,因其善书画,通古篆,早年又得缪篆不传之密,所以在他的竹雕设计和制作中,经常以笔法运用于刀法之中,其所制作的笔筒、香筒、臂搁,佛像等,虽然有的朴茂质拙。
有的精妙绝伦,但又大多是以“洼隆浅深”,刻五六层的镂空深刻透雕进行制作的。
因此,朱鹤在一众友人中,还算是比较有声望的。
他将南宗画派揉合在北宗的雕刻之中,创造出深刻法,为唐代以来发展的竹刻艺术开辟了新的途径。
其作品深受当时士人的器重,人们争相求购,得到他器皿的人,不呼器名,而是直接以“朱松邻”称之。
尤其让陆怀谨喜欢的一个【竹刻松鹤笔筒】,朱鹤用竹筒表现一段松干,上面曲折生出小枝,校间站立一只仙鹤,构图和谐,西面雅静,刀法极熟炼'充分体现出朱氏竹刻的杰出技艺。
也因此,古人常道:【刻竹剏自鹤,自明至清二百八十余年流传不废。】
他为人孤介绝俗,但长洲郑若庸作松邻子歌赠之,极其推重。
陆怀谨跟着这样的名师,每日学得非常刻苦。
虽然朱鹤对他的提点非常少,言辞也很是干练,但基本都说到了点上。
每每让陆怀谨听到,都为之精神一震:“对,啊,这里我刚才没有想到……”
他本身就有木雕的技艺在身,镂雕透雕更是连高应美的木格门技艺都颇为得心应手了。
因此,在这竹材上进行镂雕和深刻,对其他师兄弟来说相当艰难,可是于陆怀谨来说那简直是如鱼得水。
用他的话来说,完全就是:感觉特别熟悉,跟回家了一样!
众人很不解,甚至觉得陆怀谨这个进步速度,简直不合常理。
尤其是崔上容,每次看到都是一脸惊恐的样子。
这也,太厉害了吧?
怪不得之前,师傅一眼就挑中了他。
关键是,他之前居然还欺负他……
这么想着,崔上容额角冷汗涔涔,恨不得地上有个洞让他钻进去,好让大家遗忘他以前干过的蠢事。
私底下,又偷偷帮陆怀谨加了些餐,弄了不少好吃的。
只是,陆怀谨压根没有秋后算账的意思了。
他有仇,当场就给报了。
当时那个教训,也着实不算轻,所以于陆怀谨而言,和崔上容就已经是普通师兄弟的关系了。
他并不在意,也可以说,他并不把崔上容放在心上。
因此,崔上容折腾的那些事儿,算是把媚眼抛给了瞎子看,完全没溅起一点水花。
这个结果,既让崔上容高兴,又让他有些失望。
唉……
等到陆怀谨竹刻做得差不多了,朱鹤终于提起了:“明日,你随我一道赴宴。”
陆怀谨眼睛一亮,平静如水的心也终于激动了起来。
终于啊,朱鹤那些厉害的朋友,他终于能见着了!
第二天一早,陆怀谨就起来了。
他特地换了身精神的行头,乖顺地跟着朱鹤身后,跟着一道赴宴了。
朱鹤不爱说话,陆怀谨倒是还好。
众人也很是诧异,毕竟这是朱鹤头一回,带徒弟出来见人的。
不禁都对陆怀谨有些好奇,有什么事,也都喜欢捎上他。
这不,中途还特地置办了工具竹材,喊了陆怀谨过去展示一二。
“子鸣平日最喜欢松鹤,不如怀谨也作一松鹤竹刻?笔筒还是臂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