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玉微微一愣，上下打量了谢凡一番，似乎是没想到他会问出这么一个问题。

随即，她哈哈大笑起来，“好好好！不愧是老娘的弟子！”

一般弟子修炼，谁会在第一境还没圆满时就问这种问题？

低境界的修炼方法早有无数前人趟过道，清晰扎实，按部就班的练便是了。

没有谁会闲着没事去思考‘何为道’这种问题。

这种问题既高深莫测，又虚无空泛。

是到了红玉道人这般高境界修为才需要认真考虑的问题。

红玉看了看谢凡，又看了看他手中正拿着的自己年轻时的笔记。

“你是觉得为师年轻时所写下的感悟，与此时行径不符？”红玉敏锐的看出了谢凡为何会有此一问。

谢凡点了点头。

修炼一途，心中所感和日常所行应当是相对应的。

这样方能念头通达，修炼顺利。

否则心中所想是一回事，平日里为人处世又是另一回事，往小了说念头不通达，修炼一途很难再更进一步。

往大了说甚至可能会自己与自己较劲，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无论是任何修炼体系，都是这般道理。

红玉又喝了口酒，沉吟片刻，面色难得的稍稍严肃了几分。

“修道一途，该有道心，所谓道心，便是对‘道’的理解，或者也可以说是，自己所坚持的‘道’。

“一千个人或许有一千种道心，这并无什么绝对的对错，全看自己对‘道’的理解和选择。

“但实际的情况并非是那么的简单直接，只要坚持自己的道心修道一途便可以一帆风顺。”

红玉看向谢凡，目光中带着几分考校，“那么你觉得，随着修为的提高，或是随着人的成长，‘道心’是否会改变？”

谢凡略略思索了片刻，语气有几分不确定。

“看起来，似乎是不应随意改变，因为是坚持着某种道心打下了基础，如果继续修炼时却否定了曾经的自己，似乎……不太好。”

红玉点点头，示意谢凡继续说下去。

谢凡接着说道：“但……如果发现自己以前所坚持的道理是错的……似乎又不改变不行。”

若是自己否定了自己的‘道’，谢凡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但若是已经对自己的‘道’产生了怀疑，已经不再相信自己的‘道’了，再继续修炼似乎也很可能出问题。

红玉道人笑了笑，满意的点点头。

“不错！很少有人能在这么低的境界就想通这些事情！”

谢凡看了看自己手中红玉道人年轻时的感悟。

“所以，师父你现在已经不再坚持你曾经所坚持的道了？”

“不错！”

红玉点了点头，并没有掩饰，大大方方的承认了。

“人总是会成长，总是会看见越来越多的事情，年轻时所坚信的东西，或许在经历一些事情后便会改变。但这没什么！”

红玉指了指遥远处云层中隐约可见的凌霄峰。

“我那姐姐，天资卓越，惊才绝艳！青阳宗上下五百年无人能比！她不一样也抛弃了最初的道心！”

红玉‘哼’了一声，语气中似乎有几分不满。

“早几十年前的她可不是如今这样，突破到七境之后她就开始神神叨叨，天天念叨着什么‘太上忘情’，变成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我看她再这么下去，索性去天尊巨像旁边站着，一起当一尊石头雕像算了！

“若是非得悟她太上忘情的道才能突破七境，老娘宁愿这辈子不突破了！”

红玉作为最有希望突破七境的青阳宗弟子，她的姐姐青玉真人又是现如今青阳宗上唯一的七境，自然是给过自己的妹妹一些指导和建议。

按青玉真人所说，太上忘情才是无上大道，才是七境之上的真谛。

七境之下，各有各道，但七境之上，唯有这唯一大道！

但红玉不听。

她觉得人就是活生生的人，不能修成一块无悲无喜的石头。

“咳咳。”红玉清了清嗓子，“好像说远了，刚刚我们是要说什么来着？”

“道心是否会改变。”谢凡说道。

“对。”红玉道人点点头，“为师想跟你说的是，道心不可轻易改变，但也并非是绝不可变，在坚持自己道心之余，同时也要明白‘变化’亦是‘不变’，个中均衡，便需要你自己去把握了。”

红玉肃然道：“道门之中，过于执迷道心，后因道心破碎而堕入魔道者，亦不在少数！”

谢凡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那么道门所追求的‘天地大道’，也会变化吗？”

“那大概是不变的吧。”红玉翻了个白眼，“但谁知道那所谓的‘大道’究竟是个什么鬼东西？天天道法自然道法自然的念叨，自然又具体是个什么东西？要有人能弄明白，道门早就该有八境九境出现了。”

谢凡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道可道，非常道。”

这是前世道德经里的开篇第一句，说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能说明白的道，就不是恒常不变的大道了。

当然，对这句话的解析，似乎也并非只有这一种。

红玉道人听到了，眼神微微一亮，咂摸了两下，越品越有味道。

“不错……道可道，非常道……不错……不错啊！”她眼神亮起，“你这个总结的十分到位！”

她心中微微有些感叹，这便是先天道体吗？果然悟性不凡！

“只是有感而发罢了。”谢凡说道。

红玉点点头，“归根结底，不管所谓的大道是什么、变不变，至少目前我看天下苍生都还是在自己的‘道’里修炼罢了。”

顿了顿，她又补充了一句：“我姐姐说太上忘情就是无上大道，我倒要看看她能不能凭着这个‘道’突破八境九境！”

说完了这些，红玉伸了个懒腰，红袍下勾勒出起伏的曲线。

“怎么样，还有什么问题吗？”

谢凡摇了摇头，“暂时没有了。”

“那就好好修炼吧。”红玉说道，“这些问题，本不该是你这个修炼阶段该考虑的，但你不同寻常，先有个概念也没坏处。”

她站起身，拍了拍谢凡的肩膀，“加油吧小子，老娘看好你！”

说完，她便一边仰头喝着葫芦里的酒，一边向着院落外走去。

谢凡忽然问道：“师父是遇到了什么事情，所以道心才会有了变化吗？现在师父所坚持的道又是什么？”

红玉行走的身影微微滞了一下，没有转身。

空气忽然微微安静了片刻，风儿悄悄卷下几片树叶。

红玉背对着谢凡摆了摆手，笑道：“怎么？你想走为师的道？那大可不必。

“自己的道要靠自己找寻，不必管为师走的是什么道。”

顿了顿，她微微侧过头来，露出精致锋利的侧颜。

“等你突破了二境，便可以去功禄堂接些活儿了，到时为师可以带你们出去见见世面，到时候你会见到更多，也更有可能找到自己的道。”

她‘哼’了一声，“宗门里那些老古董一个个都只会让弟子闭门苦修，修出来的一个比一个傻，像白宁宁那么好的苗子，都给教成那样了！

“道门修炼，就不该一开始就把自己关在门里！不出去多走走看看，难道等着‘道’砸你头上吗！”

说完，她摆摆手，离开了谢凡和梁玲梦居住的院落。

谢凡看着红玉道人的背影，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突破二境之后，去功禄堂吗……

青阳宗内有许多机构，功禄堂是其中十分重要的一个。

修士毕竟不是真的神仙，青阳宗里的绝大部分人还需要吃喝拉撒，炼器画符等等也需要各种原材料。

青阳宗和外界的各种往来并不少，其中一个很重要的机构便是功禄堂。

功禄堂的作用简单来说，外面的人可以花钱请青阳宗去帮他解决遇到的问题。

小到风水堪舆，分金定穴。

大到斩妖除魔，捉鬼驱邪。

青阳宗会筛选这些事项，挂在功禄堂里，门下弟子们则可以根据自身的修为本事，选择去处理这些事情。

完成了这些事项，便可以根据难易程度从功禄堂领取报酬。

给弟子们的报酬是青阳宗内部流通的积分，可以用这些积分去换取银钱，也可以去换取丹药、符箓、法器等等物资。

毕竟青阳宗上下一两千号人，宗门不可能无偿的为每一位弟子提供修炼的资源。

寻常弟子想要资源，就得自己去挣。

当然，如白宁宁这种天骄，一般则不太会去功禄堂接取委托任务。

他们的师父一般不会舍得让这样的弟子浪费时间去做委托任务，需要什么资源都是直接安排到位，天才们只用专心修炼。

但红玉道人觉得这样并不好。

她倒不在乎那些报酬，更在乎的是让弟子们外出多走走看看。

毕竟青阳山再大也只是一座山。

……

……

深夜，一轮银月之下。

红玉斜靠在琼花峰的一处崖壁旁的岩石上，红袍随意披散，一头长发散开再身后的岩石上。

洁白的小腿从长袍下露了出来，赤着脚，挂在崖边一下一下的晃荡着，脚下是万丈深渊。

她仰着头，手里拿着葫芦，酒水连成绵柔的线，从葫芦口落入她的口中，在月光下微微闪动着光芒。

片刻之后，那缕细线终了，红玉晃了晃空葫芦，随手丢下了山崖。

她抬起手，袖子随意擦掉口边溢出的一缕酒液，后仰的脑袋微微侧了侧，狭长的美目微阖着，看向身后。

“你来做甚？”

在她身后，一道身影从阴影中走出。

穿着一身普通的青阳宗道袍，臂弯里架着一把拂尘。

同样的高挑，同样的美艳，相貌上都有六七分相似。

但眉眼间却满是疏离，淡的仿若要与天地融为一体，与红玉咄咄逼人的锋利截然不同。

“看来你这七年闭关失败了。”

声音平淡，毫无起伏，听不出半点情绪。

红玉冷笑一声，“怎么，没有像你一般太上忘情，便是失败？”

“我已告诉过你这才是道之本真，你若悟了，以你的天赋突破七境不难，你却总不听。”

红玉撇撇嘴，“我不想听。”

青玉真人也没再多说，换了个话题。

“我让你收敛一点，又为何不听。”

红玉回过头去，不再看她。

“还是因为不想听。”

“我是掌教，青阳宗上下都该以我为首。”

红玉嗤笑了一声，“怎么，你不是太上忘情吗？怎么没把你掌教的身份忘掉？”

“忘掉了。”

红玉微微一愣。

“但还未把青阳宗忘却，所以暂时还不能放下这份责任。”青玉真人的语调依旧平淡的毫无起伏，“不过，确实已经在着手准备退去掌教之位了。”

红玉有些愕然的转头看向自己的亲姐姐。

“你疯了？你真不做掌教了？”

青玉真人只是淡淡的看着她，没有说话。

红玉站起身来，修长的柳眉蹙起，“你知不知道你若不当这掌教，青阳宗会怎样？那帮老家伙还有谁能压的住？大炎朝堂又会不会起什么心思？”

“与追寻大道相比，不重要。”

红玉愣愣的看着她，仿佛第一次认识自己的这位姐姐。

“你连青阳宗都不在乎了？我们在这里长大、修道，已经一百来个年头了，你说忘就忘了？”

“自然不是说忘就忘。”青玉的面色依旧平淡如水，“否则又谈何修道。”

“呵。”红玉笑了一声，“那你是不是接下来要连我这个亲妹妹也忘掉！”

“是的。”青玉真人点了点头，“最后便是忘却自我，既无自我，又何来什么妹妹。”

红玉怔住了，立在那里，山风轻轻撩起了她长袍的下摆。

“人生一场虚空大梦，韶华白首，不过转瞬。唯有大道恒在，往复循环，不曾更改。”

青玉真人转过身，准备离去。

“你若能悟，自然最好。”

顿了顿，她又补充了一句。

“但现在，我还是青阳宗的掌教，你还是青阳宗门下。你若再不收敛行为，便按青阳宗律法治罪。”

说罢，她便迈开脚步，向来时路走去。

忽然，一道灼热的气息陡然从身后炸裂！

呼啸声甚至来不及跟上那道炙热无比的气息，周遭的树木来不及有半分反应便无声的化作了焦炭，枝叶的水分瞬间蒸发，化作齑粉。

仿似平地炸开一道灼目的烈阳，划开了半个黑夜，天上的银月都微微失色了瞬间。

可青玉真人却是头都没有回，只轻轻的挥了一下拂尘。

灼热的气息凭空消融，好像从未出现过一般。

红玉的胸口剧烈的起伏着，放下了抬起的手，看着自己的姐姐消失在阴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