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凡有些惊讶的打量着这位七境强者，青阳宗的前任掌教，自己师父红玉的亲姐姐。

之前见到的青玉真人，总是一副十分淡然的模样。

朴素，简单。

发髻道袍一丝不苟，臂弯中靠着拂尘。

虽有一张堪称绝世的面容，却淡漠的让人很难生出半分旖念。

可此时此刻站在身前的青玉道人，却多了几分不修边封的味道。

道袍虽然还算干净，但皱皱巴巴。

一头青丝显然也是许久未曾打理过了，在山风中有几分凌乱。

但很显然，她并不在乎这些事情。

青玉自从丢下了青阳宗掌教的身份之后，便一直在这里闭关修炼。

她将最后一点和这尘世相关的东西忘却，已经做到了太上忘情，忘却了世间一切，却依旧始终得不到天尊的回应。

她不明白，她不理解。

为什么？为什么什么都忘了，什么都放下了，自己却还是得不到半分回应！

自己已经将自己化为了虚无，下一步就该合于大道才对！

可自己没有得到回应，却在刚才，感觉到了天尊的回应！

但回应的，却是身旁这个年轻人！

现在青玉只关心，为什么天尊会回应他！

谢凡从惊讶之中回过神来，先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

“见过青玉真人。”

“青玉是谁？”

谢凡和白宁宁都是一愣。

白宁宁语气略略急促了几分，“师父，您还认得我吗？”

“我为何要认得你？”青玉只是瞥了一眼白宁宁就收回了目光，看向谢凡，“告诉我，为何天尊会回应你！”

谢凡叹了口气，看来青玉真人太上忘情忘的很彻底，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白宁宁上前一步，沉声道：“师父，你错了，太上忘情绝不是什么无上大道！这世间众生，就不该走这忘情的道！”

“唯有太上忘情才是无上大道。”

青玉的语调没有半分波动，干瘪枯涩。

没有恼怒，没有轻蔑，没有嘲笑，没有自信，没有任何情绪。

她只是看着谢凡，又将问题重复了一遍。

“为何天尊会回应你。”

谢凡看着青玉，想了想，忽然反问道：“我为何要回答你？”

青玉一愣，一时间有些茫然。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已经忘了，面对这种情况时，该如何处理。

对寻常人来说，想从别人那里得到什么，无非就是恳求、交换、威胁。

可青玉已经将这些全部忘却了。

此时的她，空白的如同一张白纸。

谢凡撇了撇嘴，又问道：“为何那所谓的天尊，又要回应你呢？”

青玉理所当然道：“我已行完了祂太上忘情的大道，自然该回应我。”

“你真的做到太上忘情了吗？”

“自然。”

“你真的忘却一切了吗？”

“当然。”

“那你可曾将‘太上忘情’忘掉？”

青玉愣住了，忽然感觉像是有一道霹雳在脑海中炸响。

她苦心修炼多年，将一切忘掉，就是为了太上忘情。

若是将太上忘情忘掉，又怎么忘掉其他东西？

可若是不把太上忘情忘掉，那又怎么能算忘掉一切？

青玉猛然反应过来。

太上忘情要忘记一切，自己却偏偏对太上忘情一事越记越深。

深到了刻在骨血中，再也无法磨灭！

自己所忘掉的一切，只是为了将太上忘情记的更加牢固！

“我自己给自己套上了枷锁……我自己给自己套上了枷锁……这般厚重的枷锁……怎么可能融于天地大道……”

青玉双眼渐渐失神，口中呢喃着。

谢凡摇了摇头。

从进入青阳宗，听闻这位掌教真人所修的道是所谓的太上忘情之后，谢凡一直都有一点疑惑。

太上忘情，说是要忘掉一切，无欲无情、无念无想。

那怎么不把要太上忘情这件事情给忘掉呢？

忘掉了太上忘情，就不会主动去忘其他事情。

不忘太上忘情，那又算什么无欲无情、无念无想？

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只不过，刚入门时掌教真人距离自己太远，谢凡也没那个兴趣专门巴巴的跑上门去和这位掌教探讨太上忘情的问题。

“难道是我错了……”青玉真人的身影微微晃了晃，喃喃自语着，“不对，我没错！太上忘情就是无上大道！我参悟了这么多年，我验证了这么多次！”

她的神情忽然微微有些狰狞，但片刻之后，却又生出一丝迷茫。

“可是，可是，我忘不掉太上忘情……”

“不，我就是为了太上忘情，为何要忘记！”

“但要忘记一切，忘记一切呀……”

“可若不是追求太上忘情，又如何忘却一切！”

青玉真人的面容一会儿坚定，一会儿迷茫。

自言自语，不断的肯定和否定自己。

就仿佛有两个人在激烈的辩论着。

“师父，您冷静一点！”

白宁宁有些焦急，不管青玉真人后来怎样，毕竟对她有传道受业之恩。

然而青玉真人却似乎根本听不到白宁宁的话，依旧混乱无比。

“忘却……不忘却……太上忘情……太上忘情……”

她抬起头，仿佛有一根绷着的弦忽然断掉了，突然间竟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太上忘情……太上忘情呀！

“无欲无念……无欲无念呀！

“可这太上忘情，却成了我最大的欲念呀！”

谢凡有些感慨的看着眼前的青玉真人。

这位曾经的青阳宗掌教，令天下人敬畏的人物，连大炎朝堂都要敬重三分的七境强者。

此时却在自己的面忽而狰狞忽而迷茫，又哭又笑，口中胡言乱语呢喃不已。

那根时时拿在手中的拂尘也掉落在了地上，被自己摇摇晃晃的脚步踩折成两截。

“师父，师父，别这样，冷静一点！”

白宁宁蹙着眉，面容上满是焦急，想要伸手去扶住青玉。

“师父，先吃一枚清心丹！”

然而青玉真人猛地一挥手，白宁宁闷哼一声，身形直直的向后飞去，撞碎了一块巨石。

青玉真人忽然猛地抬头，双眼死死的瞪着谢凡，微微泛红。

“你说，你说！太上忘情究竟对不对，究竟是不是无上大道！”

谢凡反手取出了弟子玉简，玉简有最最简单的通讯功能，在青阳山的地界范围内能传递简单的信息。

他一边给自己的师父红玉发送约定好的紧急信号，一边小心的不要刺激眼前的青玉真人。

这可是一位七境强者啊！

她要发起疯来怕是挥手就把自己给捏死了！

“我觉得太上忘情没错。”谢凡沉声说道。

青玉一愣，随即大笑。

“你也说没错，你也说没错呀！”

然而紧接着，面色又是一变，变的无比狰狞。

“你骗我，你在骗我！既然没错，又为何要问我是否忘了太上忘情！”

“因为你理解错了！”

“什么？”

谢凡振声道：“‘忘情’，并非‘无情！’”

青玉愣住了，僵在原地，口中喃喃着。

“忘情不是无情……忘情不是无情……”

她赤红的眼眸再次蒙上了一层迷茫。

“忘了，自然便无了，忘情怎么不是无情……”

谢凡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忘情非无情，而是有情却到了好像忘却了一般，不为情所累。”

最开始如青阳宗，听闻掌教真人所修的太上忘情时，谢凡只是觉得有些不对，但并不明白错在哪里，也没有去深想。

是在那趟秦州之行，意外进入上个时代的遗迹，参悟了那篇上个时代的心法之后，他忽然对太上忘情有了些许感悟。

忘情，并非无情！

而是有情，但却不为情所累，不刻意寻情，将一切感情，化为自然，顺应而为！

看着眼前迷茫的青玉，谢凡忽然抬起手，指向天边的太阳。

“这天地万物的生存，归根结底要靠天上的太阳，太阳对这天下可有情谊？”

青玉一愣，不知该作何回答。

太阳对天下万物可有情谊？

自然该是有的。

有了太阳，才有了天下万物生机勃勃，天下万物却并不能给太阳带来什么。

这难道不是天大的情谊？

谢凡接着说道：“可是，太阳每日会想着‘我要施泼天恩情给予天下’，所以才每日升落吗？”

青玉身子微微一颤，似乎捕捉到了些什么。

“太阳不会想这些，只是每天升落，但有了太阳这般巨大的情谊，天下万物才能生长！

“若是如青玉真人这般理解，太阳忘却的是每日的升落，那天下万物岂不都要凋零！”

青玉娇躯微微一晃，退后两步。

“忘情不是无情……忘情不是无情……”

她呢喃着，面色变换不停。

“天大的情谊……天大的情谊！有了这般天大的情谊，才有了万物生长呀！”

青玉真人的眼眸忽然渐渐的亮了起来。

“天大的情谊，天大的情谊！有天大的情谊，却忘了有天大的情谊！要先有天大的情谊，要先有天大的情谊呀！

“哈哈哈！我悟了呀，我悟了呀！”

听着青玉真人的大笑，谢凡微微愣了一下。

怎么感觉她理解的有些怪怪的？

忽然，青玉真人的大笑声戛然而止，猛地看向了天边。

一道火红色的流光如流星赶月一般向着这边砸来！

青玉真人面色一变，眉头粗气。

面上瞬间闪过迷茫、慌张、羞怯、错愕……等等一系列情绪。

最终，青玉真人忽然发出一声怪叫，一转身，竟化作一道流光顷刻间消失。

砰！

火红色流光落地，现出红玉的身影。

她抬起头，双眼死死盯着刚刚消失在天边的那道流光。

“你们遇到我姐……她了？”

谢凡点了点头，“对，没想到碰上了。”

红玉一招手，昏迷的白宁宁轻飘飘的飘了过来。

红玉蹙了蹙眉，“她出手打伤的？”

谢凡道：“嗯……青玉真人似乎修炼的不太顺畅，情绪有点不稳定。”

红玉一惊，“她走火——”

顿了顿，又哼了一声，“算了，关老娘屁事！”

一边说着，红玉取出些丹药给白宁宁喂了下去，又在她身上拍了几下。

片刻之后，白宁宁悠悠转醒过来。

“红玉师叔。”

红玉上下打量了白宁宁一番，叹道：“也不知该不该恭喜你，突破了五境，却又遇到这种事。”

谢凡微微一愣，“白师姐突破五境了？”

红玉‘嗯’了一声，斜睨着他，“你呢？宁宁一来就破了瓶颈，你呢？”

“倒是也破了四境。”

饶是早有准备，红玉心中也还是闪过一抹惊叹。

这小子，突破跟吃饭喝水一般，这让那些苦心修炼几十年不得寸进的人该怎么想？

怕只是将谢凡的修炼记录公布出去，就能引的不少人道心破碎了吧！

白宁宁神色暗淡，没说什么。

红玉对她说道：“你有些骨头错位了，你是去丹鼎堂还是我顺手帮你掰回来？”

白宁宁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抬起头，重新恢复成了往日那副淡淡的模样。

“劳烦红玉师叔了。”

红玉点点头，抬手捏住了白宁宁的身体。

嘎巴——

一旁的谢凡听的面皮一抖，感觉自己的骨头仿佛都出现了幻痛。

可白宁宁却依旧面无表情，仿佛掰的不是自己的骨头似的。

“好了，这几天好好休息，吃点生骨丹。”红玉又看了看他俩，“都突破了，就早点回去，这地方还是少来，我还有事，先去凌霄峰了。”

说完，她先去找了负责看守天尊峰禁地的弟子，让他们小心为上，有任何情况及时通知首座长老。

红玉觉得，说不准青玉还会回到这里。

谢凡走到白宁宁身旁，“怎么样，白师姐，可以走动吗？”

白宁宁点点头，谢凡取出了自己的飞槎。

刚刚突破四境，还没来得及学御剑术。

“走吧？”谢凡问道，“要我扶你吗？”

白宁宁摇了摇头，扶着一旁的石头，挣扎着站了起来。

谢凡转过身，正要登上飞槎。

“谢谢。”

身后忽然传来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声音。

谢凡一愣，回过头来。

“什么？”

白宁宁却依旧是过去那般面无表情的脸，越过谢凡，登上了飞槎。

谢凡看了一眼直贯云霄的天尊巨像，驾驶着飞槎晃晃悠悠的起飞，向着琼花峰飞去。

在距离天尊峰不远的地方，一片无人的山林间。

青玉真人不修边幅的躺在地上，视线远远的投向了天空中慢悠悠的老式飞槎。

“忘情并非无情……有情才能忘情……情越大，越忘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