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夜里九点过后，市区中的风声和雨势已经小了很多。

石板路上有一滩积水，落下的雨滴在水面上激荡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尤利和艾琳穿着雨衣，走在夜晚的安静街道之中，寻找安娜贝尔的下落。

受到下雨天气的影响，在外面行走的人不多。

他们刚才已经回了一趟教师宿舍，旁敲侧听确认安娜贝尔今晚并没有回去。

安娜贝尔在教廷并没有别的居所，既然没回宿舍就说明她还在外面。

二人花了一个小时在尤利附近徒步饶了一圈，并没有什么收获。

就在他们重新回到家门口附近，商量着要不要将寻找范围扩大一些的时候，一个过于显眼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路灯下。

“是安娜！”

艾琳喜出望外地大喊出声。

披头散发的紫发美女，站在稀稀拉拉的雨幕里，任由雨珠滴滴答答地打在她的女仆装上。

安娜贝尔的雨中身姿美得有如一张油画，不过尤利只觉得不可思议。

以她的性格，会在离家出走之后一个小时就又跑回来吗？

“安娜！你回来了！太好了！我们找了你好久呢！”

艾琳高兴地边挥手边朝她冲了过去，像是防止对方逃走一般，紧紧抱住了她的胳膊。

尤利伫立在原地，维持着大约十米的距离眺望着远处的二人，皱起了眉头。

几秒后，艾琳拽着安娜贝尔的胳膊来到了尤利面前。

“尤……嗯咳，主人~安娜好像有重要的话想对你说喔。”

艾琳前倾身体，朝这边眨了眨眼睛。

安娜贝尔点点头，接着将手放在腹部，深深鞠躬行了一礼。

“尤……主人，非常抱歉，给您添麻烦了。

因为我的任性，害得您和艾琳不得不冒着下雨天出门。

我是个不成器的侍从，还请您原谅。”

说话期间，安娜贝尔始终低垂着脑袋，双眼直视鞋尖。

她的态度与其说是反省不如说是自暴自弃，与其说是自暴自弃不如说是顺其自然。

距离意外发生已经过去半个多小时。

安娜贝尔将西格尔尸体暂且藏在巷子里，随后第一时间回到了尤利家。

她逐渐平静下来，能够冷静地思考了。

安娜原本想着明天一早就去神殿骑士团自首，但是在看到艾琳迎接自己的笑容时，又变得犹豫起来。

心中生出了某种侥幸心理，也许自己没有暴露呢？

想到这里，安娜贝尔激烈动摇了起来。

她维持着弯腰继续说道：“这次的赌约，我会好好遵守。希望您能够原谅我至今为止的不成熟。”

在她边上，艾琳一脸高兴：“这就对了嘛，安娜。

只要好好解释清楚的话，就一定能够和解的，主人咳是非常宽宏大量的呢。”

说完，她转向尤利，用充满威胁的笑眯眯口吻说道：“尤利菲斯同学~?你会原谅安娜老师的吧？”

“我有拒绝的余地吗？”尤利叹了口气。

就像他会在嘲讽的时候称呼艾琳为“老师”一样，对方也会在威胁的时候摆出女教师的架子。

“没有！”

艾琳高兴地笑着，挽住了安娜贝尔的胳膊：“好了，我们回家吧，安娜。

你身上都湿透了呢，赶紧回去泡澡吧……否则会感冒的。”

“啊，嗯，谢谢你，艾琳。”

安娜贝尔木讷地点了点头，随后瞥了尤利一眼。

“怎么了？”尤利问。

“没什么。”安娜摇了摇头。

“干嘛这么凶啦！”

艾琳插入二人之间，护在安娜贝尔身前。

尤利耸了耸肩膀，朝自己家的方向走去，艾琳连忙拉着安娜贝尔跟了上来。

三人穿过小小的前庭，来到三层宅邸的门口。

尤利从口袋里掏出钥匙丢给艾琳：“你先进去把洗澡水烧了吧。”

“你呢？”艾琳不解地问道。

“我有些话想跟安娜聊聊。”尤利说道。

艾琳双手叉腰，告诫道：“不准欺负安娜老师喔，尤利菲斯同学！”

“知道了知道了。”

尤利打发走了艾琳。

门厅的灯光下，就只剩尤利和安娜贝尔。

被黑发少年用直勾勾的眼神盯着，安娜贝尔有些不安，迟疑了一下，她决定率先开口。

她强行挤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有……什么事情吗？主……主人。”

“在外面叫我尤利菲斯同学就行，这还没进屋子呢。”

尤利话锋一转，用平静至极的口吻问道：“安娜老师，你刚才跟人起冲突了吗？”

“诶？”

尤利这具没来由的发言，令安娜贝尔的脸颊绷紧了。

“为……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

“你身上香水味比晚上来我家的时候还要更浓了。”尤利盯着她的脸说。

“这个是「芳香术」。”安娜贝尔强作镇定。

“我知道。”尤利点了点头，“你为了掩盖身上的酒气而使用的。”

“唔……！”

安娜贝尔浑身冷汗直淌。

她虽然隐隐有所意识，但还是没想到尤利的观察力竟然如此可怕。

身上的酒气是安娜贝尔刚才处理西格尔尸体时沾上的，那个男人喝了不少酒，浑身都是酒臭味。

真敏锐，明明艾琳就什么都没发现……

安娜贝尔握紧自己的手腕，侧过脸庞：“我刚才在外面喝了一点酒。”

“这种下雨天，路边卖酒的摊贩应该都回家了吧。”

尤利扬起下巴，指了指她的上半身：“还是说，您穿着女仆装去酒馆喝的酒？”

“……”

“不可能对吧？”

尤利微笑道：“所以我猜测你是不是刚才跟人起冲突了。

如果是下城区的话，像安娜老师这样的美人穿着这种衣服走夜路就和引诱别人来袭击自己没什么两样。

虽然上城区的治安很好，但如果是被喝醉了酒的贵族老爷缠上就另当别论了。”

安娜贝尔哑口无言，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尤利的语气一直都很平静从容。

既没有戳穿了安娜贝尔秘密的年轻人特有的兴奋，也没有高高在上的咄咄逼人。

“……”

她茫然地想起了艾琳今晚对尤利菲斯的评价，说他是最优秀的潜力股。

果然那不是在夸张……

仅仅只是嗅到了自己身上的浓烈香水味，就能推理得出如此精准的结果？

不过，就算是尤利菲斯也不可能会预料到自己刚才杀了一个人吧。

想到眼前深不可测的小鬼依然还是人类范畴，她不知为何松了口气。

“抱歉，让你和艾琳担心了。”

安娜贝尔调整好了呼吸，开口说道：“我在外面确实跟人起了一点冲突，不过现在已经没问题了。请放心，不会让你受到牵连。”

“是嘛。”

尤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突然冒出一句。

“尸体已经妥善处理了吗？”

“……！！”

安娜贝尔愕然地瞪大了双眼。

怎么可能……

为什么他会连这个也知道？

难道尤利菲斯·法尔西昂真的是全知全能的吗！？

安娜贝尔肩膀激烈地颤抖，她此刻甚至比发现误杀了西格尔时还要动摇——

“？”

尤利奇怪地皱眉，一脸嫌弃道：“你那是什么反应？我在开玩笑啊，毕竟安娜老师总是动不动就露出要杀人一样的气势。”

“啊……嗯，原来是这样啊，请不要开这种玩笑！”

安娜贝尔按住胸口，松了口气：“总、总之！我这边已经没问题了！别在纠结我今晚干什么去了，你难道想当侦探吗？”

“没兴趣。既然安娜老师说已经没问题，那就没问题我们赶紧进屋吧。”

尤利转身就要朝门厅走去，然而就在这时——

安娜贝尔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鬼使神差般的，她脑中浮现起了艾琳不久前说的话。

「安娜，你要不要也跟我一同追随尤利菲斯同学呢？」

尤利停下脚步，回首看向她：“怎么了吗？”

他看见安娜贝尔表情坚定地盯着自己，瞳孔里闪烁着认真的光芒。

“尤利菲斯同学，我有事情想要跟你商量。”

“嗯。”黑发少年轻轻点头。

“我刚才杀了一个人。”

“……”

尤利惊讶地凝视着安娜贝尔的眼睛与双唇。

“看起来，不像是在开玩笑呢……”

安娜贝尔摇了摇头：不是。

就在这时，艾琳从门厅另一边小跑出来。

“你们两个！怎么还站在这里？热水已经烧好了……怎么了？”

艾琳发觉二人之间的空气有些不太对劲，尤利转向她无奈地说道。

“洗澡的事要稍微搁置一下了。”

……

……

……

在尤利的提议下，三人再次穿上雨衣、戴好兜帽，一同前往事发地点。

案发地距离尤利家并不远，这样就能解释为什么她那么快就能藏匿尸体并折返回来。

一路上，艾琳都挽着安娜贝尔的胳膊不断地安慰着她。

这不是你的错。

安娜没有错。

错的是主动纠缠上来的男爵。

如果他不喝酒的话，说不定就发生意外。

如果今晚没下雨的话，说不定就不会摔倒。

艾琳不厌其烦地找出各种各样的借口，努力安慰着好友，并且劝说她没必要自首。

而尤利则询问了一些当时的情况，以及西格尔的为人。

“那家伙就是彻头彻尾的人渣！”

“私生活非常混乱，而且还做着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真的啊！我父亲也说，他私下有在进行毒品交易，从边境低价收购毒品再偷偷带进教廷。”

“你有证据吗？”尤利反问，“连你都知道的事情，难道神殿骑士团不会注意到吗？”

艾琳哑口无言。

他们来到了案发地点十米之隔的一条小巷子，安娜贝尔说她将尸体临时藏在了这里。

尤利率先走到巷子最里面，掀开了隆起在地上的一张幕布。

安娜贝尔所谓的处理，不过是将男人拖到巷子深处，再随便捡一块防雨布给他盖上而已。

好在她表示整个过程没有任何行人或者目击者。

就连尸体留下的血迹也被雨水自然冲刷掉了，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

尤利单膝跪地，捏住下巴，盯着尸体，好像在思索着什么。

这时候，身后传来了脚步。

“别过来。”

尤利对朝这边走来的艾琳呵斥，吓了她一跳。

“你跟安娜老师在巷口附近盯着，如果有路人经过向我汇报。

记得别设结界，说不定会被侦测到或者留下痕迹。”

艾琳虽然有些不满，但还是遵照他的指示掉头回去了。

若是单论位阶等级和知识，她和安娜贝尔应该都远远超过尤利才对。

然而到了这种时候，尤利却成了三人中负责发号施令的那一个。

非常理所当然，就连艾琳自己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至于安娜贝尔，她似乎不愿意再靠近尸体而一直站在远处。

过了一会儿，尤利来到巷口放风的二人身边。

“你们知道这个是什么吗？”

他摇了摇手中出现一小瓶淡蓝色药剂：“这是我从那男人身上发现的。”

“这个是……”

艾琳跟安娜贝尔互相对视了一眼。

“这个该不会是……”

艾琳微微皱眉：“之前在教师会议上提到过，好像是叫做幻梦乡的……”

“毒品对吧，我听说过。”

尤利边说边将药瓶放在月光下打量。

看到他不以为然的样子，艾琳和安娜贝尔再次面面相觑：为什么他会知道这种东西？

幻梦乡。

尤利曾经在游戏听过这个致幻类毒品的名字，与剧情里的反派组织「隐者教团」有关系。

他们研制出这种新型毒品将会在一年后于各国泛滥成灾，让社会治安变得不稳定的同时，「隐者教团」也能靠销售毒品赚得盆满钵满。

在《女神默示录》中是非常重要的一条主线剧情，不过尤利见到幻梦乡的实物还是头一回，大概是为了方便过审，它没有直接出现在玩家面前。

明明距离剧情开始还有一段时间，没想到已经都渗透到教廷了……

尤利看了一眼巷子深处的男人。

不，他应该并不知情吧，最多只是个小喽啰。

“跟艾琳说的一样，是个不折不扣的人渣呢。确实有在私下进行毒品贩卖生意的痕迹。”

尤利如此总结，不过艾琳却高兴不起来。

她不安地看向黑发少年，问出了最关心的那个问题：“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自始至终都保持沉默的安娜贝尔开了口：“果然还是自首吧……”

“不行！”艾琳瞪圆双眼，激动地大喊。

艾琳的气势很凶，但安娜贝尔的态度也异常坚定。

“只能这么办了……我把你们也带到案发地点了……

如果不自首，事后被发现的话，你们说不定也会被当做知情不报而受到牵连。”

“如果我担心被牵连的话，就不会来这里了！”艾琳说。

安娜贝尔平静道：“我本来就是失手误杀，这种事只要调查一下就明白了……而且，西格尔身上还携带着毒品，法庭应该会从轻审判的。”

“那也不行！就算再怎么轻也是杀人，西格尔还是贵族，至少也要坐十年牢吧？”

“十年而已，已经算是很轻了。”安娜贝尔淡淡地说。

这时候，尤利举起手中的幻梦乡：“这个，说不定会被法庭当成栽赃。”

“啊？这话是什么意思嘛。”

艾琳生气地双手叉腰：“你难道想说毒品是安娜塞进西格尔身上的？”

“我从来没有这么说过，而且你冷静点。”尤利叹了口气。

艾琳从刚才开始攻击性就很强，明显是在安娜贝尔面前逞强、掩饰自己的不安，已经不能指望她了。

老实说，尤利还真考虑了安娜老师将幻梦乡塞进西格尔衣服里，用来博取自己和艾琳同情心的可能性。

经过仔细思考后他否定了这种可能，但法官未必会这么想。

场面陷入僵局，空气变得格外凝重起来。

“尤利菲斯同学……”

艾琳开口问道：“你是怎么想的呢，你觉得安娜应该去自首吗？”

“这是安娜老师该决定的事。”

尤利顿了顿：“如果安娜老师打算自首，我不会阻拦，也不会让你阻拦她。”

艾琳“嘁”了一声，他接着说。

“如果不想自首的话，这个男人死有余辜……我们再看看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吧。”

听到他这么说，艾琳还算满意地点了个头，二人将视线转向安娜贝尔。

“……”

她的头脑一片混乱，自己也不清楚该怎么办。

但是，安娜贝尔注意到了尤利表情中的从容，让她感到了一丝安心。

“如果不自首的话，尸体一旦被发现……”

安娜面露不安道。

今晚虽然街上没什么人，但也无法保证自己没有被人目击。

神殿骑士团在发现西格尔尸体以后肯定会展开调查，万一到时候恰巧有个路人认出了穿着女仆装的自己……

“只要伪造成意外死亡就可以了。”尤利说。

“意外？现在看起来不就已经很像意外了吗？”

艾琳皱眉。

虽然她没去亲眼看一遍尸体，但根据安娜贝尔所言西格尔死于后脑勺受重创。

在雨天滑了一跤正好撞在路牙上面，不管怎么看都是意外死亡。

尤利道：“你说的没错，但还不够意外，推搡争斗时意外身亡的情况并不少见，骑士团肯定也很清楚。

再说了，这家伙怎么说也是贵族，哪怕例行公事也会进行最严格的调查。

如果骑士团在附近走访，到时候说不定就会查出些什么来。”

“怎么办才好？”安娜贝尔问道。

尤利露出狡黠的笑容，向二人展示了手中的幻梦乡。

“我们要布置成让人没兴趣调查下去的意外。”

在那之后，尤利展开了行动。

他将手里的幻梦乡大部分灌进西格尔嘴里，剩下一小部分洒在他衣服上。

幻梦乡是浓缩原液，在使用时需要按照50：1的比例稀释，所以这一小瓶甚至足以慢性毒杀一个成年人。

接着，尤利将西格尔的尸体从巷子里拖出来，横置在街边显眼的位置。

如此一来，不管是谁都会认为西格尔是嗑药磕嗨了，走夜路自己把自己摔死的。

对于这么一位平时风评就不怎么样的瘾君子，骑士团估计也没兴趣认真追究他的死因，只会草草结案吧。

处理尸体的整个过程，尤利都没有让艾琳插手，而是让她在远离案发地点的位置放哨，注意有没有经过的路人。

“呼……搞定了。”

尤利擦着汗，快步回到二人身边。

“辛苦你了，尤利菲斯同学。”

艾琳为她一脸歉意地说道：“明明我是大人，却什么忙都没帮上呢……呜，好沮丧！”

“艾琳老师很没用这件事我早就知道啦。”预言之子笑眯眯地说。

“你说什么！”艾琳生气地鼓起腮颊。

“那个……尤利菲斯同学。”

安娜贝尔拘谨地走到二人面前。

她刚要开口，尤利就伸手制止。

“要道谢还是等回家以后再说吧。该撤了，我们在这里待太久了。”

“啊，嗯，说的也是。”

安娜贝尔顺从地点了点头。

今晚的事件就此告一段落，三人踏着星光返回宅邸。

尤利独自走在前面而艾琳和安娜贝尔跟在他后面，边走边聊。

“呐……我就说尤利菲斯同学很可靠的吧！”

艾琳挽着安娜贝尔的胳膊，朝她眨了眨眼，露出坏笑。

“……嗯。”

安娜贝尔深深地点了点头。

看到她眼神中闪烁的泪光，艾琳也有些欣慰。

看来安娜跟尤利菲斯同学之后应该就可以和解了……

不愧是预言之子，果然很能干啊。

既冷静，又果敢，自己明明是大人却完全比不上呢……

艾琳憧憬地看向少年背影。

然而就在这时，一股恶寒突然穿过她后颈并席卷全身。

“咦……？”

艾琳发现自己漏掉了一个非常非常重大的细节。

“怎么了，艾琳……你的脸色很难看啊？”

安娜贝尔奇怪地盯着好友：“是感冒了吗？你的身体一直在颤抖。”

艾琳摇了摇头，拼命否认。

可即便如此，身体的战栗始终无法停止，鸡皮疙瘩爬满了肌肤。

因为她注意到一件很重要的事，

一件本该最让人在意、质疑，却被悄然降低了存在感的事。

尤利菲斯同学让自己离远点，仅仅只是为了监视过路行人、让我陪伴安娜吗？

说的再直白点。

我们赶到现场的时候，西格尔真的已经死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