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期猜的不错,被军卒抬上高台的,那些闪着金黄色光泽的器械,正是由公孙度画图,再由那些众大匠监制,由洛阳城的精良的冶铜匠人,使用铸造礼器的工艺铸造器械零件,再交由首饰匠人精心打磨、精修,直到每一个零件都与器械适配。
可以说台上最宝贵的不是那些看起来就值钱的黄铜外表,而是内里的那些传动齿轮、零件。
器械不是杜期的擅长领域,上一次所看到的也都是些图上线条,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实物,他禁不住凑上前去,想要细细看看这些公孙度既费钱、又费功夫的物件。
只见这些器械外表看上去就像个矮座一般,杜期能看到那些钢制的钻头、刀具,有些物件还是委托他们冶铁所打制的。
“有些意思啊!就是不知道主公费这么大功夫的用意何在?”杜期细细观察下,也能看出些这机械的门道了,饶有兴致的揉着下巴自语道。
就在众人对着高台指指点点时,公孙度出现了,他还是穿着常服,脸上带着笑,行走之间与那些熟识的匠人打招呼。
“啧啧,太守看着也不像个暴戾人物啊,明明是个亲和之人,竟然被那些不法豪强如此诬蔑,豪强真是该死啊!”许多第一次见到公孙度的匠人发出感慨道。
“是极!你看到了?太守与我打招呼呢?他还朝我点头!喔喔!”杜期的身旁一人出言附和,其眼神正好撞到公孙度与这边的杜期点头示意,立马若打鸡血一般,成为了公孙度的狂热支持者。
公孙度踏步上了高台,见到自己的布置基本上都已完成,很是高兴的向负责此事的赵真点点头:“做得不错!”
随后他站到高台边缘,望着下边无数盯着他的热切眼神,微微一笑,朗声道:“诸位大匠,想必已经看到了眼前的这些物件了,这些东西便是某召集大家来此的目的!”
“轰!”果不其然,众人的议论声更大了,都在猜测公孙度的真正意图。
公孙度对匠人们的议论毫不在意,他走到那一处放置耧车的位置,用手拎起地上的耧车对台下的众大匠朗声道:“有人认识此物吗?”
“当然认识,耧车而已,农夫耕作、播种用的。”人群中有人回道。
“不错!”公孙度很高兴没有冷场,他像是对耧车甚是熟悉,当着众人的面,竟然麻利地拆解起这一个三脚耧车起来。
先是耧车的犁刀这些铁制部件,再是耧车的三条长长的腿,然后是播种装置,最后是盛放种子的斗,他们都在公孙度的手指运动间,一件件被他拆卸了下来,那种熟悉的程度,让在场的匠人都为之惊讶,此时此刻,说公孙度是一个种地多年的老农都有人敢信。
只是,随着公孙度的动作越快,在场的有些做过耧车的匠人的眉头就皱的越深,因为公孙度手里的耧车,与他们印象中制造的耧车似乎不一样,明明是一样的物件,都有三条腿,都有铁犁刀,都有种子斗,可是那种违和感从何而来?众匠人的心中都浮起了一丝疑虑。
渐渐的,台上的地面摆满了公孙度拆解的零件,这时,有眼尖的匠人发现了,公孙度拆解的零件,好像与一旁那一堆零件是相同的。
“诸位,如大家所见,一辆最为普通的三脚耧车,最多可以分解为47个零件。”公孙度见大家的注意力都投注了过来,指着脚下的零件大声道。
“不对!”人群中有匠人出言,说出了自己的疑惑:“太守手中的耧车似乎与我等的耧车不一样。”
公孙度笑了,指着那位发言的大匠,邀请其上台道:“这位大匠,请上来与我等细细说说,有何不同?”
那匠人也不怯场,只见他从人群中走出,噔噔走上高台,先是恭敬的向公孙度行礼,然后拿起地上的耧车零件仔细观察了下,再拿着几块零件四下对比了番,像是得出结论了一般,上前道:“太守手中的耧车,不像是匠人做出来的。”
公孙度颔首,让其继续说下去。
那匠人手里拿着耧车的腿道:“一般我等制作耧车,都是按照耧车的长腿为范,其他的零件都是以其为参照,挨个组装制造,而且都是使用老祖宗的榫卯手艺,更结实,也更耐用。”说着匠人看了看手中的零件“至于太守手中的这些耧车,似乎都是一个模子,也没有用榫卯,而是用插销,铁钩等物件连接固定,肯定是不够结实和耐用的。”
“啪啪啪!”公孙度笑着鼓掌道:“说得好!大匠果然机敏过人,一眼便看出了其中的机要。”公孙度为此人的敏锐眼光赞赏。
今日公孙度所要做的,其实就是试图发动一场生产革命,首先要颠覆的就是过去匠人习惯的‘法式’,即刚刚匠人所说的以长腿为范制造耧车。
‘法式’其实是农业时代手工匠人们习以为常的一种工艺传承手段,每一个学徒要想出师,就必须要将各种物件的法式记得滚瓜烂熟。
‘法式’,它就像一个标尺,能让学徒学习难度直线下降,可是它不适合未来的工业时代,说白了这就是在后来被视为奢侈代表的私人定制。
其具体的表现形式在造船业更为突出,船匠们心中的船都是些模型,他们所记的都只是各种尺寸的比例,一艘大船,匠人们要先确定了龙骨的尺寸后,才能根据龙骨的长短,按照比例制造其他的零件。
可以说,这个时代,匠人们制造的每一个物件,都是独一无二的,概因天下没有一模一样的材料。
这种法式的手工业规矩一直沿用到后世工业时代,那时候的农村匠人,制造物件都是需要买家自带物料的,然后匠人再根据买家所带的物料大小、尺寸,设计出买家所要的物件,力争做到每一块物料都有所用处。
其实呢,这种农业时代的手工匠人方法,思想内核就一条:物尽其用,这才是真正的可持续发展策略。
但是呢,这种方法太慢了,太贵族化了,它注定只能服务于少数人,公孙度想要实现他心中的社会化大生产,那便是将手工匠人这种只能由精锐匠人干的活计转化为普通农夫也能做的工作。
将贵族的阳春白雪,一一打落成下里巴人。
将来的战场上,比拼的是物资的消耗,而不是物资的精良程度,越多人参与物资的生产,公孙度的力量也将越强大,这便是公孙度致力于做的事情。
而公孙度想要的,是工业化的制造,那是大规模使用原材料参与制造,到时会有大片的森林会被砍伐,而所获得的原材料中不符合条件的,不会再有匠人精心设计它的用处,它将会被直接舍弃,成为燃料。可以说工业化,就是一条破坏与浪费之路。
“呼!”公孙度并没有将自己的心中谋划宣之于口,眼见这位匠人捅破了那一层窗户纸,笑着上前,从那匠人的手中拿过耧车零件,然后从另一堆零件中取出一个零件,开始重新组装起来。
就如刚刚匠人所讲的那般,公孙度进行的无比顺利,因为这些零件的确没有用到榫卯,而是一些简单的销钉、铁钩连接件,组装并不费力。
在众人惊讶的眼神中,即便公孙度从两堆不同的零件堆中取用零件,却仍旧能组装出一架完整的耧车。
“这是!?”杜期的眼神闪动,他是知道这种工艺的,汉家武备中的精弩,因为对零件精度要求极高,所以各个零件也能做到互相通用,但是,汉家的精弩,那可是无数精良大匠合力完成的啊!公孙度总不可能召集那么多的精良匠人来制造一架耧车吧?这完全不现实啊!
“哇!这耧车,即便不是匠人亲自上手所作,可是它的工艺也不差啊!”有人注意到了公孙度手中耧车的价值了,并且感受到了一丝被替代的危机。
“啪啪啪!”公孙度拍手,待引起众人的注意力后,指着手里的一个耧车零件道:“大家或许也在疑惑,这些零件是如何制作出来的?”
“诸位!”公孙度来到一台机床面前,手掌抚摸其冰凉的金属外壳,再次朗声道:“这些零件都是被眼前的这些机床所制造出来的。”
“什么?是那什么机床制作出来的?不用人刀砍斧劈,一点点修整调理吗?”果然,这话再次引起了匠人们的震惊。
“正如刚刚这位大匠所讲,平日里大家想要制造耧车,需要衡量一块物料的大小,再寻找其他的有用物料加以配合,需要花费许多心思。而如今呢?我与郡府的匠人合力,将耧车的零件细化,将之复杂的制作工艺简化成机械能完成的钻孔、切削、打磨、车制等工作。
诸位,有了这些机械,我等不再需要考虑材料的互相配合,只需要向上游的物料提供者索要木料即可,它不需要你等这样的大匠亲自上手,只需要学徒、乃至农夫,手持物料走到器械面前,开动机械即可制造。”
“什么?匠作之事竟然变得如此....低廉?”果然,在场的大匠纷纷感受到了失业危机的降临。
公孙度没有理会匠人们的小心思,而是以眼神示意那个圆盘前的军卒开动。
“哒!”机括启动之声响起,军卒在公孙度的示意之下,整个身子踩上踏板,大汉的体重给予了圆盘源动力,让其缓慢旋转起来。
机床在皮带的传动之下,发出嗡嗡的响声。
台上的动静终于是惊醒了那些仍旧沉浸在公孙度所描绘的可怕未来之中的大匠,众人抬眼望去,金黄色的机床发出响声的同时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就像一头嘶吼的小怪兽,不停的试图挣脱地面上的束缚。
有人看到有一侧的匠人在公孙度的示意之下,将一块木板拿上台来。
接着,那一块木板就像进入了怪物的肠胃一般,伴随着刺耳的摩擦声,以及弥漫在空气中的木香味,眨眼之间,一块大木板就被整整齐齐的切割成一模一样的长条。
而且,那些操作的匠人还都是些年纪轻轻的小伙子,有眼尖的匠人还看完了全程,禁不住发出心中疑问:“那些木料,明明没有提前弹好墨线,怎会切割得如此整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