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小鬼,还敢还嘴!乃公今日...”操控器械的匠人闻言就要出言斥责,眼角却瞧见进门的杜期一行人,只好硬生生的将污言秽语咽了回去,只是狠狠的瞪了那还嘴的少年学徒一眼。
这边的动静让公孙度侧目,他朝杜期投去了疑惑的眼神:“咋回事?”
杜期摇摇头,无奈道:“正如主公所见,灌钢法所造之钢,质量最佳,故而也最难加工。”
他拿起一块刚刚被巨锤锤扁的钢条,握在手中,做出挥刀的姿势道:“这样的钢材,才是作刀的好材料。”
公孙度接过杜期拿过来的钢条,他放在眼前目测一番,这块钢条有三指宽,6毫米厚,看样子也不像是个刀模,试着用手弯折,其传来的巨大反弹力道,让公孙度惊觉:“这特么是高碳钢啊!”
这样有弹性的钢材,是这时候宝刀的标配,概因钢材中的含碳量极难把握,刀匠的锻打不仅仅是脱离杂质那么简单,有经验的刀匠在锻打脱碳的同时,也在根据实际情况向其刀身渗碳,以达成钢的阶段。
经验二字,拦住了大量刀匠迈向造刀名家的道路。
“这不是刀模吧?”他两手掰着钢条,感受其中的力道,转头问向一侧的杜期。
“主公慧眼,这是赵大匠托付我冶铁所打制的钢条。”杜期眼中有些许疑惑,语气夹杂古怪道:“也不知道工匠营那边拿这东西做什么,没别的要求,就一条,要求弹性符合要求。”
他弯腰从一侧堆满钢条的柳条筐里,随意拎起一根钢条道:“主公有所不知,要是以往,这钢条的打制所费,与一把环首刀相当。”
“可如今嘛,有了灌钢法相助,一根钢条的制造并不难。”他反手将钢条扔回柳条筐里,在前带路给公孙度介绍道:“熟铁质软,是这些器械最喜欢的加工材料。所以,这里最大的原料其实是炒钢炉那边来的熟铁团。”
公孙度跟在他身后,就看到有匠人将一侧小车运过来的烧红的铁块塞进了器械之中,齿轮转动,轧辊滚动,那块烧红的在巨力的碾压之下,真就像个面团一样,从团状变成了饼状。经过连续的器械压制后,一块厚薄一致的熟铁板就那么被制造完成。
“可惜了!”杜期眼中可见的惋惜:“这器械的力道还是太小,加工不了好钢材。倒是最适合加工熟铁。”
公孙度点头,熟铁其实算是一种低碳钢,质软的特点让它成为最适合加工的钢材,只是不太适合作为武器,用在武备上时,他的优点也就成为了致命的缺点。
其实所谓转炉炼钢法,炼制的最多的其实还是熟铁,即低碳钢,它在当前的优点只是在于其作为液态便于浇筑,能够作为青铜的廉价替代金属。
想到这里,公孙度又想起郡府院子里那些金光闪闪的器械,就禁不住唑起了牙花子,那特么都是钱啊!
不过,望着眼前的这些器械,公孙度的脑海中灵光一闪,他前世的记忆中,对于钢铁锻造极为推崇,那时候的锻造与汉时的大锤锻造完全不一样,后世钢铁锻造,是利用巨大的压力对材料直接压制成型,公孙度记得好像有什么冷锻和热锻?
既然来了灵感,公孙度也不废话,当即拉住杜期来到冶铁所最为高大的器械前,还未等公孙度讲话,面前巨大的锻锤落下,发出巨大声响的同时,地面都在轻微的颤动。
感受着这种不属于人力的器械伟力,公孙度对杜期指着眼前的器械比划道:“既然可以用它锤压钢铁,为何不直接用它锻压钢铁成型?”
“成型?”杜期不解,在他的印象中,钢铁材料都是要经过多道工序如锤击、延展、剪切、弯折、等等多道工序才能成型的。
“就像铠甲中最大部件:前胸弧形钢板!亦或者头盔这种大型的部件,交予工匠加工,难免费时费力,为何不直接利用巨力一体成型呢?”
公孙度见到杜期的脸色,知道这是其知识盲区,便从地上拾起一团泥巴捏在手心,冬日里的积雪被冶铁所的高温烤化,地上全是泥浆,公孙度选了一块湿度适宜的泥团捏成饼状,在杜期的震撼的眼神中,一手握成弧形,一手作拳向其压去。
“这是放置钢板的模具,这是施压的器械。”
待公孙度松开拳头,显露在杜期眼前便是一块被压成弧形的泥团。
“肯定是有瑕疵,但比起匠人费力的用小锤敲击弯折,这样的法子只需要打磨掉其中毛刺即可。”公孙度挑眉,笑着道。
“哈?”杜期一时有些缓不过神来,他似乎陷入了自己的世界中,口中连连自语:
“压制?锻压?不行!力道太大,钢板会断裂!不不,不必一次性,可以分阶段成型,可以避免断裂风险。锻锤的速度太快,塑形精度差?唔,暂时不用那么精确,而且可以找赵真那小子设计一个压制的器械来....不行...可以”
过了好半天,杜期脸色变换不停,一会儿自我否定,一会儿又自我肯定,老技工的脑子里短时间想出了无数种法子,来实现公孙度的口中的锻压成型。
“呼!”公孙度看到杜期像是经历了一场大仗般,长长呼出一口气,在有些微冷的冶铁所空气中,一道白色的烟柱飞得老远。
看得公孙度眼睛一凝:杜期这厮练吐纳的?
“主公真乃神人也,莫非天授?今日指点,让老朽今日受益匪浅!”杜期恭恭敬敬向公孙度行了一礼道。
从前公孙度虽然对他们讲过冶铁原理,但那时候杜期能看出来公孙度在实际操作中完全是个门外汉,不懂冶铁其中的细节关窍,可是今日,公孙度的指点,却是能让襄平冶铁所的金属加工踏上另一个台阶。
有了收获,杜期更加喜悦,顿了顿他眼睛里冒出新的光彩,倒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向前领路道:“主公口中的灌钢法,真是炒钢法的绝配!”
公孙度偏头,有些也不太懂灌钢法与炒钢法之间的联系,在他的记忆中,这两个法子被中华大地上的匠人一直沿用到八九十年代,其顽强的生命力可见一斑。
“哈哈哈”杜期再度发笑,那是自豪骄傲的笑,是作为冶炼匠人,傲视天下同行的笑。
他并没有急于回答,而是带着几人继续前行,观摩赵真在冶铁所预定钢条的生产过程。
只见那一块块厚薄一致的熟铁板被送入一座人高的炉中,一排铁板并排的平铺在架子上,被匠人费力推入炉体中。
公孙度看得出来,那座炉体是根据之前他与匠人开会时定下来的反射炉的形制,厚厚的炉壁挡住了火焰的辐射,外部的匠人身上穿着厚衣袍不停忙活,再也没有从前炒钢炉那边的燥热景象。
加工好的熟铁板再度加热,这是要对其进行渗碳吗?
渗碳的法子有很多,撒上碳粉,亦或者塞进炭火中加热,都是通过直接接触的形式将碳渗入熟铁中。
可公孙度看得很清楚,那些熟铁板是悬空的,并没有与炉体中的燃料炭火相接触,而匠人在推入铁板时,也没有对其撒碳粉。
就在公孙度疑惑匠人们此番操作的原理之时,另一侧传来的喧闹之声。
“让开!铁水来了!”
原来附近还有一座小的冶炼炉,同样的反射炉形制,不同于大高炉的大规模的生铁冶炼,而是利用坩埚之类的物什,以及生铁熔点低的性质进行少量的铁水炼制。
几个肌肉虬结的匠人一边手里端着载满铁水的坩埚,一边大声招呼,示意闲人远离。
他们的动作很稳也很迅速,一个转身的功夫,就将坩埚里的铁水朝着这边进行熟铁板烧制的炉口浇筑下去。
公孙度这才发现,炉口设计了一个用于浇筑的孔,形制有点像漏斗。
一旁的杜期介绍道:“匠人将炼制好的生铁铁水浇筑进炉中,通过设计好的管道,让生铁水均匀的淋在熟铁板上。而且这法子经过多次试验,选用的熟铁料与生铁料,是我等最为熟悉的料子,配比也经过严格计算。”
“主公请看,匠人手持的坩埚铁水都是经过称重后才会进行浇筑的。这样能使灌钢的结果最佳。”
公孙度不停点头,他算是长见识了,本以为灌钢法是生铁熟铁打制成片相互夹杂打制出钢的,没想到杜期还能利用生铁水液态的优点,想出来这一招浇筑法子,简直绝了!
果然,正如杜期介绍的那般,匠人将生铁水淋在一面后,这边操作的匠人眼疾手快,转动机关,让炉体中的铁板翻转,让浇铁水的匠人淋另一面。
公孙度看着嘴角发笑,这场景让他想起来前世自己烤肉刷酱料时的操作。
“这样的生铁、熟铁的搭配,便能较为高效的制造出合适的钢板。”
杜期的话语不停,继续介绍道:“经过炉火的炼制,二者结合之后,经过匠人的检验,再利用器械对其锤击、碾压、剪切,最终制作出那样的钢条。”
“嗯!”公孙度点头,他终于明白杜期对灌钢法这般推崇的原因了,比起转炉炼钢那种随缘得到一炉钢的法子,灌钢法这种依托成熟技术衍生的方法,能够直接成批量制造钢料,确实是重视稳妥的匠人首选。
同时杜期的话也给了公孙度提醒,他们似乎也不用太过执着于利用转炉直接炼出一炉可以直接做武器的钢材出来。
以转炉炼钢炼制出冶铁的低碳钢,进行模具浇筑,再对定型的钢料进行热处理渗碳,照样可以得到高碳钢啊!
“啪!”公孙度合掌,他觉得自己似乎陷入了路径错误的泥潭,他缺乏相关的化工、冶金的人才、知识、技术储备,又何必追求过于先进的技术,最适宜当前使用条件的技术才是最好的。
阶段性的递进,才是最符合辽东冶铁生产技术的方式。
想到就做,公孙度拉住杜期问道:“转炉炼钢,炼出来的生铁多,还是熟铁多?”
“呃?”杜期一愣,搞不懂公孙度为何问出这种问题,但他还是立即反应过来:“回主公,当然是熟铁居多。正如主公与我讲的课那般,气与铁水接触,带走了其中多余的碳,我等如今转炉的吹气时长定为了半个时辰后,炼制的成型钢材,大半还是熟铁为主。只有在吹气时间过短的情况下,才会出现生铁。”
公孙度暗道这老头也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拍手道“既然是熟铁,为何不用转炉炼制成品钢料,再对其进行灌钢呢?”
“是极!老朽怎么没有想到?转炉炼制的钢水既然是熟铁,那便可以省去熟铁加工成型的工序,可以直接在铸造之后入炉进行灌钢处理!”公孙度的提醒,对杜期来说不啻于一声惊雷,他带着颤音的自语道。
“怎么就没有想到呢?”杜期的自语不停,直到他望到远处的转炉试验场,他才回过神来,转炉的生产对于他们这些匠人来说,还是一种陌生技术,其无论是生产的经验,还是配套的匠人、设备,都根本无法与炒钢法这种成熟技艺相比较的。
这是一种新旧交替的时期,能够做出更新换代决定的人,往往都是要担一定风险的,杜期下定决心,回过身对公孙度摇摇头道:“其实这也正是老朽一早想对主公所言的。襄平冶铁所已然达到了其生产上限。”
“上限?”公孙度一愣,咀嚼着杜期口中的这个词,环视一周,望着人来人往的冶铁所略有所思。
杜期点头,神色严肃道:“襄平冶铁所可能有上千年的历史了,据说当年战国时燕国便在此地设立冶铁所,直到如今亦不曾变过。
无论是战国,还是前汉,此地的冶铁所,无论是技术,还是产量,都是辽东首屈一指的。
可是,它还是太老了!旧的规划设计已经不足以发挥如今的冶铁工艺了。老朽在冶铁所内建造的五座高炉就是经过再三规划才开始实施的。”
杜期抬起手,指着远处高高耸立的高炉烟囱苦笑道:“并非我等只能修建五座高炉,而是冶铁所的生产能力,只能消化五座高炉生产的生铁量。另外就是这处冶铁所的也没有足够的空间布置更多的高炉了。
再加上如今的转炉炼钢场、灌钢场、炒钢场,冶铁所有些过于臃肿了。”
站在一侧的公孙度明白了杜期的意思,当前有了巨大工艺进步的襄平冶铁所,急需一片让他们野蛮生长的土地。
“建个铁城!”公孙度目光投注在巨大的高炉身影,突然出声道。
“什么?”杜期一愣,显然没听清公孙度言语。
“我说,从襄平城到铁山这一条线,我都批给你,修建铁城!”公孙度转过头,大手一挥,指着城外铁山的方向笑道。
“建新城?万万不可啊!主公万不可这般劳师动众,不过是一处冶铁所而已,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杜期一听公孙度又要大兴土木,赶紧阻止道。
这下倒是提醒公孙度了,今年是个关键年份,他可是指望着辽东百姓可劲儿的生产,为他公孙某人创造财富呢,虽然进行城池这种基础设施建设也属于财富的一种,可是以辽东此时的局面,大兴土木的确不是一种好选择。
“那就先不修城墙!”公孙度抬手揉了揉下巴略微思索后继续道:“先在城外靠近城墙的地段选址,新建冶铁所高炉、厂房、设备,也方便匠人、工人回城。”
他细细回想了一下近些年的天下局势,暂时没有人有能力能击败他,打到辽东腹地来洗劫他的铁城,而且真要被人攻击到首府,那离灭亡之日也就不远了。
这与兴建冶铁所的初衷背道而驰,冶铁所扩建是为了加强军备,其本质就是为了对外出击,将一切敌人消灭在外,可如果冶铁所本身还要靠着坚城抵挡,就有些自相矛盾了。
“不修城墙?”杜期反问,他想着这么重要的设施不修个城墙保护起来,他自己想着都虚。
“嗯,不修城墙!”公孙度重复着答道,接着他嘴角露出笑容,“我将城外的军营移过去,大军在侧,就是最好的城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