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信在为青州黄巾未来忧虑时,臧霸却将目光投注过来,他对闫信这个人,亦或者这一支东莱黄巾势力极其感兴趣。
东莱黄巾就像凭空冒出来的组织一般,名为黄巾,可是除了名头是黄巾,其施行的政策,军事组织结构,都与黄巾有所不同,与其说是黄巾,还不如说是披了张黄巾皮的官府军队,若不是这些人都在杀官造反,他还真以为闫信是个官军卧底。
妇孺老弱单独立营,设立公库,强调军纪,重视器械。这些从管亥军中泄露出来的点点滴滴,让敏锐的臧霸意识到了东莱黄巾在组织上的先进性。
新生的组织,向来活力最为旺盛,学习先进是臧霸这批在多年军事斗争中幸存下来头领的本能,他们派遣到管亥军中的骨干,回归之后正在积极吸收复制这些组织架构。
臧霸的好奇源于他的经历,身为农民军的领袖,他是骄傲的,也是自卑的,自卑于他们在文化上、见识上、远逊于那些高高在上的士人。
骄傲于无论那些士人多么高贵,多么见多识广,也会在农民军的刀把子下恭敬低头。
这是一种矛盾心态,如何平衡这种心态,大概是每一个农民起义领袖都会遇到的难题,过于骄傲会在轻率的战斗中丧生,过于自卑更会陷入士人的诡计中而败亡。
面对庞然大物的大汉朝廷,无力感随时随地都在侵袭着臧霸等有自知之明的头领。颓丧、堕落是无望者的选择,积极进取亦然。
他们的成长来自于一次次的失败,无论是军事上的,还是政治上的。
所以他们就像蹒跚学步的孩童一般。
军事上,在战场上师从那些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的官军战法,从兵器到战术,从军事组织到军事训练,只要有机会,他们都会贪婪的加以学习。
而在政治上,大汉官府是他们现成的老师。颇为可笑的是,本应是反抗暴政的起义者,却是要向暴政维护者的官府取经。
所以柳毅闫信的出现,对于臧霸来说,意义格外不同,其内部迥异于大汉官府的组织制度,其标志着农民起义者完全是拥有自我组织能力的,对臧霸来说,那是一个崭新世界。
“还未请教先生,你等在东莱郡如何收税?又是如何进行治理的?”
臧霸靠近闫信,低头行礼后问道。
闫信闻言抬头,正好对上了臧霸探求的眼神,他有些感慨,臧霸作为首领,其政治上的敏锐简直天生,其实两郡处境颇为类似,东莱黄巾还因为军队初立,战力上可能还不如青州黄巾本部。
“当前是第一种!”闫信摇头,想起东莱那些磕磕绊绊的属吏,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笑。
“不过。”在臧霸的惊讶眼神中,闫信直接透露了东莱的特殊之处。
“第三种选择亦可。争取外援,或者培养自己的官吏体系。”闫信轻声说道,像是在说一件无甚轻重的事情一般。
“果然!”臧霸心中一动,暗自忖道,他面不改色,偏头问道:“辽东公孙度?”
东莱郡的变故与辽东有关系的传闻,臧霸早就听说了,更有甚者关于公孙度在辽东干的那些与农民军无甚区别的事迹他也听说过了,可以说,青州大地闹得沸沸扬扬的分地浪潮,正是起自公孙度。
作为始作俑者的公孙度自己也没有想到,他的分地举动,给了那些起义者一件威力多么巨大的武器。
无论他怎么包装自己的举动,无论怎么宣扬他政策的合法性,凭借武力褫夺豪强资产的行为是做不了假的。
“正是!”闫信不作犹豫,径直点头道。
东莱郡的发展,是脱离不了辽东控制的,无论是身居高位的柳毅闫信的意志,还是百废待兴难以收拾的东莱残局。
在通过肉体毁灭、亦或者武力驱逐等手段,消灭了境内的士族豪强势力之后,没有了本地士人参与制度构建的东莱,就像当前青州黄巾的处境一样,根本无法自行统治东莱,必须需要来自外部的支援。
“为何是第一种?辽东难道不能直接派遣官员前来治理吗?”在臧霸的视角来看,占据辽东的公孙度就是一个庞然大物,其人所拥有的政治、军事、经济资源远不是他所能望其项背的。
闫信愣住,不知道怎么回答,总不能说公孙度得罪了辽东豪族,一时半会儿也没人手可用吧?
沉吟着,闫信转个话题道:“其实呢,渠帅,有时候第一种方案在短时间内,未尝不是一种好选择。”
“此言何意?”臧霸来了兴趣,正色问道。他对于军政府的管理痛楚可是一清二楚,这些只会打仗的黄巾力士,以军法管民的形势之下,百姓的水深火热的程度,不比大汉官府好多少。
“军政府是否害民,在于两点。一者纪律,必须以严格的纪律约束掌握绝对武力优势的兵卒,从而减轻军政府对民众的伤害。好在东莱郡的兵卒大多来自本地,此辈面对乡亲,还不敢太过放肆。
二者利益,要想兵卒不害民,首要便是保障军队的物资供应,保障军民之间的利益不发生冲突。”
闫信的话语给了臧霸许多启发,他掐着下巴沉思起来。以本地兵卒管理本地民众,这算是一种基层自治了,只是作为外人的泰山贼,高层军官大多是外地人,这就需要他做出选择了。
“必须要花力气限制住那些老兄弟的胡作非为了。”臧霸思索着,不时点头。
至于第二点,闫信所谓的利益问题为何,他很快便明白,那便是东莱黄巾制度中的高明之处了。
有着公库制度支持财政的东莱黄巾,有用于保障军队物资补给的财力,并且可以像官府一样将资金用于民生之上,可以说公库扮演了官府一样调配物资的作用。
“建立公库!势在必行!”想起某些一直反对公库制度施行的头领,微微有些阴沉的眼神在那些头目脸上扫过,他暗自下定了决心。
“其实还有一点!”闫信看着沉思中的臧霸,继续道。
“正如刚才所言,我等当务之急应当是自保,那么粮食对于我等来说便是至关重要。与之相比,财货就显得无足轻重了。”闫信饶有意味道。
“先生何意?”
“交易!以我等手上大量的财货交易需要的物资。”闫信竖起一根手指,像是真正在为臧霸考虑般沉声道,他可是知道,进军青州极为顺利的臧霸部军队早就搜刮的盆满钵满。
果然,臧霸的神色一动,露出愿闻其详的表情。
“这天下,可没有与钱有仇的商人!其实对于渠帅来讲,当前的处境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恶劣。只要找到能够交易财货物资的商人,渠帅完全可以在不害民的前提下,做到兵精粮足。
粮食、刀矛、箭矢、战马,只要渠帅能付得起钱,就会有人将物资运到青州地界上来。”
闫信知道对于臧霸等人来说,最缺的不是钱财,而是将财货变现为物资的渠道,这也算是一种投其所好了。
“先生知道?谁人可以交易?可不要是那种恶意压价的奸商。”臧霸的眼中精光一闪,他太需要能将财货变现的渠道了,故而努力压制住自己心中的急切,放慢声音道。
“哈哈哈”闫信闻言笑出声,农民军很少与商贾打交道,一者商贾惧怕农民军的刀子,二者农民军自小遭受奸商的盘剥,这属于是双向排斥。
“渠帅放心,无论你需要的是战马、粮食,还是刀矛,都能与你运来。”闫信捋了捋胡子,用手指点了点北方,若有所指道。
“了然!”臧霸重重点头,同时心中闪过无数念头:是公孙度与他做生意?难道说想与他结盟?借此援助与他?
虽然有些意外,但是一想到这桩生意的背后是公孙度,他的担心也就小了许多,至少,作为一地太守的公孙度,以其人的财力物力,肯定是能满足青州黄巾的物资需求的。
.....
“杀啊!”
震天的喊杀声响彻整个原野,而在原野尽头处的高墙上,正在被一群群头戴黄巾的兵卒淹没。
“少主快逃!逃离青州,此地如今尽黄巾矣!”
庄园偏僻的后门处,忠诚的部曲头领将滞留在庄园中的豪强少年送上马背,恳切劝道。
少年脸上带着泪痕,身体颤抖个不停,对周遭的一切都感到恐惧。只是看向眼前的青年头目时,眼神带着习惯性的依赖。
“忠叔,你呢?与我一起吧!”
头目正要答话,而听着远处的杂乱脚步声,急忙转头警戒。
“快!头领在这边!杀啊!”
远处,在反叛部曲带领下,大股的黄巾众正在手执刀兵追杀起庄园中的豪强头目,有人指着这边的私兵大喊。
“少主快走,某来断后!”
“你们,保护家主离开青州。”
部曲头领见状,拔出长刀先是在少年的马屁股上划了一刀,然后看向那些骑在马背上的骑士凝神命令道。
希律律,马儿先是嘶鸣一声,然后带着少年骑士向远处狂奔而去。
而在远去骑兵的身后,头目脸上露出狞笑,长刀前指怒喝道:“来啊!你们这些叛逆之徒!”
“杀!杀了这些狗腿子!”对面,领头的黄巾头目同样的脸露狞笑,指挥着占据人数优势的士卒拼杀。
双方的人马红着眼,看向对方都像是生死仇人一般,很快便短兵相接在一块儿,白刃交接之下,血肉横飞,白墙青瓦都染上了鲜红。
“呀!”
头目的环首刀卷了刃,很快便从茬口处断裂,他便手指着断刀怒喝着继续拼杀,让他想象不到的是,以往在他们这些武人过人的勇武威慑之下,很快四散而逃的黄巾众,这一次却显得格外坚韧。
“分田地!”
一名衣衫破烂的黄巾众口中呼喊着这样的话语,向着血人似的头目飞扑上来,以自己的双臂缠绕住头目的躯干。
“呛!”
长刀落地,失去了武器的头目没有慌乱,将自己的武艺发挥到了极致。
“砰”
握紧的拳头犹如铁锤,狠狠落在那名不要命的小兵背脊上。
“嘎吱”
他能听到那人脊骨传来清晰的断裂之声,然而,对方始终没有松手,口中呜咽,不停冒出血泡。
“松手啊!”
眼看着其他的黄巾众围了上来,焦急的头目发出怒吼,重拳再度挥下,却无法让那双死死环抱他的双臂松开。
“呛!”
一抹雪亮的刀光闪过,头目死不瞑目的头颅落地。
“快!救治伤员。”刚刚手刃敌方头领的黄巾军军官招呼后方兵卒道。
说着他蹲下身,关切的看向地上刚刚最为勇猛的手下,急声问道:
“大春!还活着吗?”
刚刚不要命的黄巾小兵仍旧死死环抱着无头尸体,他还记得这名小兵,是他亲自从周围招募的,与他一样姓齐,乃是本地豪强的世代奴仆。
这小子进入军营之后,天天跟在他身后,问的最多的还是本地百姓最为关心的分地之事。
“伍长伍长,什么时候分地啊?”
“伍长伍长,我家能分几亩地?”
某天他听得烦了,回了句“打完仗再分,你要是立了功,那就马上分地!”
谁知道那一日的无心之言,竟然造就了今日的局面。
血泡仍旧在他的嘴角泛出,刚才不停的翻滚摩擦下,名为大春的小兵脸上的黑灰少了些许,露出一张稚嫩的脸。
眼见着对方嘴角颤动,军官俯下身子,用耳朵倾听对方话语。
“伍长,地,我家..分地..”
断断续续的字眼进入军官耳中,小兵至今念叨的还是田亩之事。
军官脸上罕见的露出悲伤神色,早就对生死置之度外的老兵握住小兵的手,答应道:“有的,一定分地,此战你有功,你家优先分地!你放心,我齐老三这张老脸不要,也要给你家把地给分了!”
“呼!”小兵明显松了口气,吹出个大血泡。
“快!道长,先给这个兄弟瞧瞧,他可是个好兵!”
穿着道袍的黄巾军军医进入了战场,军官见状,急忙朗声招呼道。
在军官的催促下,长须长眉的医者跪地,先是检查了小兵的伤口,然后手掌摸索着小兵骨头,转头朝着军官摇头道:“难办,脊骨断裂,下半辈子都瘫了!”
“有办法吗?”军官脸上激动的神色褪去,转换为无力的哀求。
“哎!”军医没有理会军官,站起身摇摇头,甩甩袖子去往其他伤兵处了。
“呀!”军官发一声喊,一拳击打在身侧的树干上。
“该死!这帮狗腿子,都该死啊!”他手提起刀,在刚刚死去的敌人尸体上补了好几刀,以发泄胸中的郁气。
“哧!”血珠泵射的声音响起,军官呆楞着抬头,就见到刚刚还在喘气的少年,以残余的力气和残缺的身体,完成了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行动,横在地上的断刃,轻而易举的划破了少年柔嫩的脖颈。
倔强的少年身体中有一颗更加顽强的心脏,其以最后的能量泵动血液,薄薄的伤口处,有大片的血雾喷出,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五颜六色的光,似一道血色彩虹。
同一片天空下,同样的场景,正在青州大地上四处上演。
追求土地、财货的青州黄巾,向往土地、自由的本地小民,二者联手,在暂时没有外敌威胁的情况下,开始了对境内豪强的血腥清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