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蓟县
“你说什么?”
刘虞放下手中的书简,抬头望向对面的田畴,眯起了眼睛,似是在确认般问道:“屠戮豪强数百家?公孙升济此僚,果真做出如此恶事?”
他咬着牙,鼓着眼睛,语气愤慨,像是对待某个仇寇一般。
话语一出,刘虞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实在是被公孙家的欺负惨了,一时都有了应激反应。
刘虞迅速恢复了冷静,抹了抹胡须,伸手让对面的青年落座:“呼,子泰无需如此拘谨,坐。”
田畴对这些礼节不以为意,只是做着自己的分内事,顺着刘虞的动作坐下后,整了整有些褶皱的衣衫,点头回道:
“回禀使君,此事应当为真。自十一月以来,陆续就有辽东、玄菟两郡豪族逃往幽州。”
“十一月?”刘虞皱起眉头“去年的事情了,为何今日才有消息?”
“哎!”田畴叹了一口气,露出一脸苦笑,指了指东方,摊了摊手道:“这得多亏了咱们的另一位公孙将军啊。
使君上任以来,以幽州的微薄军力,凭借对乌桓的功德,平定公孙瓒都难以抵御的兵乱。功莫大焉!那人不愿使君的功劳太过,也不愿意幽州的这场变乱太早平定,故而出手阻拦,截杀起乌桓大人向使君投降的信使来。
这其中总是有些池鱼之殃,便是那些逃离本郡,携带财货的豪族子弟了。”
提起公孙瓒,刘虞脸上再度露出明显的恼怒神色,想起这厮在他上任以来的种种行为,压抑不住怒气一拍案几道:“此僚不为人子耳!”
“为了一己之私,要陷国家、百姓于危难,此辈何等的狂妄,何等的无耻!”
很显然,刘虞对公孙瓒的不满不是一天两天的了,这段日子随着公孙瓒的举动,矛盾有了爆发的趋势。
“使君勿忧!”见到刘虞涨红了脸,气的不轻,田畴面不改色,老神在在坐在那里,先是呷了口水,才缓缓出言劝解道。就像是在预测未来一般下断论道:“那厮狂妄不了多久的。”
“子泰此言何意?”
刘虞喘匀了气,学着田畴的样子喝口水后问道。
“无他,钱粮耳!幽州作为边地州郡,向来是需要青、冀二州资源输送粮草财货的。然而,去年秋以来,中原战事连起,冀州也参与到了讨伐董卓的战争中去,钱粮大批的输送往河内的袁绍。而青州,自焦和起兵以来,青州就民乱不断,自顾不暇,恐没有余力支援幽州了。所以,幽州短时间内,是没有多余钱粮用于作战的。
这一点,想必使君比小子我更清楚。”
田畴的面容很年轻,可是神色却很稳重,举止也很沉稳,这让对面的刘虞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很难想象面前的年轻人能有经年老吏才有的见识。
“彩!子泰大才!窥一斑而知全貌也!”
刘虞抚掌,为眼前这位极为聪慧的年轻人喝彩。
他抚须颔首,望着眼前一摞典籍文牍,叹息道:“正是如此,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幽州地疲民穷,少钱粮乃是痼疾。正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若无钱粮,任他公孙瓒作何,这仗也打不起来。”
刘虞的苦恼很少有人理解,他是幽州的州牧,行政军事一把抓的主官,向来是从大局上考虑问题。如公孙瓒这样的军头完全没有政治上的考量,单纯的以武力攻杀胡人,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三郡乌桓、并州匈奴,早就不再是前汉时的草原民族了,此辈在汉地里栖息生存繁衍数十上百年,除了体制上的部落制,以及残存的半牧半耕的生产方式,其与汉民的区别其实不大。
在刘虞固有的概念里,除非费力气将这些内迁之民再度赶出长城,否则,胡汉共存便是大势所趋。
田畴说他对幽州士民、胡人都有大功德,他哪里来的功德?无非是以务实的态度处置汉胡争端而已。
当然,对不服王化的胡人进行惩戒是有所必要的,刘虞对此并无意见,身为刘家人,击胡几乎是历史使命。只是作为一地诸侯的他压制住了那股冲动,以更为理智的方式处置政务。
“公孙小儿,武夫一个,不,是两个!”
想起面前的公孙瓒,以及远方的公孙度,刘虞禁不住一个头两个大,他是何等的幸运,才能摊上这两个姓公孙,且桀骜不驯的下属?
“当务之急,应当是安抚百姓,努力生产,休养生息才对。的确不是启战端的时候啊。”想起刚刚看到的消息,他再度深深叹口气:“大汉真是,国事多艰啊!”
他将案几上的竹简朝着田畴扔过去:“你看,青州之乱落幕,青州郡兵与黄巾战于高唐,大败,全军覆没。青州当前,彻底被黄巾占了!”
“嗯嗯,这一仗啊,哎,输的不冤!”青年接过竹简,眼睛快速扫过上边的内容,看到焦和的骚操作,口中幽幽道。
接着他一拍手,突然反应道:“怪不得,城外有那么多的士人流离,还都是外地口音,原来都是从青州逃来的。嘿嘿,使君仁德,这下不论是辽东士人、还是青州士人,都来投奔你啦。”
“少贫嘴!”刘虞脸上少见的露出笑容,一甩袖子呵斥道。随后他望向外边的淡蓝天空,目光像是越过了房屋、城墙、山丘,翱翔着俯视整片原野。
过了好一会儿,刘虞的神色变得坚定,不过他还不忘问起今日话题的开端:“说回公孙度,辽东郡有文书送来吗?”
“有的,”田畴料到刘虞有此疑问,从袖中掏出一卷文书道:“去年十月送来的,上边是公孙升济列举的豪强罪证!”
“哦?”刘虞接过文书,仔细看起来,口中不忘笑道:“这厮,做事倒是一丝不漏。”
很显然,虽然公孙度干出了令人惊骇的举动,但从其人的前后文书上看,他还是遵照了大汉朝廷的办事程序,也就是说,这一切并无逾矩。
判罚处决豪强的依据是大汉律令,杀人的是郡府的刽子手,监斩的是郡府官吏,抓人的是郡府官兵,从文书上看,似乎除了杀人的规模有些大之外,跟普通的方伯上任,为了震慑宵小所做,亦或者公报私仇所为差不多。
“还算恭敬!”
刘虞看到公孙度在文书上的恭敬言辞,禁不住点头赞道,凡事就怕对比,想起让人恼火的公孙瓒的跋扈,刘虞对辽东公孙度的好感直线上升。
“唔...”
看完公孙度的书信内容,刘虞沉吟了好一会儿,大汉危如累卵,天下时局动荡,身为州牧,刘虞对现实十分清楚。
公孙度真如信中所说的那么忠于大汉吗?刘虞半点不信,地理上与中原隔绝的辽东,是天然的割据之所,当前的公孙度消灭了境内不服,已然有了割据之实。
刘虞欣慰的是,公孙度并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踏上割据诸侯的道路,为将来的变局留有一丝余地。
想起幽州境内拥挤的逃人,刘虞眉头皱成个川字,他站起身,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捏着公孙度的文书,缓缓踱步。
“子泰,去过辽东否?”
正在研究高唐一战前因后果的田畴闻言抬头,对上刘虞询问的眼神,缓缓摇头:“未曾去过。”
....
辽东郡,襄平
枝叶未曾清理干净的原木重叠,构建出一间极为宽广的木屋。
木屋内,机械运转的蜂鸣声急促响起,屋外不停有人推运着木料入内。
木屋内人影憧憧,聚集在一器械面前。
“小心!这锯齿可锋利了。”
负责协助众人操作器械的匠人,掐着腰对着不以为然的庄户呵斥道。
见到庄户的不耐表情,他提高了声音,大声提醒道:“前日,隔壁庄子就有人,与你等一样不以为然,结果一时不慎摔倒在器械上。”
说到这里,望着众人后怕的眼神,匠人伸出手指比划个短的手势道:“一瞬,就那么一瞬,手就没了。你们要是想后半辈子残废,当我没说。”
“嗡嗡”
“这是真事儿,我听说过!”
“嘶,这么厉害?”
“小心就是了....”
匠人的提醒显然有了效果,现场顿时交头接耳起来,直到有人证实了隔壁伤残的事实后,众人对于匠人的指令顿时变得驯服起来。
匠人见到庄户的脸色变化,心中很是高兴,甚至对于那位痛失手臂的庄户都起了感激之心。
趁热打铁,他指着一侧不停踩踏板的壮汉道:“器械运转需要有人踩踏板,器械不停,人不能停。”
“是!”正在不停迈步的汉子额头渗出汗水,硬着头皮答应道。
“至于你们所看到的器械,名为锯床....”
匠人先是对于锯床的原理参数进行了一番专业的讲解,庄户们听得昏昏欲睡,这些东西于他们而言,没有任何概念。
终于,匠人讲到庄户的加工流程:“你等所做的,其实很简单,将运来的木板,按照模板进行切割。”
匠人说着,从一侧的桌子上拿起一个木框样的东西道:“这是模具,今后所有的加工件,必须能够与之契合,才算合格,也才能获得报酬,否则视为废品!”
说着匠人又拿起一块比模具稍小的物件道:“这是标准零件,也是你等加工划线的标尺。”
看着庄户们点头,匠人摇头,他知道这些人只是习惯性的点头,其实什么都不懂,只有真正实操,并且重复个几十次,这些人才能记得住。
所以他也不废话,拿起标准零件对着在场庄户晃晃道:“看好了,给你们传授一个方便法子。”
说着他用一个毛刷在零件刷上墨汁,再将之在平整木板上一盖,接着他指着上边墨汁染出来的轮廓道:“这样,沿着边缘就能切割了。”
“嗡嗡”
巨大而刺耳的噪声在木屋内响起,让众庄户都有捂耳朵的冲动。
空气中弥漫着木材切割而产生的焦香味道,匠人十分老练,一块木板在他的手里很快便就成为了五块标准零件。
庄户们看得眼花缭乱,感觉匠人的动作若翻花蝴蝶,看不清楚,木材切割加工眨眨眼就完成了。
“彩!厉害!”
看着零件一个个与模具契合,庄户们鼓起掌为匠人喝起彩来。
“就这样!很简单的。”
匠人随意将合格的零件扔进柳条筐里,拍拍满上木屑的双手,笑着对众人道。
“呵呵”众人发出善意的笑声,匠人见状,随意指着对面一人道:“你,过来试试,不用怕,我手把手教你!”
“好!就这么来,”
“哎!停停停,你怎么这么笨!”
“对对,慢慢来!”
木屋外不时传出匠人的教学声音,其中伴随着庄户的哈哈笑声,以及某些猝不及防的惨叫声。
.....
“咱们几个庄子就做这玩意?这是个什么东西?”
张浪手里拎起一枚木条,翻来覆去也看不明白,问向过来运货的罗端道。
罗端作为他们庄子里的武力代表,担负起了送货的职责,此刻听闻张浪的问题,他挑挑眉毛,像是有什么大收获似的。
只见他拿起一块木条,换了个姿势抵在肩头,闭上一只眼作瞄准状,问道:“看看,这是个什么?”
“哈?”张浪仔细看看罗端的动作,再看向车上装载的密密麻麻的木条,做出射弩的动作一边比划,一边不敢置信道:“这是弩机?”
“哈哈,正是!”罗端大笑,指着木条的轮廓颇为得意道:“你们庄子负责切成弩身的形状,到了我们庄子,再进行钻孔,开出安装弩机的孔。到了下一个庄子,他们那里负责在前面开出搭设弩矢的槽。”
“我就负责在这两段运货,其他没见过,不过听说后面的庄子有负责弓弦制作的,有负责弩机制作的。”
罗端几日不见,像是涨了大见识一般,指着庄子旁边还未解冻的河面道:“所有沿河的庄子都要做,一个接一个,听郡府来的赵从事说,这叫做流水线!只是现如今冰未消解,只好用大车来装了。”
罗端在为自己的见识增长沾沾自喜时,张浪看着满大车的木条陷入了沉思,待罗端滔滔不绝的讲完,张浪赶忙拦住他的话头,有些咋舌道:“这得有多少把强弩?光是这两日的功夫,我们庄子就制作了五百余零件。而且,整个襄平,与我农庄做一样零件的,恐怕不在少数吧?”
张浪也是进入木屋学过木材加工了的,除了有些刺耳的噪音外,这零件的加工难度并不大,按照他的理解,若是放到整个襄平境内,那得是多大的产量啊!
对于这种超乎想象的事情,张浪不知作何反应,拉着罗端的手臂一个劲的感慨。
“强弩多了还不好?”罗端嫌弃的甩开张浪拉扯的手,笑道:“张大军侯,想象一下万弩齐发的场面,那得是个什么光景?敌人还不望风而逃?”
“哈哈,不说敌人,我就觉得,这么多的强弩,到时给谁用?咱们就这些兵,一人一把弩都还剩余的。总不能发给庄子里当作民间武备吧?”张浪望向襄平城的方向,一边把玩着零件,一边摇头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