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辽东的雪还未化尽,薄薄的白毯摊在原野之上,其间夹杂着点点绿意,那是贪婪的草茎在吸收阳光。
“踏!”
马蹄狠狠的落下,将刚发出嫩芽的草茎再度踩进泥尘里,马背上的公孙度收紧缰绳,双腿站立舒展了下身子,抬眼望向眼前的原野,再看向远处显露绿色的山谷,脸上露出笑意,马鞭前指道:“今晚就在前方山谷驻营!”
“喏!”身后的传令兵得令,策马向远方传达指令。
“轰隆隆”
大群马队活动的声响惊扰了整片原野,公孙度眼睁睁看着许多雪地上的小兽蹦跳着逃跑,亦或者钻入地下。
他的后方,大群的马队正在次第展开、会合、又再度展开,尽管做着各种战术动作,然而马队却始终保持着秩序,不曾有过一点混乱,灵活的就如几只缠绕在一起的毒蛇。
陈江说的并不准确,公孙度并不是短暂离城,他已经离开半月有余,襄平到侯城之间的荒地原野,还残留着郡府骑兵的演练痕迹。
战争并不只是捉对厮杀,战争是一种系统性的科学,它包含了武备、物资、指挥、情报、运输等等,可以说刀兵厮杀只是战争这门技艺的最后一哆嗦。
而这些日子公孙度所测试的便是他手下这一支骑兵的各项数据,全装、半装、有备、无备等各种情况下的军队机动速度,骑兵大队、小队的战术演练、军官的考核,士兵的比武....
经过半月的训练,公孙度心中对于骑兵作战有了较为理性的概念。
“文远感觉如何?”
他看向皱着眉头一直不曾言语的张辽,脚踢马腹来到其身边,轻声问道。
“粮草!粮草是限制我军行动的最大因素!”
张辽这段日子里始终追随着公孙度,同时也参与到了军队各项能力的极限测试,而且在这过程中,对于数字图表的认识,上了一个新的台阶。
他手里拿着军中计吏统计的图表,上边印着粮草与行军速度的曲线,他将之卷起握在手心,接着抬头望向演练场后方集结的大群胡骑。
“主公这是要学习胡人?”
张辽通过这些日子的参与,深刻认识到了辽东骑兵的特点,那便是攻击力强,在正确的战术运用,加上有效的武备加持下,难逢敌手。
“哈哈,文远猜的不错,咱们也学学赵武灵王。除了战法,后勤也得跟胡人学学。”公孙度指着远处杂乱的胡骑道。
他也很无奈,辽东的地理位置,决定了他今后几年的作战方向,在他的兵锋所抵之处,大多是草原民族。
西边的乌桓人,北边的鲜卑人,东边的高句丽人,想要参与中原争霸,至少先把家里料理干净了再说。
张辽生长在边地,当然熟悉胡人的后勤,说白了就是没有后勤,胡人定居点,没有城池,也就无所谓搬迁,牛羊在哪里,家就在哪里,胡人南下,往往都是赶着牛羊就把仗打了。
想到这里他将目光看向了公孙度身后恭敬侍奉的锁奴,这厮便是玄菟郡大战投靠的杂胡首领,现在也算是登堂入室,参与到公孙度的军事体系中来了,再度联想到这些日子军队在不同的地区驻扎,而在驻扎间隙时,公孙度接见的众多部落头人,张辽颔首,明白了公孙度的用意。
“只是,如何攻坚?”
张辽清楚胡骑的优点,自然也清楚胡骑的弱点,机动性强随之而来的劣势便是攻坚能力极差,根本打不了阵地战,北方边境的一座土堡,就能抵抗数量几倍乃至几十倍的胡人围攻。
“这个就是步兵建设的问题了,暂时还不用考虑此事。”公孙度摆手,表示暂时不考虑,野战靠骑兵,攻坚靠步兵,但说到底,还是靠骑兵。
“胡骑的运用,文远你多费些心思。”公孙度马鞭指向远处的胡骑,对张辽悠悠说道。
“主公放心!定不负重托!”张辽抱拳回道,同时挤出个生硬笑脸,向着一侧的锁奴点头示意。
锁奴见到对面那大汉将领威严的目光看过来,禁不住打了个寒颤,赶紧将身子往公孙度身前凑了凑,同时悄悄抹掉额头汗水,心中感慨:这汉人将军看过来,压力太大了!
“有事?”公孙度看着直往自己跟前凑的锁奴,以为他有什么机密之事,故而偏头问道。
“啊?”锁奴一愣,又不好露怯,脑子提溜一转,现编了个理由道:“各部落均已按照图册,前往主公划定的草场,这是部落头人的回执。”
公孙度看着对方额头的汗水,接过他手上的纸张,点头温和道:“辛苦!”
“不辛苦!为主公办事,是锁奴的荣幸。”锁奴连忙摆手,摇头晃脑表示应该的,他可是从部落老人那里听说了,汉人温言说话的时候最危险。
公孙度之所以对待锁奴如此客气,那是因为他干了件在这时候极其不厚道的事情,他将锁奴在冬天费力纠集的杂胡,再度给打散了,并且将之像是撒芝麻一样洒在辽东的平原之上。
整个冬天,阳仪带着计吏们都在干一件事,那便是将这些从来不在簿册上的杂胡骑兵,给一一记录上册,也就是说,当他们的名字登上簿册的那一刻,这些胡人才真正成为了大汉朝的一份子,不再属于野人了。
公孙度觉得自己不厚道,毁了别人的基业,可是在锁奴眼中,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比起苦哈哈的部落头人,还是在公孙度手下当军官舒服,而且他作为基层发迹的杂胡,在部落间本就威望不高,本来在玄菟郡一战,积累了些威望,但都是建立在公孙度不出面的情况下,一旦公孙度站出来,一切就另当别论了。
“呃...”
看着那些接收荒地、山谷的文书回执,公孙度一度失语,此地的部落民并没有发展出文字,会汉字的人就更稀少了,所以那些回执上全是些稀奇古怪的符号,有的头人干脆盖上了自己的掌印用作签名。
“噫?”看到文书中的负责交接的官吏书写的汉字,咀嚼其中的用词,以及字里行间的意思,公孙度感觉到了不对劲,怎么有种意犹未尽的感觉?
不过,当他想到这些回执的意义,代表着辽东郡到玄菟郡的大片原野有了物资补充点后,他又露出了笑容。
在这个时代,草原大人召集骑兵,除了可以直接动员的本部接受各族供养得以脱产的精锐骑兵外,那些辅助骑兵,则是从各部落直接征召,手持信物的传令兵来到属地内的一个个部落营地,向部落头人发出征召命令,立时便有青壮胡人上马执弓,向着集结点而去,这些青壮就像雨滴,从四面八方而来,渐渐汇成溪流、大河。
其中维持这种制度的一个重要条件便是头人威望,它可以来自于世袭继承,也可以来自战争胜利,亦或者物资供给。
公孙度属于后两者,杂胡本就是草原大部落的养料,也是汉民的后备军,可以想见的是,在不久的将来,这些杂胡大多会扔下马鞭,扛起锄头,进行一种更为先进的生产活动——耕作中来。
不过在当前,公孙度需要杂胡骑兵,而迫于这种需求,他自然也就担负起了杂胡统治者的责任。
这让众多部落民喜出望外,人是难以共情的,源于各自的苦难并不相同,当汉民自以为种地困苦,官府赋税催逼,难以活命之时,胡人却对之嗤之以鼻,因为草原胡人的生活状态,与天争命乃是日常。
从此之后,辽东杂胡民们,第一次出现在了官府救济的名单中。
“那个...”锁奴见到公孙度脸上有喜色,试探着上前,欲言又止。
公孙度瞥眼瞧见,出声道:“何事?又缺粮了?”
“不不...主公发下的粮食足以度日了,再要就不识好歹了。”锁奴先是摆手,再抬头看了看公孙度,像是在担心着什么,小声道:“那些部落民传话,请示着能否拨些兵器下去...”
“嗯?”公孙度立刻警惕起来,凝视着眼前这浓眉大眼的胡人,心说你这小子给我玩小心思呢,刚归附就迫不及待要武装自己?
“不不...”
锁奴见状知道公孙度误会了,连忙摆手,更是下马跪地伏首道:“实在是部落遭受劫掠甚剧,不得不找主公求助啊...”
看着对方声泪俱下的模样,公孙度有些不确定了,下马扶起对方问道:“劫掠?怎会有人抢劫你等?你起来,且仔细说说。”
听到公孙度问话,锁奴委屈的直想哭,手都哆嗦起来,支支吾吾的给公孙度讲起原因来。
“啥?农庄子弟抢劫牧民?成群结队,还只抢牛马?”
公孙度手一抽动,被缰绳带动的马儿在地上兜起了圈,他忍住没问出一句:你们胡人也有被抢的一天?
随着锁奴的仔细讲述,公孙度这才明白了事情缘由,这些杂胡虽然在玄菟郡一战立了功,但是因为惯性,一直不被官府重视,加上杂胡骑兵被公孙度约束在城里,没有了武力支持,那些在乡野间栖息的零散牧民可就遭了殃。
农庄设立,完成了一种全新的组织建设,佃农、贫农、自耕农在共同利益的驱使下撮合在了一起,也因为郡府官吏在发放耕牛上做了手脚,大多农庄是处于耕牛紧缺的状态下的,望着庄子外的大片农田,为了开春不撂荒,这些小农在有军事经验的庄户组织下,联合对附近的零散杂胡进行了洗劫。
有组织,有后勤,有兵器【新发下的农具,贷款买的刀矛】,加上拥有农庄这样的后方,当然,最重要的是,这些汉民,有着公孙度这样护短的靠山。
乍然遭袭的杂胡损失惨重,一群群汉民手持长矛,结起军阵突入山谷,杂胡们以为官军围剿,骑上马匹没跑多远,就见到那些汉民又牵着牛马跑回了农庄。
刀口舔血的杂胡们自然不愿意吃亏,零散的牧民纠集在一起,对农庄发动了好几次低烈度的袭击,结果都在地形复杂的农庄建筑中败下阵来,丢下十几具尸体落荒而逃。
汉民的战果显然很丰厚,其中一个重要表现就是,公孙度新近颁布的租用耕牛政策,响应者寥寥,他本以为是农庄为了省钱不愿意多做开支,这下看来,冬天一个个没闲着,都在赚外快啊!
“唔...”
公孙度捂脸,不知作何言语,怎么也没想到那些庄户的武德如此充沛。
接着他搓着下巴,思索起来,自语道:
“这下一切都有理可循了,杂胡对招揽反应如此热烈,不仅仅玄菟郡一战的威望缘故。大概是被揍惨了,觉得我划分草场是在招安?”
“嘿!”他摇头失笑,摆手道:“放心,这些回执上已经写明,当地的官员、农庄管事都有签字画押,既然入了户籍,就不是外人了。”
他说着伸出手指在两人之间比划道:“咱们以后,都是自己人!既然是自己人,就不能再行抢劫之事了!”
说到最后,公孙度的语气变得凝重,有些警告意味在其中。
“自己人好!自己人。”锁奴闻言连连点头,对公孙度的意思表示拥护。
抹掉眼角的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的液体,他狠狠松了口气,此次他也是冒了风险为部落民出头的,谁知道那些敢袭击他们的农庄庄户有啥后台?一个个兵甲犀利不说,还都有城堡可依,来头一定不简单!
没有理会锁奴的小心思,公孙度将之叫到跟前:“叫你选出手脚伶俐的胡骑五百,有结果了吗?”
“有,那些崽子就在那边,听候主公调遣。”锁奴点头哈腰,指着远处正在炫耀骑术的胡人马队回道。
“秦奉,你来接收这批人,全面负责组建新的斥候体系。”
公孙度点头,对锁奴的公孙很满意,随后便对身后的秦奉命令道。
“喏!”秦奉领命,言语间有说不出的激动。
“斥候?”一旁看戏的张辽闻言,再度确认道:“主公要新建斥候?”
关于军队的情报系统,张辽也是参与过情报系统设计讨论的,当前的情报系统,除了间谍、捉生、商徒等战前信息汇总,最为重要的还是战时的信息收集。
真假难辨的战场上,双方的行动信息完全建立在己方斥候的精良程度上,这让骑兵的重要性再度得到加强。
“嗯,一种新的尝试。”公孙度点头,他与手下合意了多次,设计了一种能够实现探查、传递、遮蔽、截杀多种任务的骑兵兵种。
“把弩给我!”说着他对身后的亲兵伸出手,立即便有亲兵将一把小巧的手弩奉上。
“最新的骑兵弩。可以马上张弦。”公孙度说着给张辽演示,只见那把小巧的手弩圆环被他套在马蹬上,手臂夹持着弩身同时,一只手掰动杠杆,往上一提,随着啪嗒一声机括声响起,弦便轻松上好。
“嗖!”
随着公孙度扣动扳机,一支弩矢飞过长空,消失在众人眼前。
感受了下刚刚的破空声,张辽挑眉:这弩,威力不小啊!
“哈,别看它小,造价可是制式军弩的好几倍。”公孙度说着将弩抵给张辽,指着手弩笑道。
张辽接过手弩,感受了下份量,忽地他眼睛一定,看着弓臂吃惊道:“精铁弓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