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菟郡,西盖马
“驾!跑起来!”
严方神色兴奋,眼睛盯住前方高处的汉军旗语,心知战场距离不远,大战将至,甩起长鞭,在空中抽出炸响,口中大呼道。
然而,他胯下的并不是什么骏马,而是一匹不怎么听使唤的健驴,其听得空中的鞭响,抬头不紧不慢的看了眼背上的军汉,低头一步一个脚印慢慢挪动,十分的老实,没一点兴奋劲。
“嘿!你这驴子!”
严方瞅见胯下青驴的蔑视眼神,心中焦急,喝骂一声,本想拔刀抽砍这畜生,逼迫它出点力气,可是想到军中牲畜本就稀少,而且这驴来历不凡,是群牧监那群人搜罗出的最大驴子,听说是配种用的,本不愿意出让,是军官拿着公孙度签字的军令盖在群牧监管事脑门上,人家才放出来,配给给了他这位步兵司马。
想到这驴的种种,他顿时有些迟疑,接着想起此次作战他们步兵的职责,举起的手愣了片刻后又再度落下,眉眼间有些许落寞,摇头道:“罢了,这次就饶了你这畜生。”
“哎,步兵没人权啊!”
严方嘴里嘀咕着不知道哪里学来的新词,扭扭不舒服的腰身,回头看看身后大队步兵,他们都是骑乘着从各处搜罗来的牲畜,牛驴骡,应有尽有,唯独无马。
作为强弩营司马,从此次作战里,他能很清晰的察觉到兵种地位的变化,强弩营的精锐程度有目共睹,可是营中儿郎们还是抢着加入骑兵营,这让严方忧心不已,望着南方,想起老长官,口中喃喃:“李信啊李信,再不回来你的强弩营可就没啦!”
“司马!”
就在严方皱眉思索间,前方负责探路的斥候策马回来,远远的就在马背上大呼严方的职位,待到了近前,连声道:“中军有令,让咱们到前方路口拦截溃败敌军。”
“哎...”
严方将念念不舍的目光从对方胯下骏马身上收回来,再看看自己胯下不听使唤的青驴,压下以职位逼迫对方与自己换坐骑的卑劣想法,暗自叹口气,青驴背上的他抱拳道:“强弩营领命!”
“兄弟你,”
正欲找个借口搭话的严方刚开口,就听得急促的马蹄声响起,原来斥候见军令送到,便立即打马远去,像是看出了严方目光含义,生怕要与他换战马似的。
“嘿,”
举起的手落下,严方讨了个没趣,垂下的手臂抚摸青驴的脖子,嘴里却恶狠狠威胁道:“听到没有,还不快点?军令下达,若是妨碍军令,今晚全军吃驴肉!”
“啊——呃”
不知道是严方抚摸的动作刺激到了青驴,还是这驴通了人性,闻言顿时发出一声嘶喊,迈开蹄子就向前狂奔。
“哈,你慢点...”
青驴背上的严方被这加速度给扯得一个后仰,头盔差点落地,不由招呼道,可胯下青驴不管不顾,踢踏着尘土,向着前方狂奔,这阵仗使得后方慢吞吞的大群驴骡也受到了感染,纷纷加快了脚步,在原野上激起好大的烟尘。
山坡上,传令的斥候与负责挥舞令旗的战友交接,刚刚卸下重担的斥候甩甩有些酸软的手臂,望着下方窜起的烟尘,挠着下巴纳闷道:“这又是哪股骑兵?”
.....
蜜蜂嗡嗡飞舞,野花开得烂漫,正是一副好春光。
然而,在这春日暖阳照耀下,高优居却是遍体生寒,骤然遇袭的他看到了此生最难以忘记的景象。
一支亮闪闪的骑兵自远方的地平线上跃起,就像海边跃起的银色大鱼,也像迎面涌来的巨浪。
“随我杀!”
张辽身着那一身定制甲胄,反射着耀眼的金光,日常冰冷表情此刻已经扭曲,长长的骑枪被他高高举起,大声嘶吼道。
“轰隆隆”
马蹄声隆隆,在精良甲具的加持下,这一支三千人的马队,竟然跑出了万马奔腾的气势。
“唰!”
骑枪上的红色旗帜被张辽展开,随后骑枪斜举,红色的旗帜在空中飘荡,犹如一条不停翻腾的红色鲤鱼。
张辽的动作仿佛是一个信号,他的身后,三千骑兵先是分成三股一千人的马队,接着继续分裂成六股、十二股...
平原之上,视野开阔,想要突袭,难度很大,这给了高优居整顿骑兵,做迎战准备的时间。
马背上不断发出命令的间隙,高优居瞥见正面的汉军甲骑,从一条线分裂成了无数个点。
他脸色变得难看,又惊又怒,惊得是对方敢于军前冲锋时变阵,进行得毫无阻碍,定然是劲旅无疑。怒得是对方军官竟然使用骑兵散阵冲锋,只有对战力有绝对信心的人才会这样做,这对他们,是何等的藐视?
然而,只要看看身后那些慌乱上马的高句丽骑兵,他的心脏就砰砰直跳,愈发感到不妙,这一刻他想起了在山谷中与秦仲率领的汉骑交战的场景,那些主动散开的进行决死冲锋汉军骑兵,那些午夜梦回让他出一身冷汗的身影。
“怎么可能!”
他压下心中恐惧,口中喃喃“怎么可能全是亡命徒?精锐从来都是少数!”
就像是在说服自己一般,他不断的自言自语,终于,他鼓起勇气,策马来到高句丽骑兵队列的前方,举刀嘶喊道:“随我杀!”
说罢他策马扬鞭,向着对方的骑兵冲击而去,只是与汉军不同的是,高优居命令手下结成了骑兵常用的锋矢阵,以大队骑兵进行冲锋,试图以众击寡。
“杀啊”
厮杀声响彻整片原野,土黄色的烟尘漫天,空中的鸟雀扑腾翅膀向上空而去,被人类的杀气所摄,片羽不敢落地。
平坦的原野上,烟尘四起,两支骑兵若两条土黄色长龙,正在不断接近,马上的骑手疯狂嘶喊,试图发泄自己的恐惧。
“哼!”
马背上的张辽看到敌军出招,冷哼一声,不出他的所料,他缓缓拉下面甲,透过甲片的缝隙看到,身侧的甲骑已经与他分开,人人半蹲着身子,夹持着长矛,做好了冲击准备。
“杀啊!”
高优居慢慢被赶上来的亲兵护在身后,不再是大军的箭头,但他尤自振臂高呼杀敌,见到主帅如此英勇,让高句丽骑兵士气大振,纷纷鼓噪着策马杀敌。
“不对劲!”
随着两军的距离拉近,高优居的瞳孔骤缩,汉军骑兵明明比他们率先跑起来,可他们的速度并没有提升,反而慢悠悠的。
“而且,敌军手里的长矛也太长了点!”
看清了汉军在交战前的战术动作,以及汉军手里的武器,都让敏感的高优居大呼不妙,之前在山谷与汉骑的交战中,都是秦仲占据主动,高句丽没有收拾战场的机会,也就无从得知汉军在马镫上的改良,所以高优居很难想象毫无着力点的骑兵是如何在马背上使用长兵器的。
“汉军如此多的勇士?”一个荒谬的想法冒出,能在马上使用长兵器的,非勇士不可。
“不可能!”高优居心中挂着无数疑问,手中的缰绳不自觉拉紧了些,他已经知晓:“这次,恐凶多吉少啊!”
然而,现实要比他想象得残酷得多。
“杀!”
正面战场上,张辽一马当先,发出一声呐喊,骑枪捅穿对面一人,感受到枪尖破开铠甲、血肉的震动,在枪尖入肉之后他迅速的缩回枪杆,接着攻向下一人,整套动作行云流水,长枪仿佛轻轻一点,便就夺人性命。他的身后,一名举矛的高句丽人在马背上望着胸口空洞出神,尤自不敢相信自己的结局。
“嘣!”
陡然绷直的枪杆被他舞动,击打在对面冲锋的骑兵胸前,这些高句丽骑兵本就没有马镫作为双腿的着力点,被枪杆一击,径直向后倒去,马蹄翻飞下,就如落水的石子,乍然无声。而那挥击的枪杆势头不减,一连击倒数人,这些人接连落马,在战场上制造了一具具血肉。
张辽本就武艺高强,加上具装甲骑的加持下,毫不避让敌军的攻击,马蹄不停,他手中的长枪不停,身后留下一具具倒地的尸体。
有人摄于张辽勇武,策马躲避,有人却鼓起勇气,欲要夺取斩将的功绩。
“琤”
一溜火星闪过,长刀砍在张辽胸口处,却只留下了一道白痕,在高句丽骑将惊愕的眼神中,张辽长枪一抖,枪尖抹过那人的脖颈,那人当即就没了性命。
“琤!”
有人瞄上了张辽的坐骑,一矛刺来,同样在铠甲的防御下被轻松挡下,自己却因为失去了先机,被后来骑兵的武器夺去了性命。
“怎么可能?!”
这些勇敢者惊讶的发现,对面的汉军骑将身上竟然毫无破绽。
这让正面的高句丽骑兵绝望,然而,真正让高句丽骑兵崩溃的并非这一点。
从上空望去,高句丽骑兵组成的锋矢阵,正在被无数支汉军马队突击而过,高优居苦心孤诣组成的厚重马队,仿佛是一层皮质的口袋,仅仅阻挡了汉军马队冲击片刻,便被轻松突破。
汉军特制的长矛,在冲锋过程中,往往能先于人一步将敌军刺落马下。
有马镫加持的汉骑能够半蹲身子做好冲击准备,比那些双腿夹住马腹的敌军耐冲撞得多。
每一支汉骑箭头是专门负责攻坚的甲骑,领头的身着具装甲,毫无破绽若恶鬼般向着高句丽骑兵撕咬过去,他们的职责是将正面的敌骑撕开一个口子,小坦克一般的具装甲骑能够毫不费力的做到这一点。
具装甲骑身后则是身着中等铠甲的汉骑,这种专用于正面冲击铠甲防护力十足,使得这些甲骑能够一往无前,挥舞着武器朝着敌军砍杀过去,丝毫不顾自己的损伤,他们能将前军开出的口子撕得更大,能将正面的阻碍碾碎。
甲骑的背后则是列成紧密队形的汉骑,这些骑兵的骑术普遍不佳,但是凭借紧密的队形,逼迫敌军决死的战术,能够轻松扫灭前军遗留的残渣。
在甲具、武器、马镫、战术等方面都不占优势的高句丽骑兵,仅仅一次冲锋便有数百人落马。
汉军骑兵的速度并不快,却很坚定,就像被施加了巨力的铁钉一般,轻松的穿透了高句丽厚重的骑兵队列。
“哈哈,痛快!”
感受到眼前一亮的张辽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穿阵而过,浑身是血的他手中长枪一甩,高声笑道。望了望左右,那些身着具装甲的老兄弟都还在,他愈加开心,策马回转指向高句丽骑兵道:
“再来!”
“再来!!”
原野上无数汉骑振臂高呼,丝毫不将这种搏命的游戏放在心上。
在张辽的左右,无数与他一样穿阵而过的汉军骑兵策马回转,朝着破碎不堪的高句丽骑兵发动下一次的冲锋。
高优居头盔凹陷,晕晕乎乎的他策马回转,刚才多亏了亲兵的拼死抵挡,他才没有丧命在那名勇猛的汉将手中,长刀在手中不停抖动,直到他将手靠在马鞍上才稳住,他抬眼望了望刚才交错而过的战场,待见到地上的尸体几乎全是高句丽骑兵时,他险些晕倒。
“我大高句丽的精锐啊!”
他欲哭无泪,这些随他出来的精锐骑兵,可以说是国中不多的骑兵精华了,刚刚的一次冲锋就少了近两成。
“不行,不能这么打!”
待见到对面汉军打马杀来,欲要继续进行骑兵对决,他却没有了起初的勇气,刚才的战果已经证明,高句丽正面作战完全不是对手,他不能将国中精锐完全葬送在汉地内。
“撤!回军!”
高优居狠下心来,顾不得被汉军追击的惨烈后果,高声下达了撤军的命令。
军令即下,无数策马回转,预备着进行下一次厮杀的高句丽骑兵都松了一口气,这种一边倒的战斗,没有人想要继续下去。
然而,临阵撤退哪里是那么简单的?更不用说双方还是以追击显威的骑兵了。
在高优居下达撤军命令的那一刻,高句丽骑兵就成为了一盘散沙,刚才还能用军令维持的秩序霎时间崩溃,无数人策马一边躲避汉军的攻击,一边向着来时的道路狂奔。
有人丢下了身上的铠甲,仅穿着单衣逃跑,擎旗的兵卒将手中旗帜扔下,这使得骑兵的指挥体系完全崩溃。
被要求为大军断后的骑兵并没有执行军令,反而成为了战场中最快的逃兵,意识到自己成为了弃子的高句丽骑兵四散而逃,以令高优居瞠目结舌的速度崩溃。
冲锋过程中的汉军惊讶发现对面的敌人竟然丧失了斗志,不管不顾的将后背露出,开始了逃窜。
“咦?”
望着对手四散,马背上骑枪前指的张辽惊咦一声,暗道:“诈败?还是溃败?”
这份疑虑并没有持续多久,当他看到敌人开始弃甲时,立时意识到了高句丽骑兵是真的发生崩溃了。
“杀!散开阵型,追杀他们!”
张辽脸色涨红,胜利来得如此猝不及防,他兴奋的站起身,将骑枪在空中绕成圈挥舞,命令骑兵不再拘束于军阵,开始分散追杀敌军。
“踏踏踏”
为了维持严整队列而牺牲速度的汉军轻骑最先反应过来,随着张辽的军令传递,那些列成横排的汉骑开始分散,他们不再约束胯下的马儿,开始肆意的催动马速,追向前方逃窜的敌军。
“杀啊!”
这些原本骑术不佳的汉骑此时纷纷露出喜色,望着前方逃窜的敌军,嘴角挂着残忍的笑容,环首刀被高高举起,朝着敌人的后背砍去。
“啊!”
刀刃划开皮甲、布帛、皮肤、肌肉,直到露出了森森白骨,那些无论骑术还是武力都优于背后汉骑的高句丽骑兵中刀,惨叫着落下马去。
“哈哈哈”
后边的汉骑士气大涨,敌军毫不反抗的表现,让他们毫无顾忌的挥刀砍杀起来,从前显得涩滞的骑术,今日却愈发的熟练,俨然成为了一名战场精锐。
“咣咣”
眼见着轻骑的速度,张辽心中着急,先将骑枪挂在鞍上,接着拔出环首刀,割破马背上绷紧的皮绳,沉重的铠甲落地,马儿愉悦地嘶鸣一声。
“驾!”
张辽微笑,脚踢马腹,示意加速,胯下的马儿通晓主人心意,奋力迈动四蹄,步伐愈发轻快,很快便超过了那些轻甲的汉骑。
“杀!”
张辽眼睛死死盯住前方那名高句丽老将,举刀高呼道,刚刚冲阵时,他看得很清楚,那人身边的护卫最多,定是高句丽的大将!
辽阔的平原之上,一场骑兵之间的追逐战开始了。
然而对于客军来说,平原也许并没有那么辽阔,弯弯扭扭的田坎,满是凹凸的田地,长长的沟渠,满是泥沼的河滩,灌木丛,密林,山丘。
事实上,无论何处,能够让骑兵纵马的区域都不算多。
早在开战之前,一张捕杀高句丽骑兵的大网就已经在辽水平原上徐徐展开。
“轰隆隆”
高优居听着前方再度传来的马蹄之声,内心满是绝望。
“还来?这是第几支了?”
自从在战场上发布撤军命令之后,他带领着大部高句丽骑兵向着大军的方向撤退,汉军的攻势猛烈,让许多散乱的骑兵选择归建,让他能够收拢一千的兵力,按理说大军在手,足以让他徐徐撤军。
可是后方有一名无敌的汉将在死命追杀,每一次他停下来欲要反击,都会被汉军的冲锋所击溃,拼死鼓起的勇气在一次次的溃败中彻底丧失,如今已无人敢于向那名汉将挥刀。
汉军的追击只能促使他们逃窜的速度加快,并不足以让大军崩溃,但原野上时不时窜出来的小队汉军骑兵更让他们绝望,这些汉骑就像草原上的鬣狗,时不时的扑上来撕咬一口,让他们持续失血,只待后方汉军大队上来收割。
手心里全是汗,连缰绳都难以握紧的他看向一侧的骑将,凝声道:“高加,你去阻击!”
“喏!”
名为高加的骑将是高优居的亲族,此刻并没有犹豫,在马背上深深一抱拳,便带着手下朝着烟尘的方向疾驰而去。
说不出是汗水还是泪水,模糊了高优居的视野,他用满是灰土的袖子在脸上抹了抹,望了望狼狈不堪的兵卒,他策马扬鞭,挤出不多的力气高声命令道:“继续,不要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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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短促的战斗刚刚结束,草坡上遍布着人马尸体
“哈哈哈,这是我的!”
莫户跳下马惊喜的叫出声,避开那些垂死挣扎的兵刃挥击,用他在战场上缴获的钢刀狠狠向下斫去,没用过环首刀的他有些生疏,刀刃砍在脊骨上,他毫不在意的拔出刀刃,继续斫击,口中还念念有词:“一袋粮食,两袋粮食。”
“呸!”
策马回转的苏泽看到莫户前去收割首级,懊恼的吐了口唾沫,那高句丽骑将差点就死在他手上,就差那么一点点。
其他的骑兵可不管那么多,地上躺着的无数尸首,都是他们的军功。
“看看有没有活的,府君有令,不要杀俘!”看着那些眼睛冒绿光,只将首级看在眼里的手下,苏泽下马,不忘连声提醒道,眼见着众人对他的言语充耳不闻,他只好轻咳一声朗声道:“咳咳,俘虏更值钱。”
霎时间,本来还满不在乎的众人一愣,试图将身下敌人抹脖子的兵卒收回了刀子,默默将之换成了绳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