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兵作战,应当审时度势,非必要情况,不可进入陌生区域,以避免陷入不可知的死地。”
“少量骑兵应当伴随步兵行进。”
“斥候战尤为重要,骑兵的调集、运转、拼杀,需要更细密的筹算。”
“机动速度,情报、命令传递速度,合一便是骑兵反应速度。是骑战胜利的关键。”
小辽水之畔,张辽咬着笔杆将此战的心得一点点记录下来,虽然他的布置成功,以较小的代价,战胜了数倍于己的高句丽大军,但他仍旧在纸张上记录了不少教训,虽然这些教训大多来自对手。
此次交战,他本就处于一个必胜的地位,高句丽自从入境以来就是处在一种不对称的形势中的,在战力没有达到超出常规的情况下,对方是完全没有机会的。
而这种不对称优势,来自于治下百姓的主动响应,新的斥候传信体系加成,斥候战胜利对于战场的遮蔽,地形、地势的合理运用。
张辽心里不断做着复盘,合上了手中的小本子。当时在洛阳,他对公孙度说了谎,他本人,其实是个围棋好手。
只是,比起棋盘上的对弈,他更加痴迷于这种战场上双方智者的交锋。
“高伊夷模就是个蠢货!”想起俘虏供认的高句丽王所为,张辽在心中毫不客气的评价道。
在初次交锋中,他就意识到了高句丽大军动作的别扭,那是来自战场新手的不知所措。
虽然后期高句丽军中有高人,能够勘破迷局,短暂的占据主动,却在整体危局的大势下无能为力。
望见河面上的波光粼粼,以及高句丽营寨的静默无声,面对手下将士的积极请战,张辽根本没有发兵攻打营寨的意愿。
在已经确定了高句丽营中有智者的情况下,还要拿士兵的命去博那不可能的希望,张辽做不出来。
望着好似全无防备的营寨,张辽闭上眼,他能够想到对方高句丽将领的想法,那便是鱼死网破,让攻打的汉军在营寨中将血流干!
“都尉!”秦仲下裳湿透,皮靴也积满了河水,随着行走发出叽咕声响,来到张辽身前问候。
“何事?”
“今早有弟兄在对岸发现有残留木筏,斥候在外搜捕,捉到了些逃跑高句丽人,严刑拷打之下,那人招供,高伊夷模跑了!”
秦仲拱手,语气不急不缓,说起了对岸的发现。
“嗯?还有呢?”
张辽本来皱起的眉毛一挑,开口问道。
秦仲一愣,他还以为张辽会大惊,继而追问起高伊夷模的下落,毕竟俘虏国王的战功,怎么夸大都不过分,报到天子处,怎么也能封个爵了。
“斥候四下探查,发现了不少兵卒行动的踪迹,初步判断有高句丽逃兵,方向是东方的山岭,林中总有些不为人知的小道,可以通往高句丽。山区路口,捉到几名高句丽贵族,听其言语,国主窜逃,然人叛乱,篡夺兵权,高句丽此时兵无战心,营寨已经发生了崩溃。”
“嗯....”张辽一时沉吟,他也不确定高伊夷模的下落,是否是真的抛弃大军独自归国?还有对面的营寨是否真的已经崩溃。
就在他判断情报的真伪时,秦仲指着天上道:“都尉,看烟柱!火,高句丽营寨着火了。”
张辽猛的转头,发现前方的天空正有烟柱腾腾升起。远处,不少兵卒都站起了身,望着高句丽营寨的烟柱指指点点。
“都尉,前方兵卒禀报,高句丽营寨有兵戈之声,像是发生了叛乱。让某上吧,两万残兵而已,定可一鼓而灭!”严方少见的第一个赶过来请战道,似乎上一次的好运让他自以为有了猛将buff,有点认不清自个斤两。
张辽没有去看热切的严方,而是死死盯住了那升空的漆黑烟柱。
“木筏在水上还是岸边?距离高句丽营寨有多远?”
秦仲心中焦急,跃跃欲试也要请战,就听张辽眯眼望着烟柱,嘴里出言问道。
“啊?好像是岸上!斥候还发现了岸边有绳索通向高句丽营中。”秦仲拱手回报道。
“先按兵不动。”张辽闻言,伸出手往下一压,沉声命令道。
等他转过头,看着几人的疑惑眼神,其露出笑容道:“此事蹊跷,又是木筏,又是败兵,如今又有烟火兵戈。哈哈,太多巧合了,多半是陷阱。”
在场将领闻言,皆是颔首,也都察觉了其中猫腻,秦仲眼皮一跳,知道张辽问木筏的原因了,舍弃的木筏推入水中即可,在水力的作用下,被人发现也是在数十里开外了。其能够被斥候发现,本身就是一个错漏。
话虽如此,张辽顿了顿,还是命令道:“严方,你部携带木盾强弩,接近营寨,稳步推进探查情形,切记不可深入。其他人,负责接应。”
高句丽营寨
兵戈交击声不绝,乱哄哄的兵卒面面相觑,都有些不知所措。
然人一刀将面前试图发动叛乱的贵族斩首,抹掉溅射到脸上的血迹,他恶狠狠看向其他被士卒押解的叛乱贵族,恨声道:“尔等世受国恩,今次竟然意图投降汉贼,罪不容赦,都砍了!”
“然人,你以下犯上!”
“你不得好死!”
“我父亲不会放过你的!”
一声声不甘的话语响彻在重重密林,还没有传出去多远,就在切瓜似的声响中戛然而止。
“主簿!汉军攻过来了!”
有将校急促跑来,急声禀报道。
“嗯,”然人舔了下手指上的血,脸上带着残忍的笑,点头道:“让儿郎们做好准备!先将那些叛逆推出去!”
没错,河边的木筏,逃窜的高句丽贵族,乃至营寨中的兵戈烟火,都不过是然人布置的局,目的就是引汉军入营,在营寨这种狭隘地形上给他们以重击。
“喏!”
将校脸上带着敬服的神色,全然没有面对绝境时的惶恐,然人凭借从前的威望,以及高伊夷模的授权,很快便获得了这支大军中的兵权。
“去吧!”
然人摆摆手,让将校前去布置埋伏。
随着然人的命令,四周的兵卒散开,望着扶着刀远去的将校身影,轻轻摇头,眼神黯然,对着不知名的远方喃喃道:
“殿下,这些人才是高句丽的最大底蕴啊!”
眼前的这些将校,哪怕身处这样的逆境,也能团结在他这样的老臣之下,完全是凭借一口不愿服输的气支撑着。只要有这样的军官作为架构,回到国中很快便能重新组织起大军。
“可惜了!”
想起进入汉境的种种,然人顿时愁绪满怀,他能够做的,仅仅是垂死挣扎罢了。
与普通兵卒的感受不同,高句丽军官在然人的唆使下,并没有放弃抵抗的打算,在他们的想法里,就算投降,也要给汉军以大量杀伤,那样才能争取较好的对待。
当然,还有一个重要因素便是营中的粮食还能坚持个把月,远未到弹尽粮绝之境地。
“吱吱!”
兵卒提着独轮车把手汉军事先铺设的木板道路前进,车子前方支撑着大盾,以抵挡营寨中射出的箭矢。
“咦?”
严方走在队伍中,眼瞅着守卫高句丽营寨的兵卒四散逃开,耳中能够听到远处偶尔发出的厮杀声响,禁不住惊咦一声。
“轰!”
原先抵挡汉军的木寨被轻易推翻,在漫天的烟尘中,严方瞅见有乱哄哄的人嘶喊着冲出来,那些人并没有携带兵器,脸上还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悦。
“稳住!”
严方抬起手掌,止住了队伍的行军姿态,让手下兵卒先收拢那些高句丽溃兵。
“将军,都是些高句丽的溃卒,里面发生了叛乱,主簿然人杀了许多贵族,这些人都是贵族的部曲,主人死了,他们只能逃跑!”
“嗯,”
严方并没有因此露出喜意,思索了下,下令道:“将那些分队,依次驱赶到队伍前方趟路!”
很快,溃兵丛中随着严方的命令传达立即发生喧哗,但在汉军刀矛的威慑下,这些没多少战意的溃兵互相对视一眼,咬牙拿起刚刚汉军丢下的简易武器,在汉军的驱赶下,走在了队伍最前方。
沙沙
溃兵小心翼翼的挪动脚步,低头塌腰,瑟缩着身子,生怕林中射出夺人性命的箭矢。
此刻营寨中的厮杀声已经不可闻,严方脸上笑意明显:“呵呵,果然是陷阱。”
“止步!”
在营寨的边缘处,严方命令步兵止步,他扫视着前方灰蒙蒙的不见人影的营寨,心知其中掩藏着不知多少的障碍埋伏。
“砰砰”
木制的寨墙被兵卒奋力挥舞大斧劈砍。
很快,那些阻碍渐渐变成了一块块大小不一的木块,严方挥手,早有准备的兵卒上前,以独轮车将木柴载运至营寨之内,按照方位布置。
“主簿,不对劲!汉军在拆除营寨。”
然人正在部署手下的反击包围,有将校匆忙靠近,低声禀报道。
“拆除营寨?好事啊,有何不对劲?”
“主簿,您还是自己去看吧,”将校脸色为难,嗫嚅道。
当然人来到阵地前方时,汉军正在沿着营寨入口用木柴铺设道路。
“这是预防我军在地下布设陷阱?”
然人先是一头雾水,接着望向汉军铺设位置呈放射状,最重要的是,他鼻尖闻到了一股不妙的味道。
“不对!汉军要放火!”
然人抬头看了眼树梢,风向正北,立时反应过来,顿时惊骇欲绝,大声招呼手下将埋伏的兵卒撤离前线,向着后方撤离。
“哈哈,放箭!”
严方立即瞧见了那些埋伏在暗处兵卒的慌张身影,大笑出声,挥手命令兵卒发射火箭。
在他的左右,无数兵卒将捆扎沾有火油的布条点燃,随着命令发出,一束束火光跃起,就像夜空中的流星,划过天际后猛然坠落。
“哚哚哚”
箭矢扎入木材的声响不断发出,并没有造成多大的杀伤。
然而,这种火箭远比洞穿人体的箭矢更为骇人。
无数潜藏的高句丽兵卒尖叫着跳出来,不顾命令向着后方狂奔。在那些奔逃的兵卒身后,火焰欢喜着跳跃,从枝叶跳向木制工事,跳向士兵的衣袍,跳向树干,火光先是从点滴,渐渐汇成了溪流,最终造就了火海。
春季并不是一个适宜的纵火时节,冬季枯朽的老木生出了新芽,干燥的树身渐渐有了水气,临近河边湿度也较重。
严方为了放火,特意将那些高句丽放弃的营寨拆除,这些早先砍伐的木材,经过这些日子的日晒雨淋,已经成为了合格的木柴,此刻正好作为埋葬高句丽大军的薪柴。
从天上望去,高句丽巨大营寨北方,正有星星点点的火光亮起,并且异常迅捷的速度接近,汇成火线,浩浩荡荡的向着南方压过去。
在这样庞大的火情面前,然人制造隔离带的方法失了效,火头的一个俯冲,便就跨越了兵卒死命砍出的隔离带,将后方的可燃物点燃。
营寨内部,方圆二十步草木不生的粮库,也遭遇了源源不断的火焰袭击。
从北方林中上空不断飘起的火星,在北风的驱使下,就像是决死探路的伞兵,星星点点的向南方坠落。
护卫粮库的兵卒手里拿着笤帚,木牌,扑灭了一处火点,又来一处。
早有预备的水桶在四处起火的态势下,显得杯水车薪。
“完了!!”
然人悲痛欲绝,眼见着火焰乱窜,将营寨中本就不多的粮草席卷,他跪倒在火海之前,以头抢地。
火焰噼啪作响,热浪燎卷了他的白发。
然人最后一搏的希望,在汉军的火攻之下,轰然破碎。
“主簿,河边有木筏,我等护送您归国!”
亲兵举着手抵挡火浪,试图带着绝望的然人逃离。
“河边并非生路,尔等尽力了,向南逃吧!冲出营寨,便可向汉人投降。”
然人使出最后的力气,一把挣脱前来搀扶的兵卒,老脸被火焰烤得通红的他做出了最后的命令。
不知为何,在人生的最后一刻,他并没有要求这些兵卒效死,而是放任他们求活。
“主簿!!”
在亲兵呼唤声中,这位高句丽的老臣,毅然决然的扑向了滚烫的火海。
望着火海中那个不断挣扎的黑影,亲兵面面相觑,他们并没有赴死的勇气,眼见着那个黑影在火焰的侵蚀下变得透明,亲兵扔掉了身上的兵甲武器,朝着当前唯一的生路——南方狂奔。
火势扩展迅速,沿河岸边,无数躲避火情的高句丽士卒跳入了辽水之中,试图让河水的冰寒来抚平心头的燥热。
“都闪开!”
有将校提刀,威吓小兵,凭借身上的武备,以及往日的权威,抢得一张木筏。
“啊!我的手!”
有奋不顾身兵卒拉扯摇晃的木筏欲要上去,被将校狠心地砍断手指,顿时抱着手臂痛呼。
“咔嚓咔嚓!”
此时此刻,往日战场上的利刃,化作了剁骨刀。
苍白的指节洒在摇晃的木筏之上,再也没了抢占木筏之人,兵卒远避,看将校如看蛇蝎。
“哗哗”
河水一个浪花打来,将木筏上的断指席卷而去,就像是河伯欣然笑纳这群兵卒的牺牲一般。
“哈哈,快划,离开这里!”
木筏上的将校大笑一声,狠厉命令手下兵卒划桨离开。
只是,将校脸上的笑容并没有维持多久,在木筏向河中心移动之时,他才发现木筏在不断下沉。
“怎么回事?”
望着蔓延到小腿的河水,将校慌张询问。四周兵卒皆摇头表示不解。
“木筏超重了,你下去!还有你!”
“扑通!扑通!”
一名名兵卒在他威逼下,被推入了涛涛河水。
“将军...底..底下有...人”
入水的兵卒在水花中翻腾不停,迷蒙的眼睛隐约望见了木筏超重的原因。原来木筏没有舟船那样光滑的船底,早有机灵的兵卒潜藏在木筏底下,攀扯着捆扎木筏的绳子,想要以此偷渡。
“什么?”
入水兵卒的不明呼喊并没有引起重视,仍旧超重的木筏被河水冲刷着朝对岸缓慢挪动。
“哗!”
一股大浪打来,摇摇晃晃的木筏终于坚持不住,在浪花中散了架。
拼死求活的将校因为身上的铠甲,沉没的比谁都快,无数潜藏的人影,呆呆的望着手中绳索,被浪花推搡着远离河岸。
河边,大多数人将大半身子埋在水下,以躲避火焰的灼烤。
只是,比火更可怕的是从火场飘来的烟,让许多躲避火焰的兵卒当即晕倒在了水中,步了抢上木筏前辈的后尘,消失在辽水的波涛之中。
“救命,噗噜噜...我不..会游水!”
有人为了躲避烟雾,向着远处挪动,只是没有了浅水区的立足之地,呼喊着溺水而亡。
下游,正有一支横帆行驶的船队逆流而行。
“好大的火!”
崔玮望着远处的烟柱,啧啧有声。知道临近战区的他,将打发时间的钓竿收起,只是收杆之时眼睛不经意向河中一瞥。
“嘿!好大的黑影,是条大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