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杜期为冶铁所的事务发愁之时,郡府中的糜竺也正在为他所经之事困惑。
糜竺的面前案几摆满了大大小小的文书,而他的正对面的木架上,则是贴满了纸张,其中有税收数额,有计吏花费力气绘制的图表,有今年冶铁所生产数据,有郡府参股的那些大型商社的经营报告,以及郡府对农庄事务的总结文书,林林总总,令人眼花缭乱。
“为何如此?”
略过眼前的一份份文档,扫过一项项数据,糜竺的心中不断盘算,襄平如今状况突破了他往日的常识,让翩翩公子模样的他没有了往日仪态,手指抓着头发,眼神迷离,思索着其中的内在逻辑。
糜竺商徒出身,没有所谓的士人底蕴,也就格外的在意自己的才学施展。在与公孙度相交时,公孙度毫不吝惜赞叹他的才华,这也是糜竺愿意为公孙度效力的原因之一。
但也正是因为他自恃才华,一旦在经济上遇到了他所不能参透之事,就更加的让他无法安省。
经过一个冬日的发酵,襄平城所表现出来的不同以往的巨大繁荣,让从沓氏赶回的糜竺大为不解。
“沓氏的繁荣,来源于青州豪族聚集,带来的天量财富溢出,让治下的城市市民、各行百工、乡间百姓都得到了好处。”
亲身经历了沓氏从一个小港口,到如今的东北豪富之城的糜竺,对于沓氏的发展有着明确的概念,无非是财富的积聚带来的好处罢了,这种道理对于豪商出身的糜竺来说很简单,也很容易接受:一个地方的富人多了,那地方自然也就能够快速发展起来。
“莫非是此物?”
糜竺心中的经世济民学问正在重塑,他有些不可思议的看向案几上的一张纸票,轻飘飘的纸张,上边用工匠营研制的最新染料印制的复杂图案,花花绿绿的,其上还盖有郡府的大印,正中央用标准的隶书写着当百钱的字眼。
他缓缓踱步上前,捻起纸票在眼前细细观察,心中略有所思。
纸票对糜竺来说不是一个新奇事物,早在沓氏任上,他就在公孙度顺嘴一提时记下来,并且在沓氏城富商交易中发行了一种兑换金银货币的票据,本以为这是一项足以载入史册的壮举,可与襄平城中公孙度冬日里的大胆之举相比,就完全不足一提了。
“按照文书记录,襄平城的粮库仍旧在不断向外售卖粮食,而根据粮库的记录看,市民购买粮食所用的货币大多是这种票据。百姓并不傻,恐怕都在担心此物贬值。”
糜竺上前看着来自襄平城粮库的记录文书,看着其上在发行纸票后的几个月里,不断激增的交易量,其曲线在遭遇一个陡升之后,便一直维持在了高位。
“我本以为主公筹建沓氏城,是想要搜罗天下豪商为己用。以彼辈之财力,养辽东之武力,以此为依仗,进行诸侯争霸。如今看来,难道是我看错了?”
他站起身,来回走动,不时将目光投向窗外,眺望远方,就像能够看到沓氏那白帆林立的港口一般。在沓氏的几个月,糜竺深切意识到了钱财的魔力,短短时间焕然一新的沓氏城,繁荣的港口贸易,以及不停的财货投入下,异常顺利的马韩征伐。
当他认识到了钱财的力量时,以为这便是他在沓氏的任务,收纳这些力量为主公公孙度所用,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他都能够放下官府的面子,与商徒之间达成了商人治城协议。
可当他见识到了公孙度在襄平城的手段之后,又为自己的揣测感到怀疑,既然公孙度能够轻易的以纸票替代之,那么沓氏城的商徒,以及他们背后那些天量金银其存在的意义何在?
一向自信的糜竺面对这种前所未有的问题,也有所迟疑,拿不定主意,捏着下巴踟蹰起来。
揉了揉眉心,糜竺并没有气馁,也没有立时写信寻找公孙度解惑的意思,他来到铜镜之前,伸出手一丝不苟的将乱发一点点理清,同时也在心中梳理自己的思绪、想法、理念。
“按照常理,百废待兴之时,最缺的便是流通财货才对。”
糜竺熟读史书,他是知道一个王朝初期,百业凋零时对商贾有多渴求。想当初前汉初立时,高祖找不到花色一致的马匹拉车,文景之治时期的两任皇帝为了恢复生产,对商贾也采取了放任态度,那时把握住了财富风口商徒们,后来大多富比王侯。
而为何要对商徒放纵?乃因商贾、富人的重要性就在于此:从前经济活动中积存最多金银贵金属的富人们,在百废待兴之时,可以以极小的代价为百姓提供财货,以此赚取超额的利润,这就像是后世的抄底行为一般。
即便他们能够获取大量利益,可是同一时间,他们的行为也在为干涸的市场上投放了紧缺的货币,使得毫无生气的民间市场重新焕发了生机。这大概也是那时候皇家没有对私铸钱币大加禁止的原因之一。
而看公孙度的所为,没有使用那些积满仓库的财货,而是使用代价并不算高昂的纸票替代贵金属货币。以这样的方式,照样盘活了襄平城的生产活动,使得襄平城短时间内获得繁荣。
从这一点看来,似乎...商徒对公孙度可有可无?
那又为何费力在沓氏筹谋,惟利是图,见利忘义,任用商徒从事政务的副作用如此明显,而且从征伐马韩中也能看出来,商徒中不乏野心之徒,所以,主公的用意何在?
“嘶.....主公思虑,吾不及也!”想到深处,糜竺摇摇头,接着深吸口凉气,他将自己从前对公孙度的简单评估统统打翻,其人远没有表现出的有些学问但不学无术的辽东武夫那么简单,从种种别有意味的政策上看,其人光是在经济上就有颇深的造诣!
“咦?长史在看襄平的报表?”
就在糜竺细思公孙度想法时,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他扭头,就见一个高大身影跨过门槛,见到糜竺望着木架发呆,疑惑出声道。
“嗯,我离襄平不过半年,此地有如此变化着实出乎意料。”糜竺望见来人是陈江这位故吏,也不客气,伸手让其落座,自己去上首坐下,浅浅喝了口水后,缓缓道出自己的感慨。
“本以为沓氏迅猛发展,在当世,已经堪为奇迹。今日一观,襄平的这般变化,其中暗含的诸多道理,皆让我受益匪浅。”
陈江今日身上穿了一身崭新的青色官袍,腰间挂着代表官员身份的组绶,刚才龙行虎步还真有了些许郡府官吏的气派。
此刻闻言也有些感触,接话道:“嗯,莫说长史,就是身在此地的我等,也觉得襄平变化,着实出乎意料。主公真是,学究天人,目光长远。属下虽然是诸多政策的经手之人,如今看来,也是恍恍惚惚,就做了好大的事情。到了今日也才品出了其中些许滋味。”
“哦?此话怎讲?还请细细道来。”糜竺见到陈江恍惚的样子,知道这厮不仅在沓氏呆过,还在襄平一手主持了商业改革,以及纸票的发行事宜,正是诸多变化的亲身经历者,乃是糜竺当前最佳的解惑对象,故而他遥遥伸手,探着身子探求般问道。
陈江本就是底层出身,对这些日子的变化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与糜竺这样的豪商想法大有不同。此刻闻言,他停顿了下,像是在斟酌言辞,过了片刻后他才缓缓开口:“以属下浅见,襄平的变化,要点不在于襄平本身,而在于襄平的百姓。”
“幸赖主公重托,担任商部主事一职。”陈江先是向北方遥遥一拱手,拜谢了公孙度的提拔。然后继续道:
“呵呵,商部虽说是主公新设部门,前所未有之物,里面的从事也都是些商贾人物,亦或者精于计算的老吏,但至今我还记得商部初设时,主公对我等所讲的第一句话,那便是:当前商部所专,不为商事,为生产事耳!”
“商部不为商,为生产之事?”糜竺蹙眉,疑惑自语道。商部这个部门虽然是他的下属部门,可从来都是直接听取公孙度命令的,他也只是常规的收取商部的文书报告而已,对他们的工作还真没有具体的概念。
“对,按照主公所言,商事,不是常人眼中的低买高卖,或者简单的交易二字可以概括。它包含了商品的制造、运输、售卖三个流程。单以农庄涉及的粮食生产为例,其中的粮食制造,就所需要购买种粮、购置农具、蓄养耕牛等前期的资金投入。
这些资金农庄本身并不拥有,商部为了让农庄最大限度的发展生产,向其以实物方式提供这些资金。
在这个过程中,农庄便开始负债。
反观那些实物,比如铁器,源自冶铁所的产品,而冶铁所成本源自匠人薪水、原材料开采的劳动力花费、运输花费。
耕牛大部源自郡府的官营牧场,其成本是牧场劳动力花费、牧草等。
而农庄呢?他们若要还债,唯一能够提供的便只有劳动,这些农庄所属的成员,为了还债,便必须深度的加入生产活动中来,充当劳动力这一角色。
比如对于冶铁所来说,他们需要劳动力进行铁矿石的运输服务,亦或者冶铁所的零工,农庄的劳动力便正好与之契合,他们的劳动价值则是以这种纸票的面值来衡量。”
陈江眉飞色舞的讲述着这样一个模型:“在生产活动中,每个人在生产产品的同时,也需要他人的服务,他们之间经过这种纸票的链接,可以奇妙的形成一个闭环。纸票,其实只是一个媒介罢了。”
糜竺也是绝顶聪明之人,光是听着陈江的讲述,他的脑海中描绘着那些关系,不由为这种奇妙的社会线条感到赞叹。
顿了顿,他拿起了手中的纸票,悠悠道:“所以,纸票也好,金饼也罢,都只是衡量价值的一个中间物。就如衡器之权【砝码】,起称量价值的作用。”
“然也!长史所言甚妙,正如衡器之权。”陈江点头,为糜竺的比喻叫好。
糜竺抬头,深深看了陈江一眼,在刚刚的模型中,糜竺粗略一算,就发现有一个重大破绽,就是那些线条尽管闭环,但是因为线条间的交换的价值不一,导致处于不同位置的人群获取的利益天差地别。
老百姓的一把子力气与冶铁所匠人,二者的劳动价值就完全不一样。稀有的必然珍贵,通胀的必然廉价。最后还是会造成穷者愈穷,富者愈富的境地,而且还可能因为这种理性模型的诞生,使得得利者取利更加快捷,反而会助涨贫困的快速滋生。
当然,糜竺并没有将自己的想法道出,在他看来陈江已然解释清楚了纸票作用,至于其他,那并非是他们所能奢求改变的。
“你还未说,要点为何是襄平百姓?襄平百姓有何不同之处?”糜竺想起一开始陈江的说法,转过头来好奇问道。
“回长史,在下曾在沓氏逡巡时日,深知沓氏的繁荣与百姓实无太大的干系,只是源自豪商大贾的大把撒钱罢了,百姓,只是一个偶然的受益者。”
“襄平则有所不同,首先便是此地乃主公腹心,农庄制度深入人心,也即是说,大多百姓都是家有百亩良田之家。这些人身为有产者,哪怕到城中做工,也远没有沓氏港口的力夫穷困。
其次,便是郡府的有意为之,以襄平的巨大人口规模,通过整合资源、劳动力、技术等诸多要素,使得商社——农庄生产体系逐渐成型,由此迸发了全新的活力。
在这个过程中,百姓并非无知无觉,他们无非是拿出了前所未有的积极性,为了新的生活,为了到手的钱财,为了眼前的希望,更有纪律性的工作,更有效率的劳作,别出心裁的创新。”
说到最后,陈江的脸色因为激动而涨红,他看向糜竺,总结道:“总而言之,不同之处在于,沓氏的百姓是旁观者,而襄平百姓,则是参与者。”
“嗯,”糜竺倒是脸色淡然,微微颔首,此刻的他稍微明白了公孙度苦心孤诣的目的——尽可能的调动百姓生产。
忽地,他眼睛一亮,有了另一个想法。
“唰!”
糜竺伸手,展开案几上的一张图表,仔细与面前的木架图表对照,眼神不停在二者之间调换,嘴里还念念有词。
片刻后他看向座下的陈江道:“其实,抛开百姓的视角不谈,纯从经济上看,沓氏是一种消费性的繁荣,而襄平,则应当属于生产性的繁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