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这些板车怎能做到如此相似,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胡器在马车上站起身,探着头望向旁边的板车,探究般自语道。
“嘿嘿,客官有所不知,这叫流水线,听说去年冬就在农庄间实行了。”
车夫见到马车上的贵人不懂,顿时卖弄起自己学识起来。
“流水线?何为流水线?”
胡器对这样的工艺很感兴趣,此刻闻声蹲下身子,靠近车夫,递出一枚铜板询问道。
车夫感受手中铜板的结实触感,毫不犹豫的收进怀中,指点着那些板车道:“我有个表亲,就在城南的农庄里,据他说,他们农庄在整个冬日都没有歇息。
他们按照郡府、亦或者商社的布置,从上一个农庄那里领取零件,按照那什么标准件进行生产,以件数计价。整个冬日里赚了好些钱财。纸票,贵人知道不?也能买粮食的那种,赚了好几百。”
“流水线!”胡器眼见着车夫扯远,立即加重语气提醒道。
“哦哦,这个流水线嘛,就是下游承接上游的零件,各个支流合流,也就是在襄平汇集时进行组装,最后能制造一件完整商品。因为这些农庄大多是以河道串联,所以叫做流水线!贵人你也看到了,那些农庄之人拥有的板车,样式大小一致,定然是采用这样的方式合作生产的,冬日里跑习惯了的流程,只要有人串联,上下游有需求的庄子合计一下,出钱出力出技术,也就是几天的功夫。”
车夫望着一侧的板车,眼神有些涣散,这些说法都是从自己表亲口中学来的,想起那厮上次来襄平找自己喝酒时的恣意模样,车夫有些晃神,将其人酒桌上吹牛的话语一个劲的讲了出来。
“流水线?有意思啊!”
胡器望着那些不停路过的板车,口中念叨出声,真觉得襄平有股魔力,这里似乎,涌动着别样生气。
“板车虽然简单,可也不是几个农庄就能够完成的吧?其中涉及的车辆结构拆解、零件设计、组装工作,就需要相当的技术储备。而且,光是其中的铁制构件就不是个容易生产的东西。”
胡器仅仅是感叹片刻,立即意识到这种生产方式的限制,并不是车夫口中的那么简单。
这些问题仅仅是胡器的些许感慨罢了,没想到车夫还真接上了话:“贵人初到,可能不知,咱们襄平,还真不缺技术,郡府里有个什么专利局,里面有各种物件的生产说明书,只要给钱,就是造楼船的技术,也能弄到。”
车夫语气中隐隐带着一股首府市民的傲然,指点着远处高耸的巨大烟囱道:“至于那什么铁制构件嘛,咱们襄平,自从杜大匠来了,就不缺铁!喏,贵人你看,铁城到了。”
随着车夫指点,马车减速,胡器扭头,看到了他今生难忘的场面。
之前因为城墙的遮挡而未曾目睹的铁城高炉,终于在胡器面前显露了其本来面目,烟囱高耸其中还在闪着橙红火光,上空的黑烟如同画家的笔下的水墨,由浓变淡,渐渐散入高空。
他终于知道车夫为什么称其为铁城了,即便其仅仅是用木栅描出了其轮廓,可视野所及,望不见冶铁之所尽头的震撼感,还是久久难以散去。
透过木栅,他能看到木石构成的高大建筑,其上有奇形怪状的器械,牵连成线的绳索、塔架,隐约还能看到有人在其上活动。
“那是什么?”胡器指着两条蔓延远方的黑线,扭头问道。
“铁道,铁做的轨道!”车夫伸手,掩住难以抑制的笑意,出言解释道。每有外人见此,都会被襄平城在铁器使用上的豪奢所震撼。
胡器怔住,片刻后缓缓点头,算是真正明白了何谓不缺铁器。
在他的前方,从铁城里延伸出来的是几条向着原野之上蔓延的并排铁道,源源不断的牛车、马车、人力车行驶其上,将来自铁山的铁矿石,来自山岭的木炭,来自码头的其他原料运送至铁城之内。
初露锋芒的铁城,就已然向世人展现了其巨大的胃口。
永不停歇的高炉之火,成为了襄平这座城市新的地标。
然而,这般的光怪陆离场景,也仅仅是让襄平市民微微驻步罢了,自此之后,人们看到那些来往运输的车马,只觉得分外踏实,无他,在如今人们眼中,拥有了钢铁,便是拥有了最强武力。
.....
自青、冀州而来的难民来到此地,统统舍了从前的锄头、镰刀,拿起了铁锹、铁铲,干起了土木活计。
“叮叮叮,上工了”
听闻铃铛响起,本来还在树荫下歇息的工人聚集,听着工头讲解下一步的工作:“所有人去领器械,沿着这条白线,按照前方的样板高度开挖。”
“你部,下午去听大匠们安排,听说要帮忙安装器械。尔等勤快点,做好了说不定就能在冶铁所呆下去,这里的做个把月,可比尔等在地里忙活一年赚得多!”
一部随着糜竺而来襄平的难民出列,随着管事向着那些颇为规整的建筑而去,这些难民在此地日久,已经养出了一些见识,而且行止颇有纪律,加上这些日子的修养,汉子们的健壮体格,与那些把守的士卒也不遑多让了。
一处人力挖掘而开的水道之内,滔滔的河面乍然缩减,流速变快,冲击着架在其上的水车哗啦作响。
望着一连并排的巨大水车,以及这些水车背后的巨大木制、铁制机括,以及他们所链接的那些大型的,有如巨人般的冶铁所器械。杜期的心情豪迈,眼看着自己心中的蓝图渐渐实现,他就像看到自家孩童长大一般愉悦。
杜期站在堤坝上,迎着扑面而来的水汽,抹抹脸上的水痕,大笑出声道:“哈哈,这座铁城,一旦建成,不,哪怕不建城墙,它也是世上绝无仅有之物!”
在他的身后,从沓氏传过来的简易厂房呈条状排列,其中的器械轰鸣声不绝,锤击钢铁的声音响个不停,乃是整个襄平最为嘈杂之所。
“水车还要建,有大梁水作为免费动力,铁城沿河这一带都要建起来。哎,要不是为航运着想,我真是想把河拦住,建个拦河大坝,那样子动力更足!”
过了许久,杜期从堤坝上下来,对着身后跟随的监工下令道。
“杜老说得是,比起冬日里苦哈哈得来的那点动力,还是水力来的实在!”身后的大匠紧跟着点头附和,接着又叹息道:“就是咱们襄平河水冬日里要上冻,若是全年都有这般的动力,那该是何等的光景?真是不敢想象!”
杜期在前,闻言稍微蹙眉,他也在实践中意识到了水力的巨大价值,只要有资本有魄力进行前期投入,水利器械带来的巨大生产力提升,杜期是深有体会的。
冬日里磕磕绊绊的铁器生产,在这些巨大水车假设之后,效率有了成倍的提升。限制铁器生产的绝不是高炉、转炉炼钢这些前期的工艺流程,概因无论高炉还是转炉都是批量出铁的,限制铁器产量的还是后期成型,也就是人们常见的抡大锤。
水车带动的最多的装置便是那些水利锻锤,大多数的铁器制作,按照此时人们抡锤的习惯力道设计,根本不需要太繁琐的装置,对着水碓的样式模仿都行。
此刻听闻手下匠人叹息,杜期猛然发觉这套工艺,最适合的应用地区,应当是南方那些位于大江大河的势力,祖籍南阳人的杜期知道,以南方得天独厚的条件,只要肯下定决心,模仿襄平铁城,其产生的威力,远胜辽东。
心中警惕乍起的他招来护卫铁城的统领,要求其严加看守铁城,防止细作探查其中细节。
“主公肯定认识到这一点的,不知道其人有方略?嗯,这般智慧人物,定然是有办法的。”
想到襄平的种种限制,杜期刚刚升起的豪迈收敛,又念叨起那位无所不能的辽东郡太守。
脚步跨过厂区里纵横的铁道,杜期低头,看着地上洒落的黑色木炭,看向身侧前来问好的管事道:“我之前收到消息,山区的木炭供应出现滞后了?”
负责原料采购、运输、存储的管事点头:“正是,开春农庄劳动力都加入了春耕之中,没了那些农庄劳力的参与,山中的炭窑产量有些跟不上咱们冶铁所的需求了。还有就是,咱们冶铁所的木炭需求增长得太快,依照现今形势,周围的山岭树木所产木炭恐怕也用不了几年。”
“如此说来...”杜期闻言,掐着下巴思索起来,片刻后他看向大河,指着河对岸道:“对岸不是有一座巨大的露天煤矿么,主公说过煤炭能炼制焦炭,也能炼铁,尔等有试验吗?”
“有的,郡府下发的条目中有这一条,我司有派出匠人前去,按照山中的木炭之法试验,只是工艺不熟,一连塌了好几窑,当前尚无结果。”
管事连连点头,说起焦炭的炼制,想起其中的波折,还有其中的花费,有些咋舌道。
杜期似乎看出了管事的顾虑,开导道:“不用担心花费,木炭不能长久,如今看来,使用焦炭炼铁是必须之举。这点花费,冶铁所还是能够支取的,不用为我省钱!”
“喏!杜老放心,有您发话,属下这就去请洛阳来的窑口大匠,有他们的参与,这炭窑定然塌不了!”
刚才还在皱眉的管事听到杜期大开金口,顿时眉开眼笑,连连保证道。
身为匠人的他很清楚,煤炭炼制焦炭这样明晰的技艺,只要上头肯砸钱,焦炭再难,也能在金弹攻势下被迅速破解的。
“那便好!干好此事,今年工部的从事,某为你提名!”杜期也露出笑脸,拍拍对方的肩膀,笑呵呵勉励道。
周围的匠人闻言,一个个羡慕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盯着身子微微颤抖的管事,恨不得取而代之。
公孙度在辽东郡府新设立的工部,现如今,其中的从事人数并不多,都是辽东郡各行业里的拔尖人物,而且其中的从事选拔颇为严格,备选者,都必须在行业里干出令人信服的业绩,亦或者开创新的技艺。
可以说,工部从事,公孙度新设立的这个官职,给了在许多优厚待遇下渐渐懈怠的匠人眼前一根胡罗卜,吊着他们继续前行。
“多谢杜老栽培!今后旦有所命,万死不辞!”刚才眉开眼笑的匠人听说可以进入郡府的工部,脸上的喜色收敛,颇为严肃的拱手,以正式的礼节行礼道。
“呵呵...尔等也是,只要干出业绩,我就是折了这张老脸,也要让有才之人上位。哈哈,我老了,工部将来都是你们这些年轻人的。”
杜期就像个老官僚一般,笑呵呵的给在场之人画着大饼。
在场的匠人们,闻言无一不是眼露亮光,仿佛人生有了期盼,有了新的方向,从前感觉老朽的身子骨此时竟然涌出了不少活力,恨不能立刻大干一场。
画完大饼,一行人继续前进,当来到施行转炉炼钢的厂区里时,负责转炉炼钢法的试验的匠人讪讪迎接。
杜期看到此人的神色,便知道试验的进展不大,却还是带着期待问道:“转炉炼钢有无进展?”
“回禀大匠,尚未达成预期,当前我等还是只能生产熟铁,熟铁与钢,太难把握。我等试验多次,仍旧不能把握其中关窍。请大匠责罚!”
负责转炉炼钢试验的匠人是杜期的老部下了,此刻脸上无光,低头一个劲的请罪。
“罢了,转炉直接炼钢,兴许是我等太过急切了些!当前还是以制作熟铁为先,与灌钢车间配合,为大军制作兵甲为重。”
杜期上前,扶起老部下,摆摆手道。
提起转炉直接炼钢,他心中的期许比任何人都要急切,想起当日他在公孙度面前胯下的海口,此刻的杜期脸上发热,现在看来,以其中的技术难度看来,可能这辈子都没有多少机会了。
就这样,转炉炼钢取代了往日里耗费时间、人力的炒钢,其意义自不必多言,只是比起一开始的转炉一步成钢的期待,杜期禁不住摇头:这世上之事,多半是取其上得其中,取其中得其下。
“哦,对了,不是有几个小伙子跑去城北道观寻求解决之法了吗,怎么样,道观有没有解决办法?”
正欲离开的杜期顿住脚步,看向四周的匠人,问起了那些脱离冶铁所,拜师狐刚子的几位冶铁匠人的消息。
此言一出,在场匠人都是一愣,自杜期上任以来,大伙儿忙的七上八下,根本没有关注外界的时间,自然面面相觑,不知道那些冶铁所的弃儿去干了何事。
“咳咳,杜老,这事某知道。”一向负责器械相关事务的周持干咳几声轻声出言道。
在匠人们探寻的眼神里,周持笼着袖子想了会,犹疑道:“关允则那几个好像在跟道观的狐丘道长学丹术,之前找我订购铜器来着,拿着郡府的条子,一点不缺钱,豪气的很。”
看着众人眼神中的不解,周持看看左右,小声道:“我好奇之下,寻人打听,原来这些人与那狐丘道长,在为主公炼丹来着,这些日子诸位没有听闻吗?道观里有人在施展雷法!”
“我就说嘛,怪不得这些日子里,分明晴空万里,也有雷声轰鸣。”
立时就有匠人反应过来,附和道。
“什么?那道观里真有仙人?真有雷法现世?不可能,定然是江湖骗子,让他来某跟前,给我一个雷法试试?”有人不信,这些常年经手匠作之事的人,真有些唯物主义信徒。
“那还真不一定,狐丘道长可是主公万里迢迢从洛阳带回来的,这还有假?”有人看看面不改色的杜期,小声反驳道,分明是在点与道长们一同从洛阳而来的杜期。
“不说会雷法的狐丘道长,就说妙手回春的史道长,这位仙师的医术总做不了假吧?”有人拿同一道观的史子眇说事,用以坐实狐丘仙师的身份。
“正是,正是!”此言一出,许多在道观求医的匠人纷纷点头,即便没有去过求医的也不想得罪医者,跟着附和。
“且住!”杜期听着手下人明显跑偏的话题,抬手出言止住言语。
刚才和蔼可亲的老官僚,露出了其威严一面,只见他严厉的眼神扫过这些人前威赫的大匠们,将这些人看得都低下头去,这才不急不缓道:“不管关允则那些人在干什么,雷法也好,丹术也好,派人去问问,还记得其离开冶铁所的初衷否?”
接着扫了一眼负责转炉炼钢的管事,杜期甩甩袖子,恨铁不成钢道:“反正尔等也做不成,还不如让年轻人试试,万一成功了呢?”
那管事闻言,顿时羞愧的就要掩面而逃,头低得眼见着就要挨到地面上了。
接着杜期看看那些因为这些日子的功绩,而有些沾沾自喜的手下们,毫不留情的训斥道:
“尔等的事务都办完了吗?主公吩咐的工艺流程的书面总结完成了吗?北方战事的军备订单能够按时完成吗?还有商社在咱们冶铁所下的大单子,都列入生产计划了吗?咱们官营冶铁所,真要让那些民间打铁铺子抢了生意不成?”
众人听着杜期的训斥,一个问题砸下,这些人的身子就要矮一截,到了最后,这些人都快要跪伏在地了。
“都散了!”
终于,杜期止住话语,盯得在场之人浑身难受,就要倒下时,洒脱的一挥手道。
“喏!”管事们闻言,如闻大赦般轰然散开,不敢在此地多做停留。
望着管事们的狼狈身影,杜期长舒一口气,揉揉眉心,这些日子的繁重工作让他也有些疲累。
看看如今能够被称为城池的冶铁所,叹息一声道:“冶铁所太大了,是时候重新设立部门,整肃制度了。”
杜期的叹息是有来由的,为了最大限度的开发襄平的冶铁潜力,公孙度给杜期的冶铁所添加了许多职能,当然同时也给他们赋予了许多繁重任务。
例如冶铁所里除了冶铁工艺相关的各厂区管事,还有负责冶铁所原料的管事,有对外做生意的管事,有负责编排生产计划的管事,除了这些冶铁生产相关的机构外,还有负责大型器械设计、制造、装配的器械管事,有承担了实现公孙度图纸上各种想法的试验管事。
比如需要在冶铁工艺上进行突破的各种车间,有的研究铁板生产,有的研究铁管卷制,有的研究钢珠制作,有的研究轴承制作,林林总总,项目已经多到对冶铁工艺相当熟悉的杜期也有些应付不过来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