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活了一个上午,公孙度终于将积存的公务文书处理完,扔掉沾有墨水的毛笔,他长长伸了一个懒腰,揉揉有些酸涩的肌肉,有种前世好不容易完成作业的满足感。
“呼,也不知道文远那边如何了,看高发歧的情报,小辽水上游都是些当地部落,没啥大势力才对。”
公孙度先是望向北方,好奇张辽那支部队的进展,以他这段时间看收集情报、典籍记载,东北的几个国家里,高句丽的实力还是算比较强的,喜欢抄掠别国,大汉的玄菟郡就颇受困扰。
但这不代表高句丽的战力就胜过汉军,大汉朝廷对于东北边境的要求,仅仅是守住老祖宗的土地,不要起边衅而已,对高句丽、扶余、鲜卑根本没有领土上的野心。其中道理也好理解,在汉人心中,这世上最好的土地已经掌握在手,又何苦在那些苦寒之地费心、用命?
没有内在驱动力的情况下,边地太守普遍都持着保守态度,打的都是些防守反击战,这样的做法,使中央能够以较小的成本维持边境和平。但副作用也颇多,进攻一方的高句丽每一次的寇掠,都是在做好战争准备后才发动战争的,这就显得高句丽的实力格外强大。
但就这一次公孙度发动的反击战中,他能够清晰的感受到高句丽的无措,那是一种弥漫在上下的一种不知所措,习惯了做好准备出国作战的他们,真有一天被恶客上门,一下子就失去了方寸。
“嘿,这才是部落制国家的真实状况嘛。”漫步到帐外,看着那些在兵卒鞭笞驱赶下缓慢上船的蹒跚身影,公孙度禁不住摇头嘿然道。
接着他又想起高发歧书写的高句丽内部情报:高句丽建国至如今,本国中本有五大部族,分别为:涓奴部、绝奴部、顺奴部、灌奴部、桂娄部。原先的王族是涓奴部,后来组建衰弱,被桂娄部取而代之。
即是说,当前的高句丽王高伊夷模也是桂娄部的首领,是各部落的共主。前汉末年的高句丽吃了前玄菟郡的领土,吸收了汉地精华后的他们,生产力急速发展,掌握更多资源的桂娄部王族,发展的最快,实力最强,也一直试图集中权力,却一直被各部暗中阻拦。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反过来,上层建筑有时候也在反作用于经济基础。
生产力发展的高句丽明明能够通过铁犁牛耕、农业技术发展踏入一个新的阶段,却在各部的争端中,放缓了技术进步的步伐,踏入了通过向外寇掠,来缓和内部矛盾的道路。
此次高伊夷模寇掠汉地,不仅自身险些亡于阵中,还使得国中精锐在玄菟郡全军覆没。其人不论是回国,还是死亡,都无法再压制那些本就不满的各地豪族。
“高发歧有消息了吗?”
想到这里,向着河边迈步的公孙度侧头询问秦奉,高发歧作为‘联军’一方,在前军的见证下,正在积极的拉拢那些对高伊夷模不满的贵族、首领。
“回禀主公,刚收到前方消息,涓奴部愿意支持高发歧,只是,涓奴部首领接触我们的人,话里话外都在向我等表忠心。其人明言:愿听从大汉玄菟郡太守之令,遵从大汉天子诏命。”
秦奉身着戎服,挎了把新造的钢刀,正亦步亦趋的跟在公孙度身后,闻言立刻答道。
“涓奴部?前王族啊,向我等表忠心,眼光不错。还真是,无论何地,都不缺不甘寂寞之人啊!”
公孙度闻言一顿,想起了涓奴部的历史,禁不住感叹了句。
接着品味了下涓奴部首领话语意思,立即明白了其人用意,大汉名义上是周边各国之共主,献帝虽然幸了长安,但其在周边部族眼中,仍旧是世上唯一的皇帝,而玄菟郡太守在东北,除了有汉地太守这一职责外,还有着传达皇帝命令特使的角色,担任着交通东北部族的重任。
涓奴部作为高句丽国中大部,主动投靠这一举措,定然会在高句丽引出不小的风波。
“看来此次进军到高句丽境内,还是给了那些高句丽贵人许多震撼。而且,从这些人的态度上看,大汉的天字招牌还是很管用的。”公孙度继续前行,手指不停摩挲下巴,思索道。
毕竟大汉王朝这个庞然大物给周边部族的震撼远超想象,这些边地首领从前即便再蹦跶,也遵守底线,从来不敢冒犯大汉朝廷,生怕引来大汉朝的认真对待。汉孝武皇帝沿袭下来的虽远必诛传统,对这些家门口的部族震慑力十足。
“以我玄菟郡太守的身份,给周边部落发送诏令,就说高伊夷模大逆不道,进犯大汉,我遵奉天子令,保境安民,诛杀犯境逆贼高伊夷模,让这些人出兵,试试这些人的态度。”
公孙度回头,让秦奉立即去书写诏令,拍着腰间的印章道:“哈哈,正好我如今挎着两郡官印,方便盖章。”
“主公,我等哪里来的天子诏令?”秦奉一下子愣住,看看左右,小声疑惑道。
“哈哈,任命我为辽东郡太守的诏书不是在吗?里边文字没有保境安民之意?”公孙度在诏书上表现的远没有这时代人们的谨慎,摆摆手不在意道。
“不要太死板,要学会领会上级意思,不要只看表面含义。”公孙度像个老前辈一般,拍拍有些懵的秦奉道,接着他的脸上泛起笑容,露出森白牙齿:“再说,那些人若是不来,下回他们就是讨伐目标!辽东郡的田亩、道路,最不缺的就是劳力。”
“喏!属下这就去办!”
秦奉看着公孙度脸上的和煦笑容,不知为何打了个寒颤,就像是面对寒冬一般,忙不迭的答应,转身拔腿就跑。
公孙度骑上悠闲散步的白马,在亲兵簇拥下,沿着明显被拓宽的道路,来到河口刚刚有些模样的水寨边上。
这里忙碌的兵卒并不多,反而多是些前来冒险的辽东、玄菟郡商人,以及他们雇佣而来的众多劳工,简陋的木制栈桥上,不停有劳工将战利品搬运上船,也有人将转运的物资卸下船。
随着公孙度的靠近,崔玮等商部从事蜂拥着前来见礼。
公孙度摆摆手,让众多商徒散开,只让崔玮等少数人跟随,他望着拥挤的河道,有些咋舌道:“如此多的船只,都是商社的?”
“回禀主公,大部是辽东商社所有,其他都是些当地小船,其中许多还是上游张都尉缴获的高句丽村寨小船。”
崔玮上前恭敬行礼后,指着河面上的大船,以及那些快要铺满河面的小舟说道。
公孙度点头,仔细看了眼那些小舟,其形工艺,的确与汉地有些不同,许多是用树皮制作,颇为粗犷。同时他也从这些连成串的小舟上,意识到了张辽在北方进展的顺畅。
“看来文远在上游干得不错,光是运送缴获的小舟都有这么多。”
“哗哗”
车轮搅动水流的声音响起,公孙度闻声转头,立即看到了船只两侧安装巨大转轮的车船,船舱内力夫的奋力踩踏,再通过轮轴的传动,驱动车轮样式的桨叶翻转,前方桨叶不断的入水的同时,后方也有桨叶出水,水花激荡不停,不断在河面上制造扩散的涟漪。
而这种车船在轮桨的驱动下,正在以从前不敢想的速度前进,扁平的船身压着波浪,那气势汹汹的模样,此刻河面上的车船,就像个平原上的冲锋骑士。
“此船正是依照主公所言,改造的车船,主公英明,此船行动迅速,不拘风向,水流,正是水运之利器也!”
崔玮见到公孙度在看那些车船,立即出言解释道,接着他还状似惋惜道:“此次太过匆忙,这些改造车船还有许多不便,不能发挥车船的优势,哎,船厂中的新造车船也还未及下水。”
“嗯?说说,你等新造的车船又是何模样?”
公孙度看到崔玮的遗憾样子,有些好奇问道,在他看来,这时候的人能够实现船只的车船化就相当不错了,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改进的。
崔玮看看左右,顿了一下,似乎有些顾虑,但是看到在公孙度身前,也不好多做隐瞒,立即拱手道:“哈哈,我等学沓氏的造船厂,建了个那什么试验所。以我商社的大匠使用船模模拟、使用水道试验,推导出了最好的车船形制,确定了船型、车轮桨叶、器械结构等物件的标准做法。新的车船绝对比这条要快,载重要大,而且花费的人力、畜力都要小的多。”
看得出来,崔玮这个年轻人,是个积极拥抱新事物的商徒,他对沓氏、对公孙度提出的新奇做法很是欢迎,绝没有既得利益者的顽固。
“哦?的确不错!”
公孙度点头,情不自禁挑了挑眉,仔细看了眼崔玮,以及那些面上没有丝毫意外的商部从事,这些人在标准化、流水线生产推广上对郡府贡献良多,如今看来,这些人不仅仅是因为政治原因,恐怕其中还有商徒图利的本能反应。
工坊流水线生产的投入,大匠们将技术从口授到技术资料的转变,郡府开放原料市场导致的物料成本降低,诸多原因造成了眼下状况。
饶是因为种种原因,看到这些汉代商徒的转变,也让公孙度感到颇为兴奋。
试验所这个词还是源于龙口大匠们的一次争执,为了确定何种翼帆形制最优,大匠们制定了条件苛刻的试验流程,讨论了许多试验规程,公孙度本以为会在之后被人遗忘,没想到会在新建的沓氏造船厂投入使用,而且又立刻就被这些商徒意识到了其中价值。
望着浪花飞舞的河面,看到船只两侧不断蔓延的波浪,公孙度突然想起后世的船只,后世因为动力装置的改变,大多使用了螺旋桨,没有那么多的浪花,最多是船只背后的涌流,对比之下后世的船动静要小得多了。
看着眼前的车船,那两个外露木轮如此明显,在水战之中活像个攻击靶子。车船若是运用在军事上,存在着天然劣势,让公孙度禁不住皱眉头。
“等等,这种桨叶活动制造出这样大的浪花,也意味着它在做功时有不少无用功,唔,入水时的动力,以及出水时的阻力。这样一比较,似乎螺旋桨更好些?而且少了两侧的巨大木轮,船只的机动性、隐蔽性都要强不少。”
想到这里,公孙度回头,对崔玮比划道:
“唔,既然有试验室,正好试试这种,螺旋桨式的人力帆船?”
没有可以作为螺旋桨的比喻物,公孙度当即让手下做个此时人们耳熟能详的竹蜻蜓。
“王大匠讲的水、气皆为流体的学问,尔等听说过吗?”
“听过,特别是我家的造船所,其中的诸多设计,就有来自王大匠的意见。我等对主公带回襄平的诸位大匠颇为佩服。几位大匠之学问皆堪称大家。”
崔玮望着那些兵卒拿着环首刀削木棍的动作,有些不解,听闻公孙度提及王昌的学说,立即拱手以极为恭敬的态度说道。
“嗯,既然你能理解水、气这两种都是流体,那也就简单了。”
公孙度看到在场商徒点头,很是欣慰。可能因为这些人身在边地,自带着边鄙之人的自卑感等原因,他们对来自洛阳的匠人完全没有歧视,甚至还因为见识差距对那些洛阳匠人还带着仰视。
终于,公孙度拿起竹蜻蜓,将之反转,迎风面对着众人,手掌搓动。顿时就有一阵风刮过,让神情警惕的崔玮眼睛眨个不停,一脸的不解。
看着周围人脸上的不解,公孙度知道自己心急了,叹息一声,一边拿手搓动竹蜻蜓,一边耐心开解道:“哎!你看,气随着竹蜻蜓桨动,形成风。那么与气同为流体的水呢?”
“哦!”崔玮兴奋的快要跳起来,神情激动道:“将这种桨叶置于水中,只要转动,水也会随之被推动,形成水流,如被推动升空的竹蜻蜓一般,推动船只前行。”
“喔!!”
周围那些年轻从事,闻言不停的点头,对这种发现也极为兴奋,这种从一个现象类比到另一个,再将之作为一个物件实现,这种别样的成就感,让在场年轻人皆相视一笑,神情兴奋,有着发自内心的高兴。
“对!”公孙度拍手,笑着道:“道理就是如此,我叫他螺旋桨!在水中螺旋推动,只是,其桨叶不可能有竹蜻蜓这般大,其具体形制,尚需要不断的试验,而且材料也最好是金属,唔,青铜最好!”
公孙度对几人提点了几句,并没有给他们绘制螺旋桨图纸的打算,一是公孙度并不清楚螺旋桨的具体参数,二是造船所拥有试验室后,只要有了想法、可行的路径,总会找到合适的样式。
“螺旋桨?妙极,主公英明!此种新式船形,前所未有。种种奇思妙想,开历代造船之先河也!”崔玮立即拜倒,大声恭维道。
崔玮是在场之人中最为激动的,不仅因为他第一个猜出了竹蜻蜓与螺旋桨的关系,也因为他崔氏家主的身份,崔家经营的造船所,必将因为这一新技术迈入一个新的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