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上,兵卒们巡逻的脚步声沉闷,长矛短刃齐备,警惕的眼神巡视着四方。
城门口,排成长列的骑兵纷乱的入城,马背上的骑士有的髡发,有的结着发辫,有的蓬头乱发,显然来自于不同部落。
他们的唯一相似处是这些人都有一种显露在外的凶恶,带着不加掩饰的贪婪扫视着那些胆怯的国内城居民,就像长期在野外觅食的野兽,第一次进入人类所居的城市一般。
商贩们看见这些来自北方的胡人,忙不迭的赶着马车远离,亦或者收拾摊铺关门,心中祈求老天,不要让这些胡人注意到自己。
大街上,孩童被大人猛地抱起,朝着家中狂奔,妇人当场变色,转头朝着相反的方向奔去。
“哈哈!”
有部族人当街纵马,抱起一名慌忙逃离的妇人,将之扔在马背上,狂笑着就要淫辱。
“啊,不要。”
“不要抢啊!”
来布置收摊的商贩们,货物被这些没见过世面的胡人一把揽入怀中,笑呵呵的向着同伴展示自己的收获,没有一点要付钱的意思。这让既恐惧又不甘的商贩们用着讨好而卑微的语气祈求着。
“哼,找死!?”
眼见着一个老头子拉扯自己,想要讨要钱财,一个部族勇士,当即就要拔刀杀掉这名碍眼的老头。
“头领说了,抢劫可以,莫要杀人!”
骑在马背上的头人见状,一鞭子下去,卷住了那名勇士欲要劈砍的兵刃,冰冷的眼神扫过,瞥了一眼吓瘫在地的老者,提醒道。
拔刀的部落兵讪讪收刀,一脚将倒在地上的老者踢翻,抱着货物来到自己的马前,小心的捆扎起来。
“砰!”
兴许是太过瘦弱,老者身子被远远踢飞,直到撞击在街边的店铺墙面上才停了下来。老者闷哼着,以手支撑着身子背靠墙面,抬眼看着那些稍微收敛了些的部落兵,这时他才注意到了那些胡人的特征。
“沃沮人?”
沃沮人,位于高句丽北方边境的丛林,以渔猎为生。他们与其他部落有个明显特征,沃沮人光头的同时后脑还留着一束小辫。
此刻,头戴貂皮帽,身上挂着许多黄金、珠玉首饰的沃沮头人乌极勒停马匹,取下帽子,一边用粗糙大手摩挲光溜的前额,一边抬头看着眼前高耸的城墙,凝视片刻后他的嘴角翘起,露出不易察觉的冷笑。
“呵!”
他的身前身后,众多的来自高句丽境内不同地区,不同部落的武士,在首领们的纵容下,对国内城的居民,商贾发动了明目张胆的洗劫。
只是,这些人即便是抢劫也都还带着些许理智,遵循着一条红线,那便是对高句丽贵族府邸不敢逾越,对兵卒严加看守的建筑不敢接近。
而那些高句丽的官方士兵们,也都是手持武器,冷冷的注视着眼前的恶行,一点没有上前阻止的意思,甚至有些官府兵卒握着兵器,脸上还带着跃跃欲试的表情,想要参与到这种抢劫盛宴中来。
负责率领兵卒的高句丽军官见状,心中满是苦涩,高伊夷模一波送掉了国中三万精锐,国都守卫不足,他手下的士兵都是从各地临时征召的,对首都居民没有一点香火情,能够在他的约束下,放弃大肆劫掠的想法,已经忠于王事了。
“哎!”军官视线从眼前的街道扫过,越过屋顶,望向了远方宫墙,为高句丽的国势叹息。
国内城,王宫
身着华丽衣袍,头戴王冠的高伊夷模眼窝深陷,丝绸的衣袖被他的手指拧着直接给撕裂开来。
国都发生的混乱他都有所耳闻,民众的哭喊声,身在高处的他在风中偶尔也能听到。
但那又如何呢?作为高句丽的王,虽然平日口呼着保护民众,但是当下局势紧张,汉军大兵压境,公孙度咄咄逼人的境况下。
为国中社稷考虑,只能苦一苦百姓了。
过去一段时间,紧急回国的高伊夷模与留守国都的亲信,制定了一揽子的反击计划,其中就有召集高句丽各地精锐入京,打一场卫国战争的打算。
而为了安抚这些来自各地的部落民,高伊夷模不仅尽出国中府库,除此外,他还在对部落兵的军纪约束下罕见的松了口。
轻轻皱眉,似乎对这风中的哭喊甚是厌恶,甩甩衣袖,转身而走。
“孤的王宫,还是太小了啊!”
行走之中,他转头对自己的亲信道:“派人前去城中,叫那些部落民不要太放肆,此地毕竟是孤的国都,还有,叫那些受苦的民众不要哭了。”
“喏!”
身着汉式武官常服的亲信拱手领命。
“去吧!”
高伊夷模有些意兴阑珊,军事上的失败,让他对自己在民众里的威望丝毫不抱希望,他始终相信,有大军在手的他,底下百姓的些许不满,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没多久,喧闹不停的居民区里。
自宫城而出的宫卫列出严整的队形,向着居民区推进,沿途将那些释放出兽性,仍旧不愿收敛,正在拿火把放火的,或者举起武器施行杀戮的兵卒,一一驱逐,或敢抵抗者,皆被当街斩杀。
就在这些高句丽民众以为宫卫是来主持道义的时候,这些侍卫们却对那些稍有秩序的,拿着刀进行恐吓,不流血的抢劫熟视无睹。
一时间,哭喊声更大了。
“不许哭!”
军官见状,想起了高伊夷模的命令,提起刀鞘,向着一侧以头抢地,哭喊连天的青年击打而去。
“啪啪!”
精美的刀鞘在军官的挥击下,让哭喊的青年嘴唇青紫,牙齿掉落,没几下便血肉模糊,青年伏在地上,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不敢发出一点哭声,空气中只剩下压抑的闷哼。
“哼!”
军官收回刀鞘,看了眼上边的血迹,脸上露出鄙夷。于是他踏着眼前青年的身子,弯腰拿着沾满此人的鲜血的刀鞘在他的衣服上来回擦拭,直到毫无痕迹才算满意。
随着军官的示意,身后那些宫卫有样学样,以粗暴而高效的方式,将居民的哭喊声,生生给逼了回去。
远处的部落兵们,本来还因为宫卫的出手而严阵以待,随时应对宫卫们可能的突袭,此时见到这种场景,便也知晓了双方的默契,不再纵火、杀戮,开始进行更为纯粹的劫掠。
高伊夷模继续前行,来到王宫的西侧的一处偏僻地方,这里居住着他的谋主,此人奇谋巧思颇多,为之前高伊夷模只身归来,费心稳定局面的过程中,出了许多力气。
“先生!高伊夷模来访。”
摒弃掉左右护卫,高伊夷模在门外恭敬拜见道。
“殿下不必多礼!”
从木屋里走出一名身材中等的男子,声音沙哑,脸部遮掩在高高的黑布斗篷下,他先是对着高伊夷模回礼,然后领着高伊夷模进入木屋。
高伊夷模虽然身为一国之主,此时却没有一点傲气,他一丝不苟的行礼,尽力将每个动作都做到位。
临别时然人最后的话语,始终回荡在他的耳畔,欲要富强,首要的便是得人。而眼前的来自汉地的,自称薛文的文士,便是他心中不俗的大才。
“哦?先生在看地图?”
刚一踏进木屋,高伊夷模就被铺满地板的舆图吸引了注意。此刻它们都被展开,有规律的摆放在一起,看起来更为直观。
“嗯!”
薛文的声音沙哑,像是卡着一颗千年不化的老痰,这使得他习惯性的不愿意多言。只是淡淡的回应一声。
高伊夷模正要问其中的原因,就见薛文从堆满竹简的案几上拿起一张布帛,递给了疑惑的高伊夷模,口中淡淡道:“殿下,此乃我为殿下所谋,应对公孙度之策。”
高伊夷模对薛文的态度并不感到意外,只是他注意到薛文在提起公孙度这个名字时,声音有着明显的转变,那是强压情绪所致。
没有理会薛文的异常,高伊夷模举着布帛,急不可耐的看了起来:
“一策便是集兵,组织高句丽国中精锐,包括南方、北方边境的守御兵卒,集中优势兵力来应对公孙度率领汉军,以避免可能到来的灭国之危。”
高伊夷模暗自点头,这一策在首次会见薛文时,他就提出了高伊夷模当前的危机,便是手中的兵力不足,无兵,无法镇诸侯,无军,不可统一国。所以他才有了传递王命到各地,召集国中贵族、境内部落来到国都集合的举动。
“二策是依赖地利,行坚壁清野,利用汉军异国作战的地利劣势,派遣骑兵骚扰迟滞汉军进度,或断其粮道使其不战而退,或节节抵抗,小城可以投降可以后退,大城必须坚守,以此疲敝汉军,给高句丽集合国中精锐进行决战争取时间。”
“三策是等待天时,五、六月是高句丽的雨季,马赀水涨之时,于上游设堰,水淹不通本地地理的汉军。即便汉军识破水淹之策,也可依靠涨水带来的国内城城防优势,抵挡汉军的攻击。”
“四策是行外交,公孙度者,非一国之主,其人不过是汉地一太守而已,在郡中杀戮豪强胡作非为已经犯了士人众怒,而今擅开边衅,导致汉高两国大战。
听闻游走刺史刘虞,性温和,与诸胡亲善,不喜杀戮战争,公孙度所为必不被汉地刺史刘虞所喜。
殿下如若派遣使者前往幽州,以财货贿赂州府官吏,以国家大义说服刺史,以今后两国修好愿景许诺之,必可成事!
届时公孙度罪行揭发,或被迁,被黜,被杀,皆可去高句丽一大患矣!”
高伊夷模越看,眼睛越亮,特别是其中关于水淹汉军,以及外交上的策略,都给高伊夷模这一小国国主上了一课,他们从前在东北肆意妄为,还真没有将汉地中央放在眼中。
从前的经验里,许多部落头人都将那些庙堂之上的三公当作傻瓜一样的人物,因为只要献上些珍贵礼物,说上几句好话,这些人就能将对他们有着切身威胁的汉地人物调离,让这些悬在灭国边缘的小国缓上一口气。
“妙!妙啊!”高伊夷模一把握住手中布帛,眼神热切的看向薛文,以汉地的师礼拜道:“先生真乃大才!”
“殿下无需多礼。请看,此乃我为殿下选择的设堰的地点。这些都是近日来阅读国中关于洪水、水利等卷宗文书所得。”
薛文先是谦虚的避开高伊夷模的行礼,接着拉着他看向地上摊开的地图,向着他诉说这些日子的成果。
高句丽官府虽然没有汉地那样的完备,但毕竟立国百年,文书众多,关于水灾、水利修建的文书还算详实,这也是薛文这些日子的工作重点。
“据我查询典籍,五月以来,国中雨水增多,而国中地形西高东低,只要汉军进入国内城附近的低地区域,就无法避开因为雨季涨水,以及人力蓄洪造成的大洪水的冲击。”
薛文眼神冷冽,望着地图上的线条,就好像看到了那一片汪洋泽国下,汉军人马被洪水席卷,公孙度生死不知的场景,脸上顿时浮起残忍的笑。
“哈哈,先生辛苦!此策若成,先生之功,孤此生不忘,不,先生应当入我宗庙,享受百世香火。”
高伊夷模看到薛文制定的相当完备的水淹之策的计划图纸、策略,上边标有堰坝的位置,洪水的高度,洪水的流向,有着详实数据支撑的计划显得相当有说服力,让高伊夷模高兴的手舞足蹈,一边拉着薛文不断许诺,一边将手中的文书高高举起,口中有些失态的大叫:“哈哈,高句丽有救了!”
至于这种大规模的人工洪灾,其中带来的严重后果,百姓田亩被冲毁,房屋被冲垮,天量的粮食牲畜损失,都不在在场的两人考虑内。
“只要,只要能报仇就好。”眼睛里含着血丝,隐藏在袖子里的手掌紧握的薛文心中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只要,只要能够保住国中社稷就好!”黑眼圈颇深,脸庞瘦削的高伊夷模用着细长的手指拂过那些低地,心中默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