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初平元年,秋
辽东郡,襄平城外
广阔整齐的田亩上,正有一台由双马拉乘的奇怪器械在缓慢行进着。
“骨碌碌”
加宽的车轮在田亩上驶过,将凸起的土坷垃碾平的同时,带动车内的传动齿轮,使得器械一侧的锯齿不断开合。
“嚓嚓”
钢铁利刃轻易切断禾杆,倒伏的谷穗被扫帚模样的拨禾轮扫进器械的木斗内。
木斗上方正有满脸汗水的匠人闷头使劲踩踏踏板,随着匠人的踩踏,木斗内的机关开始运作,倾倒的谷穗就此被捆扎,随后从器械的后方抛出。
而在器械的后方,好整以暇的农夫立马上前,左拥右抱似的将捆扎好的谷穗送到一侧的晒谷场。
田亩四周,里三层外三层的围满了襄平左近的百姓,有郡府的兵丁守护,这些人不敢靠近,也就远远围观,对着田间行进的器械指指点点,不时发出惊叹。
“这又是郡府工匠营鼓捣出来的物件?真厉害啊!”
“听说是太守体谅百姓秋收之苦,专门要求郡府大匠制作的。啧啧,真的是巧夺天工啊!”
“就是,你们看,两匹马拉着,这才多久?就收割完一亩地了!比我等在地里面弯腰收割快多了。”
“嗯嗯,我这老腰就是下田时候落下的病根,如若从前有这利器,也不至于如此...”
“你那腰是在田里伤的吗?不是夜里辛劳过甚?”
“莫要瞎说....”
兵卒护卫中间,公孙度在赵真的指示下观察郡府工部的年度成果——马拉收割机。
这台由公孙度指示,画出示意图,再由郡府的大小工匠,各行业领军人物共同攻关,终于在秋收末期被造了出来。
襄平城周遭的田亩早已收割完毕,眼下田亩中的粮食若非有郡府的器械实验,早就被急性子的农夫收进仓库之中了。
饶是如此,不少在地里忙活的农夫看向郡府官吏的眼神都带着些哀怨,收割太晚,导致地上到处都是成熟的谷粒。此刻在收割机的后方,正有许多妇孺挎着篮子,弯腰一颗颗捡拾地上零散的谷粒。
公孙度弯腰,从地上捡起一节被切断的禾秆,对陪同的赵真询问道:“试验的结果如何?”
他并没有因为亲眼见到收割机运作就认为这种器械已经成熟,这种需要铺开、推广的器械,许多难题,并不是肉眼可见的。
“回禀主公,收割机最佳的收割对象应当为成熟谷物,若是泛青,极易卡住刀具,其实,以属下等在南方的实验结果看,这器械收割小麦更为合适。”
赵真拱手,说出了他们的试验结果,这样的器械碍于当前的材料以及加工精度限制,虽然能够制造,但对收割的谷物条件却有相当多的要求。
公孙度闻言颔首,这时候的谷子【粟米】作物在北方相当成熟,经过一代代的优中选优,禾秆都较为粗大,虽然降低了粮食生长期间的倒伏风险,却给收割机制造了困难。
反而是正在缓慢踏上北方人餐桌的小麦,据他所见,此时的小麦远不是前世那般丰硕,孤零零的麦秆上结着少的可怜麦粒。这样的劣质品种,反而契合了马拉收割机的需求,只能说是双向奔赴。
公孙度念头翻转间,用脚轻轻踢了下那一排犹如恶兽利齿的刀刃,有些无奈道:“就这玩意,费了不少功夫吧?”
“呵呵,这倒没有,收割机的零件按照诸事指示,都是尽量降低成本,如这刀具,都是浇筑法制造,只是边缘经过淬火硬化,算是当前最为省钱的方法了。唔,工匠营以及郡府工部上下,无一不是为了此物殚精竭虑、夙兴夜寐,就是想要以最快速度给府君展示成果。”
赵真眼见公孙度用脚踢收割机,当即眼皮一跳,以为公孙度怀疑他们上下其手,从器械制造里面捞钱,挪动身躯到公孙度身前,恭敬回道。
公孙度闻言先是颔首,工部那伙子大匠正是热情高涨的时候,听说为了他要求的各种器械,许多人已经多日不曾归家,吃住都在衙门,算是相当敬业了。
“唔?”接着他从赵真的言语中品出一点味道,听其言语,似乎收割机是被自己卡成本卡得太严?他们还能优化?
想到这里,他转头盯住赵真的面目,严肃问道:“那你给我说实话,若是以最优的水准,不顾成本投入,辽东能够造出怎样的收割机?”
“呃,若是以郡府的大匠亲自出手,每个零件都精工打磨,做出来的收割机能够收割各种谷物,不拘于粟米、小麦、哪怕是豆子、水稻都可!而且,我保证器械运行期间不出一点问题。”
赵真似乎对当前投入的收割机性能并不满意,此刻脸上尽是嫌弃,他对田间器械时不时的趴窝的行径深恶痛绝,听到有可能造出一台展现最佳工艺的产品,立刻表现出非同一般的热情。
说着他还指着正在行进的收割机身影,侧耳道:“主公你听,咔嚓的噪音十分明显,在这里我都能听出第三号刀具有所松动,传动齿轮也有啮合问题。这些零件都还是从作坊里优中选优,再由郡府工匠亲自挑选组装,若是完全交给作坊、商社,属下不敢想象会有何种结果。”
“不可!”公孙度闻言,当即摆手,否决了赵真的提议。
用郡府那些堪称国之栋梁的匠人去干流水线活计,他并不是不能接受,只是觉得太过浪费。
经过这些日子对东汉的技术储备的摸底,公孙度知晓许多后世的器械都能够在此时复现,就如清朝手工匠人凭借官员口述就能复制出蒸汽机一般,于农业社会之中,高精尖的技术呈现富集状态,他们被拥有丰富经验的匠人所把持,并未向社会扩散,既无意愿,也无条件。
而公孙度在辽东的所为,正是在将大匠手中的诸般技术以器械、说明书、作坊等形式向着社会传播,而今辽东的大小农庄之中,许多人在经过一年的操作后,都能够熟练使用木工器械,学会了测量长度,领会了比例关系。
当然,这也造成了各地农庄在生产之余干了不少私活,辽东的棺材船、简易大车、雪橇都是这些人的练手产物。
公孙度心中的工业产品,若是大匠在厂房之中手搓出来,那就太过南辕北辙了。它应当是郡府工匠营从书面设计开始,然后进行技术攻关,再将制造技术分解成各种流程,交予不同的作坊,从原材料到成型产品的流水线生产。
想到这里,公孙度看向赵真,竖起手指在跟前摆动,十分坚决的摇头道,“不可让大匠来做这等活计,如你所言,若是加工精度问题,那就从精度上想办法,工人不行,那就培训。器械不行,那就升级。这些都比吃郡府大匠老本来得靠谱。”
接着他见对方一脸失望,给他出招道:
“农庄作坊方兴未艾,低精度的零件可以交予他们制作。至于高精度、高技术要求的零件可以在铁城内部开设作坊,用尔等近日招揽的高技术匠人、还有那些从高句丽、马韩、青州、冀州流落而来的匠人。
这样高低技术分野后,难度岂不大减?”
“啊?英明无过主公。”赵真若恍然大悟般,小鸡啄米般颔首道,接着又忸怩着出言:“可是,若如主公所言,要升级器械,要培训匠人,还要开设作坊,诸般作为,工部钱粮只怕....”
“哼!”公孙度见到赵真的为难模样,顿时了然,指着对方笑骂道:“呵呵,好你个赵真,原来在这等着我呢。也罢,我给你批条子,而今一切开支都走财部,你去找王烈给你批钱粮。”
“多谢主公!”
赵真连忙作揖,高声叫道,同时心中大松一口气,终于是不负使命,能够昂着头回去见工匠营的那些糟老头子了。同时心中叹息他们以前身在福中不知福,那种将公孙度府库当作自家一样,任意提取钱粮的好日子已经随着财部的成立一去不复返了。
说完钱粮,公孙度负手在田间散步,继续观察这处被郡府当作试验田的各种布置。
此地位于襄平西方,靠近大梁水,土地平旷,有条先秦时期就存在的渠道流过,秋季水浅,却仍旧有流水哗哗作响。
视野的尽头,在大梁水畔,有几架大型水车的身影闪动,木轮转动,嘎吱的声响似乎就在耳畔。从水车的位置望过去,有隐约的一条黑线蔓延向远方。
“那是?”
公孙度指着那条黑线,远远的他看不真切,但是黑线底部向着地面方向还间断着支有两脚,活像个大蜈蚣。
周围的僚属望过去,也都皱着眉头,显然都不认识这种怪模样的物件,但他们却不慌张,一个个将目光投注在赵真身上,在辽东不久的他们,十分清楚辽东的许多新奇物件,大多源自郡府工匠营。
“回禀主公,那是糜长史出面给几家缺水的农庄修建的灌渠。”赵真此刻也眯着眼睛远望,闻言思索了片刻后当即拱手道。
“就是用大型水车提水,再用木制的水槽输水,将之输向缺水的农庄,他们在高处修建水库,经由水车不间断的提水,就可以将水库填满。”
赵真似乎对此很了解,比划着给在场众人讲解道着:“要说这灌渠,设计很容易,我等不到半月就将大型水车造好了。就是这灌渠,并不是那么容易安装的,且不说密封漏水问题,就说一个高度。要不是有羽林营那帮会测绘的小子,这渠道怕是一年都完不了工。”
“嗯,子仲也没有闲着啊!”公孙度暗自点头,这时候的官员牧守一方,其职责,除了兵事、劝课农桑外,最重要的就是在当地修渠了。
襄平在公孙度眼里,地势算是平坦,因着地势,仍旧存在不少渠道到达不了的地方,糜竺此举,算是相当得民心。
至于使用那羽林营的小子,公孙度并不以为意,这事他有印象,沉迷教书不可自拔的木央给他禀报过,当时他并不以为意,此刻倒是知晓了其中缘由。
兵家战事上的测绘,用在农业、建设之上,仍旧有着很大的发展空间。说到底,这个时代,最缺的,还是实干人才。
脚步不停,公孙度很快便就来到了田亩附近的打谷场。
打谷场是由粘土人工平整而成,踏上去十分舒适,公孙度四处打量,这里作为郡府的试验场,并没有各地常见的石碾子,取而代之的是几台圆滚滚的装置。
此刻,正有几名大汉脚踏在装置一侧的踏板上用力,随着踏板的转动,装置内部传来唰唰的转动声响。
庄户们似乎已经习惯了有人围观,头也不回的闷头干着,在公孙度等人的注视下,一名庄户将刚刚从田间拖来的一捆谷穗伸入不停转动的器械口中。
“轰隆隆”
伴随着谷穗深入,器械发出剧烈的响动,倒是让在场的官吏吓了一跳。
“看,出谷子了!”
有官吏指着出料口的黄色谷子,对左右惊喜叫道,对这般迅速的出谷十分吃惊。
公孙度挑挑眉,打谷机算是郡府今年开发的最简单的农业器械了,而今看来,运转倒是如常,而且看那些庄户动作流畅,似乎对这器械很是熟悉。
不过,他还注意到不少庄户将打完的谷穗再度探入打谷机中,似乎害怕有谷物残留,而且,他看见不少人此刻正蹲在那里,小心的一点点的从打完的谷穗上剥离谷子。
让他感到欣慰的一点是,干这种事情的都是些老人,农庄中的青壮而今要么在操作农机,要么在农庄内的作坊干活,哪怕是少年,也都活跃在给大人帮把手的农庄车间中,某种意义上讲,他也算是对农庄劳动力全方位开发了。
伸出手在堆满谷物的木斗一掏,任凭谷粒一点点从指缝落下,公孙度看着留在手心的秸秆,转头朝着另一边看去,那边正有庄户呼啦啦转动风车。
风车,公孙度前世农村常见的一种农业器械,通过中段的叶轮旋转鼓风,利用谷物与秸秆的密度差,将二者分离的一种器械。
赵真见到众人对风车啧啧称奇,他颇为自豪的摆手推辞:“哪里,都是府君之命,我等不过干些辛苦活罢了。”说着他挑挑眉,指着北方的大梁水道:“其实在大梁水之畔,某些农庄利用河上的水车,给其接上那螺旋桨,呵呵,那风力,够附近好几个农庄使用了。”
“这!而今看来,粮食生产中的播种、浇水、收割、打谷。诸多需要人手的工序都有了器械辅助。”
在场不少少有家资的官吏对视一眼,今日的见闻不仅让他们大开眼界,还让其中眼光敏锐之人意识到了农业生产上的变革:“田亩集中,降低小田耕作成本之后,再大规模的使用器械。”
联想到辽东的佃户奇缺,不少地主被逼急了,挖空心思想从外地购买驱口来种地,在场许多官吏对视一眼,心中明了:这种生产模式,虽然过程中浪费了些,但是减少了佃户、驱口的粮食消耗,对大地主来说,他们的收益其实还是有所增长的。
而如今辽东的大地主都有谁?最多的就是这些之前凭借官身大肆收购田亩的家伙。这些人暗自思索,顿时明了今日公孙度带他们前来巡视农庄的本意,公孙度不愿这些人大肆购买奴隶,想要他们转变模式学习农庄。
不少人已经在心中打起了小算盘,抓着赵真的袖子不松开,追问各种器械的价格,以及这种极端化的器械生产所需的最低人手。
“呵呵,诸位,若是要想全套的器械,可以去城中的商号购买,当然,都是同僚”赵真眼见着这些急吼吼的官吏,沉吟一番后,伸出五根手指在众人跟前晃晃道:“内部价,全套五万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