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粮?”
在场的卑启与莫户闻言对视一眼,眼中满是不解,异口同声的反问一句。
“对,我今日出营看了,周边都是上好的水浇地,咱们来时也没有损坏庄稼。为解燃眉之急,只有在豪强与冀州兵反应过来之前,将这周围的粮食率先给收了。本来有着州府补给,我等粮草不缺,而今看来,本地豪强百姓不靠谱,一切还要看军中弟兄了。”
说着公孙模将目光望向卑启,他可是知道,卑启手里的全是些玄菟郡的府兵子弟,里面不少人不仅是战场上的厮杀汉,也是田地里干活的好手。
卑启闻言轻轻点头,沉吟着道:“军中不少子弟的确干过农活,嗯,府兵还带了些辅兵在侧,也都是些干农活的好手,将军之计应当能行。”
“那好!”公孙模大手一挥,掀开帐帘望着营地外那连绵到天际的麦田,指着远处,嘴角扯出个快意的笑:“事不宜迟,我估摸着咱们的斥候最多遮蔽大军两日,所以这两日,能收多少,就收多少。莫户,你手下的胡兵也别闲着,亦参与进来准备马料。另外,放出些胡骑到四方警戒,若是有百姓,尽量控制杀伤,给我捉来干活。”
“喏!”在场的将官并不多言,拱手称诺后,急匆匆的出帐而去,忙碌着布置收粮工作。
待帐内的几个将校远去,公孙模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最后沉沉呼出一口气,凝重的叹息声在大帐内悠悠回荡。
一双浓眉拧起,公孙模手指从地图上的几处敌军集结点划过,刚才他并未道出当前的所有问题。除了极为重要的粮草问题外,更加让公孙模感到心情沉重的是,敌军没有趁他们毫不知情时伪装成本地郡兵偷袭,反而进行了极为细致的行军布置。
“嘶,如此处心积虑,这是要围歼我部啊。”
公孙模接着手指重重点了下良乡,不用斥候汇报他也知道敌军的主力肯定汇聚在此处,一者是为了拦截他们的归路,二者是以此为基地,抵御来自蓟城方面的攻击。
目光扫过北边的圣水和南边的拒马水,这两条水系在下游汇合入海。
没有可供大队骑兵过境的缝隙,公孙模摇摇头,寻着两条水系上溯,更是丧气的叹息。原来,这两条水系乃是同源,皆是源自上游的涞水,也就是说,在涿县这片被河流包围起来的广大平原上,骑兵活动区域极其有限,若是没有渡口在手,他们这股骑兵,即便粮草无虞,也很难寻得一线生机。
“来人!”公孙模心头发急,赶紧朝外大声叫道。
“将军。”一名亲兵入内躬身道。
“传令斥候营,遣送精锐斥候前出,探查圣水、拒马水上的渡口、浮桥,此事重要,须得尽快汇报于我。”
“喏!”亲兵抱拳躬身,接着退步而出,营帐外很快便传来一阵远去的马蹄声。
等亲兵出去,公孙模再度回望地图,悠悠道:“希望还有机会。”
虽然嘴里这么说,可他自己心底很清楚,敌人如此处心积虑,那么上下游的各处渡口浮桥,极有可能已经处于对方的控制之内,他们想要跳出去,绝非易事。
而在营帐外,出了中军大帐的莫户与卑启走在一旁,卑启嘴里说个不停:“听我说莫老弟,此次身处敌境,所以收粮也不用在乎浪费,只在一个字,那便是快。
咱们没有镰刀,军中的戈矛不适合收割,唯一管用的还是环首刀,等会听我的,让你的手下与我的士兵合成小组,互相配合,专门割麦穗就是,至于麦秆作马料,哪里有谷物好使?”
卑启摇头晃脑,他对农事并不是一窍不通,走这一路上便就想好了如何分工,如何加快收粮速度,军中儿郎最大的优势是什么?除了青壮人多,便是严格的纪律性,军士分成小组配合收粮,哪怕没有合适的农具,效率也不是那些散乱的农户可比。
莫户径直颔首,并没有反对,他在辽地的牧地中只种了些牧草,对小麦等作物并不熟悉,只能听从卑启的建议。
军令既下,顿兵于涿县境内的辽东骑兵立马行动起来,先是有成群结队的胡骑纵马,围绕着广袤的麦田巡视,将田野中看守粮食的苦哈哈百姓押回去,顺带用警惕的眼神扫视附近的豪强坞堡,逼得附近的豪强缩在坞堡内不敢动弹。
“都动起来,不要忘了老本行。”
卑启脱了身上的沉重铠甲,只作一身粗布单衣,头上系着一抹汗巾,招呼着列成长长一条线的兵卒踏进麦田。
亲兵动作伶俐的上前,双臂展开将附近的小麦合在一起,露出已经灌浆,透出一股子麦香的麦穗出来,卑启没有使用环首刀,而至持着一把锋利匕首,朝着麦穗切割过去。
麦秆的汁液流淌在手心,软糯的麦穗被大力揉拦,粘在手心黏糊糊的。
啪!
一捆麦穗被扔进身后小兵提着的一个敞开布袋中。
割了好几把麦穗,卑启就有些腰酸背痛,抬起头朝着附近望去,发现明明没有农活经验的莫户竟然跑到了自己前方,当即不服气的吼道:“再来!”只是身子一伏低就感到腰酸的他皱皱眉头,望向背后负责提袋子的手下,将匕首扔了过去:“唔,换人,齐三,你来割。”
身后早就看卑启动作发急的手下赶紧上前,利落的切割麦穗,速度比卑启快了好几倍。
“呵呵,”卑启有些尴尬的揉揉头巾,将敞开的布袋放在地上,屁颠颠来到莫户身前,好奇他是如何这般快的。
只见莫户与卑启一般的打扮,大胡子里满是干涸的麦叶,模样有些狼狈,可他手里的动作却很快,一把弯刀砍下,犹如战场收割首级一般,利落的将麦穗切断。
“咦!?好你个莫胡子,你作弊!”
卑启哪里看不出来莫户动作里的轻松是占了手里武器的便宜,当即大喊出来,吓得莫户动作一顿,差点下意识拿手里的刀子挥过去。
正愣神间,卑启一把抢过弯刀仔细瞧着,发现这弯刀上边满是缺口,一拍脑袋:“原来是镰刀?”
“怎么?你手上没有这种缺口的环首刀?”莫户没有在意卑启的举动,趁此机会仰脖子喝口水缓口气道。
“呃,”卑启哪里想到会被人在农活上鄙视了去,他自从加入辽东军,手上就不缺兵器,加上辽东冶铁大兴,兵器补充也快,缺口的兵刃他连打磨的兴趣都无,直接寻军需官更换了事,哪里会想到这出。
与他不同,无论是莫户这种新的归附胡人,还是卑启手底下的府兵,好日子没过多久,对老物件分外珍惜,环首刀不磨成铁条是不愿意换的。
回头一看,果然,自己的亲兵齐山手里也不是自己的那把匕首,而是把老旧环首刀,看样子军中儿郎比他要清楚要如何收割得多。
“哼,当然知道!”
卑启一扭头,梗着脖子应道,朝着自己队列行去,手里举着莫户的弯刀晃晃:“我只是看你这刀好使些,我拿去用用。”
“呵呵!”
莫户没在意卑启拿走他的弯刀,摇头笑笑,接着站直了身子望向这片田亩,短短时间里,在兵卒的齐心协力下,田中的小麦已然所剩无几了。
.....
涿郡,良乡
刚刚于此地抵抗数万大军的涿郡郡兵驻地大营,迎来了他们的新主人。
轰隆隆
大队的骑军驰过原野,这些骑兵身上的兵甲鲜明,甲片磨得光亮,闪着森森寒光,让人不敢直视。
沿途的百姓见状低下脑袋,暗自摇头叹息:“刚刚打退黄巾军,马上又起战事....日子没法过了。”
张郃身着一身玄甲,里面衬着白色丝绸,赭红色的披风随风鼓荡。胯下的战马迈动四蹄,越过营门向内驰去,沿途的兵卒皆肃立行礼。
“你什么意思?遭遇了辽东军斥候?此地距离涿县足足有七十里,难道是来自蓟城的骑兵?另外,看你这般狼狈,斥候交锋没打过?嗯?”
刚刚来到营房,就收到了前方进行刺探军情的斥候回报,让这位喜怒不形于色的大将眯起眼睛,生冷的眸子盯过去,让前来禀报的斥候军官当即拜倒,连连叩首。
“将军恕罪,实在是那些辽东骑兵甚为狡猾,不与我等浪战,见面即逃,我等追着追着就陷入他们的包围,还损失了不少弟兄,却始终无法捉住对方的舌头。”
张郃扶着腰间剑柄,缓缓在营帐里的胡床上落座,目光在地上的跪服将领脖子上停留良久,最后叹口气道:“起来吧,初次交锋不知深浅,吃点亏也正常。只是,因为你等的失误,大军踪迹泄露,罪不可恕。但现在我不处罚你,待此战结束,量你等功过再行惩处。”
“谢将军!谢将军”
地上的骑兵将领闻言松了口气,磕了三个响头后连忙起身,躬身在侧听候差遣。
营中随着骑兵将领的起身再度陷入了沉寂,张郃手里握着马鞭,不停的掰动上边的金线,心头思索起这股辽东兵的行止。
看着帐中的行军舆图,扫视着涿郡的兵力布置,张郃轻轻发出一声冷笑:“呵呵,野兽既然落入网中,总是要挣扎一下的。”
在他看来,公孙模这种将领,其选择无非那么几条,要么与围剿他的冀州兵、郡兵鱼死网破,最后全军覆没,要么趁着而今的包围圈尚未齐整,朝着良乡开进,冲破包围逃往蓟城,要么冒险选择走南线渡过圣水绕路回广阳郡,可圣水上的渡口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数千骑兵想要平安渡河,无异于痴人说梦。
除了兵力多寡,限制对方行止的一个重要因素,便是这股骑兵自从进入涿郡后就再未收到州府补给。
掌控大军的张郃很清楚,骑兵是个后勤窟窿,再多的粮草都不够他们消耗的,光是看那些脸色发黑的本地豪族,便就知道冀州骑兵有多么不受欢迎。
“呵呵,网既然张开了,就该猎犬上场了。”张郃心中预判公孙模的行止,忽地笑出声来,转头看向身侧的军中属吏,凝声问道:“颜将军而今到了何处?何时能发动攻击?”
“回禀将军,刚刚接到传信,颜将军刚渡过拒马水,正在朝着敌军抵近,威胁这股辽东军的后方。”旁边的属吏闻言,当即上前禀报道。
张郃闻言,上前靠近了舆图,手指在拒马水与涿县之间比划了下,当即命令道:
“传令,颜良所部骑兵抵达涿县境内后,立即发动进攻,一定要迅速击溃这股骑兵。勿得拖延,以免耽误了主公抢攻幽州的谋划。”
“喏!”属吏上前拱手应道,接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刷刷书写军令。
张郃则是望着舆图,眼睛放空,想起了这段时日与本地官吏豪强的接触,温恕以及他的属吏是铁了心的要叛离公孙度,而这些豪强所表现出的实力,也让张郃这样的武将都感到惊诧。
“猎犬就该发挥猎犬的作用,将猎物赶到陷阱里,呵呵,骑兵没了建制、补给,在这涿郡境内,就只是一块谁见了都能啃一口的肥肉,涿郡豪强是不会放过他们的。”
.....
拒马水北岸,一支军容严整的骑兵正在缓缓前行,官道上的尘烟弥漫,沿途不断有豪强出现,向着大军供给粮食马料,真好似王师一般。
刚刚与前来劳军的豪强寒暄完毕,颜良有些不耐的转回头,瞥了一眼刚刚经过的浮桥码头方向,那里正有大股的补给车队正在休整,修理车架,更换马匹,却是俨然与骑兵之间隔了条明显的间隙起来。
好在军中负责后勤的将校上前,表示有着豪强的补给,他们骑兵的行军未受大车掉队的影响,足以按时抵达战场。
粗糙的长矛矛杆握在手里,手掌松了又紧,颜良情不自禁的扭扭脖子,大战将至,让他身子骨都有些发痒,恨不得立马寻人厮杀一番。
“将军,找到那伙辽东骑兵的踪迹了。”
一名身着平常小民打扮的兵卒急匆匆上前,抱拳朗声道。
“哦?快快道来!此前不是听说这伙辽军的斥候厉害得紧吗?怎的让你刺探得手了?”颜良紧绷的脸忽地绽开笑容,唤这骑兵上前,好奇询问道。
“回禀将军,那伙辽兵的斥候确是厉害,我手下斥候交锋数次都没有落好。此次我学乖了,没有以兵卒身份探查,特意让随军的本地官吏相助,让本地的豪强派遣向导,化作百姓潜行过去的,饶是如此,属下的几个手下也都被那些辽兵给捉了去。”
斥候先是说起他们探查的经过方法,接着又道:“彼辈营地在涿县与方城之间,距离此地不足五十里。其中全数为骑兵,大部约五千,为幽州乌桓游骑,少部分为汉军精骑,人数约为两千。其中汉骑皆披甲。唔,乌桓骑兵少部分也有甲胄,甲胄似乎没有集中使用。”
随着斥候的汇报,颜良的脸色逐渐放松下来,胡骑的含金量,他从乌延的表现中就能看出一二,唯一能让他上心的,不过是对方军中的披甲骑兵罢了。
他拍拍对方肩膀,微笑道:“干得好!继续探查,不要放过了这股骑兵。”
接着颜良望向行军中的骑兵队列,策马来到骑队的一侧,对着正在维持秩序的手下军官命令道:“今日行军四十里立营,明日清晨奔袭敌营。”
而在颜良闻知公孙模所在的同一刻,公孙模也得知了一伙精锐骑兵抵近攻击距离的情报。
“颜良?没听过啊,不知是谁人统军。”公孙模早前对冀州的情况一无所知,而今即便得知颜良的名字,也对此人没有印象,故而只是嘴里咀嚼一下便就放在一边。
营地里弥漫着烘烤麦粒的清香,新鲜的麦粒比起晒干后更有口感,营中的兵卒无论汉胡、人马皆是大饱口福。
召集军官的第一时间公孙模便就直接下军令道:“即刻起,战马全部喂养粮食,不得使用草料。”
看着在场将校疑惑的眼神,公孙模简单阐述了下当前状况,还说起了斥候探查水系渡口皆被控制的严峻局面,摇头道:“以而今境况,若不想死,就只有跑,而在敌人也有马的情况下,谁能跑得远,谁就更有几率取胜。”
卑启刚刚得知有股精锐汉骑来到了南方,心中略微焦躁:“将军有办法战胜这些冀州骑兵?五千精骑!我们只有不到两千的精锐可以相抗,乌桓游骑骚扰还行,正面作战完全不是汉骑对手。”
“暂时没有办法!”
公孙模很是光棍的摇头回应。
中原不似三韩,面对陌生的敌人,陌生的将领,陌生的地域,公孙模心头的压力众人难以想象。
主帅的摇头,顿时让大帐的气氛冷了下来,众人也都感受到了那股面对庞然大物的沉重压力。
啪啪
众人闻声望了过去,就见公孙模摆弄着帐内残留的陶碗,指点着对众人道:“虽然我暂时没有办法,不过是人就会有破绽。你们看,酉国、方城、涿县,各个方向都有人围堵,后面还有一支精锐骑军虎视眈眈,四面张网,十面埋伏,看似十死无生。”
“然而,在三韩时我就明白了,军队的数量、战力都不能决定一切。能够决定胜利的,唯有速度。那马韩国中能动员起的兵力有数万又如何?只要跑不过行船机动的远征步兵,就一点威胁没有。
同理,这张大网看似危险,随时都可能置我等于死地,但只要没有黏上我军,就没有一点威胁。”
公孙模移动着手里的陶碗,一边讲述,一边感受着这种刀尖上跳舞的刺激。
“如何周旋?以属下之见,网只会越来越紧,周旋的余地会缩减,最终让网中的猎物无处可逃。”莫户的声音闷闷的,显然对这样的处境很是烦心。
“呵呵,诸位还没看出来吗?其实生路一直都有。那便是这只马队来时的方向——冀州。而今关键之处,不过是如何拉扯出一道缝隙罢了。”公孙模脸色逐渐疯狂,点了点这股兵马的来处,南边的冀州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