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亲兵的回复,公孙度瞥了眼闪着红点的线香,特制的线香此刻仅烧了短短一截,回头继续观望远处,嘴里啧啧有声称赞道:“啧啧,袁本初帐下有能人啊!”
话虽如此说,可公孙度心中阴霾却愈加沉重几分,开战至今,尽管与袁绍本尊没有多少接触,可其人以及冀州军表现出来的战力以及战略定力都让公孙度惊讶。
他本以为袁绍这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贵族会对边鄙之地的他不屑一顾,故而举大兵直接相攻,可现在看来,袁绍比公孙度想象中的稳重得多。
“这般稳重,为何将来在与曹孟德的交战中频频失利?”
心中吐槽着,公孙度收回望远镜,拿出自己的记事本,开始记录自己的观察所得。
相隔十里的军寨,四分之三刻的反应时间,依仗河道的运粮队伍,类似于烽火的传讯体系。
公孙度蹙着眉,一点点就着自己的观察在纸上画出简图,目光最后在四分之三刻的数字上停了下来。
四分之三刻,十分钟左右的出动时间,这是个什么概念?这说明附近军寨从收到警讯,到出动援军,再到援军赶至附近战场的总花费时间不到一盏茶。
这种快速反应能力,让公孙度都不由怀疑袁绍在各处军寨布置了专门用于防备幽州骑兵的机动军力。
而且,从军寨布置、步兵推进、河道运粮等多种措施中,公孙度也能察觉出来袁绍帐下的人才济济,盖因这些措施提出来并不难,但是想要在短时间里将之实现,就很考验帐下僚属的能力了。
这般想着,公孙度侧过脑袋,看向亲兵询问:“来援的骑兵有多少?战力如何?有无步兵出动?”
“五百余,队形混乱,看着像是乌桓人,很谨慎,接近战场后在边缘游弋,并未追击我军,暂未看到步兵身影。”
一侧的亲兵挥舞令旗,不断将公孙度的问题,以及前方斥候的回答传递过来。
公孙度一边听,一边上马,调整缰绳策马来到一处高地,立于马上举着望远镜向远处眺望。
终于,远处的旷野上出现了一条土龙,木制镜框内的乌桓游骑,在见到属于辽东骑兵的旗号后,纷纷勒马减速,造出了好大的混乱,并未对那些看着狼狈的辽东骑兵进行追击。
“啧啧,很谨慎啊,没有追击,只是迫近将骑军逼走。唔,也可能是急速驰援马力消耗的原因。再者,乌桓人啊!这些丧家之犬估计也不敢贸然追击幽州骑兵。”
看着那些眼露惊惶的乌桓游骑,公孙度的神色露出一丝古怪,幽州的变乱,除了沉重打击了幽州豪强外,另外一个遭受沉重打击的便是幽州境内的乌桓部众了。
有名号的乌桓头人,在一次次的战争和冲突中殒命,而今除了个公孙度指派的苏渠外,就只有个跑路飞快,投奔袁绍帐下的乌延了。
而乌桓部落作为依仗的骑兵主力在广阳的一次意外营啸中损失大半后,又在后续的战事中不断折损,加上公孙度对幽州境内乌桓人的种种归化举措实施。
在这个民族观念不强的年代里,乌桓,不久之后或许只能作为一个历史名词存在了。
想起此前斥候探查得知的袁绍帐下骑兵成分,其中大部分是幽州流散逃奔的乌桓人,这些流亡之人在乌延的号召下,聚集到了袁绍旗下,为打回自己的老家而战。
乌延此人的投靠,可以说是袁绍这支大军的最后一张拼图,他为袁绍大军带去了冀州军最为缺乏的骑兵。
想到这里,公孙度自己也不由为乌延感叹一句:“这家伙命真大,跑路也真够快!”
但当他目光转移到那些游骑身上时,嘴角却稍稍翘起:“呵,不敢硬拼,只会观望的骑兵,鸡肋罢了。”
“出动一千骑,蜿蜒侧击他们。”
“喏!”
下完令后的公孙度没有呆在原地,而是策马来到距离战场不远处的高地,这里是最佳的观战之地。
随着军令下发,沉寂许久的树林忽地腾出一群飞鸟,继而疾驰出一列列骑兵,这些骑兵耀武扬威的从那些河滩地步兵军阵前掠过,吓得军阵中的步兵瑟瑟发抖,军阵中的将领脸色铁青,只是脸上带着些许劫后余生的庆幸:幸好这些人针对的是骑兵。
阵中的将领望望远处渐渐腾起的尘烟,没有一点前去支援的想法,暗道一声:死道友不死贫道!随后趁着骑兵注意力不在他们身上,当即举手高呼:“列阵而行,快撤!”
公孙度没有理会也不担心河滩地上的步兵,他还没有见过能够在骑兵窥视下不留一丝破绽行军的步兵,当然,车兵这种有载具的除外。哪怕这些步兵的行军距离只有小小的五里,可在敌军骑兵的威慑下,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消耗,足以压垮任何一支当代步兵。
远处的骑兵交锋并未如公孙度所料的那般展开,乌桓游骑在发现有埋伏且自身可能被截击后,当即打马后退,全然将自己前来支援步兵的任务抛在了脑后。
透过荒草与灌木,公孙度清晰看见众多乌桓游骑奋力打马,脸露惊恐的他们根本不想与幽州骑兵打照面,生生将自己的后背暴露于敌,却碍于马力下降,渐渐被后续追上来的幽州骑兵砍杀,刺落,冲散,最终五百多的骑兵只有不足百人逃回到了前来支援的步兵阵前,依靠步兵的坚盾强弩才得以存活。
相比骑兵的拉跨,步兵因为结阵,加上强弩攒射的威慑力,以及背靠军寨的心理优势,他们一点不怵那些气势汹汹的幽州骑兵。
公孙度甚至看到许多步兵敢于出阵,举着长矛大盾挑衅前来的幽州骑兵,不少骑军经不起这般挑衅,纵马前去踏阵,却轻而易举丧命于强弩长矛之手。
望见这么一幕,公孙度叹口气,回头对传令兵道:“吹号,让骑兵收回来,冲击河滩地的骑兵也收回来,咱们回军。”
呜呜!呜!
不同旋律的号角声再度在旷野上响起,位于四处的幽州骑兵几乎同时回首,接着便极有战术纪律的分出队列,互相掩护着向后撤离,留下一地严阵以待有些懵逼的冀州步兵。
远处,已经披好甲胄准备厮杀的张敞取下兜帽,不解的看向大旗下的公孙度。
回军途中,张敞还是忍不住策马来到公孙度身前,问出了自己的疑惑:“主公,河滩地步兵已经丧胆,只待属下冲阵,就能轻松克敌,为何要撤?”
此刻公孙度正凝视着沿途幽州骑兵布置的斥候,这些斥候正谨守职责的挥舞令旗,将他们方圆数十里的情报汇聚到公孙度跟前。
听到张敞的问题,公孙度微微叹息一声:“道理其实很简单,这样的打法很不划算!”
张敞本以为公孙度会给出冀州援兵将至,步兵强悍难以速克等现实因素,却不料公孙度给了这么一个回答,禁不住反问一句:“不划算!?”
公孙度瞥了对方一眼,掰起指头数着:“今次我等在袭扰河滩地的冀州军阵时,伤七人,死一人。
截击乌桓游骑,伤二十四人,死三人。
攻击冀州援军,伤二十人,死十五人。”
一旁的张敞听着,脸上渐渐露出笑容,抚掌道:“伤亡不足百人的代价,我等杀伤冀州步兵近百,杀伤俘虏乌桓游骑四百余,堪称大胜矣。主公为何认为不划算!?”
公孙度面露无奈的叹口气,轻轻摇头对这位新锐骑将解释道:
“虽然看着是我等占据优势,可此战我等损失的是幽州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精锐,可看看对面,一些可有可无的乌桓败兵,以及袁绍随时能够补充的冀州步兵。最为主要的是,袁绍这厮帐下军力雄厚,仅凭着这样的兑子,就能将我幽州骑兵消耗个干净。”
张敞闻言,嘴巴张了又合上,他很想说战场上的胜利可以增长己方信心,打击对方士气,并非公孙度口中这种理想状态下的棋盘兑子,可面对公孙度这种需要掌管全局的人物,还是将话咽了回去。
张敞出身于边地小豪强,乃是正儿八经的良家子,自小练武、跟随长辈学习突骑的技战术,与乡中少年演练,与越境胡骑厮杀,在他眼中,战场上,最为重要的,还是那股子激荡一切的气势。
而这样的气势需要部伍通过一次次战斗胜利来积累,最终在敌方心中种下对方不可战胜的钢印,最后再瞅准时机给予敌方致命一击。
这也是为什么张敞心中如此在意河滩上那次必胜的冲击被叫退的原因。
公孙度似乎看出了张敞心中所想,淡淡笑了声:“不必担心,这仗时间还长,不急于一时,他袁本初出了招,就看我如何回击,方才不负他袁绍辛苦带军北上一行。”
说着公孙度掏出自己的记事本看了眼,对自己的想法愈加肯定,笑着一扯缰绳道:“哈哈哈,走,回去准备,明日叫他好看!”
望着公孙度大笑着策马远去的身影,张敞一时失神。
面对袁绍这种带着十万大军压上的庞然大物,张敞自己若说不担心那是假的,本以为公孙度表露在外的淡然乃是上位者的假象,可看公孙度而今的豪迈,仿佛袁本初弹指可破,让张敞不由心折,对公孙度的应对更加好奇起来。
涿县,幽州军大营。
公孙度带着一脸淡然,面对刚刚被召集起来的部将,指点着面前的地图侃侃而谈:
“而今的局面是,袁绍依仗军力优势,以拒马水为粮道步步为营向北推进。
我等则是倚靠酉国、涿县、方城三处城池,以此为屏障,来抵挡袁绍的十万大军,唔,或许还要加上随时可能渡河而来的范阳近万敌军。
局势看似对我等不利,但多亏了陈江从事的计策,而今已在拒马水上游筑坝,但因为雨季末期,加上避免为下游所察知,蓄水需要时间。
再者,我等战胜袁绍的胜机在于,他将这数万军队汇成的拳头挥出,露出空门之时。
并且,张辽、公孙模二位将军在渤海郡厉兵秣马,等待袁绍长途行军,无暇顾及后方的粮道之时杀出,将这一支决定北方霸主归属的军力困死在我涿郡原野之上。
所以,我等需要迟滞袁绍,不能让他在蓄水完成前抵达涿县城下,但也不能让袁绍寸步难行,以至于让他全身而退。
从而今的情势看,袁绍的这一记重拳已然挥出,就看我等如何迟滞了。”
公孙度将他们幽州军的战略目的讲完后,顿了顿仔细看了眼在场将领。
张敞连连颔首,却眉头微蹙,似乎想起了那些难以啃动的冀州军寨。
田健憨笑着揉着自己的后脑,丝毫不为袁绍那看着就夸张的纸面兵力所吓倒,看向公孙度的眼神里的带着笑意。
李信一脸雀跃,知道己方有火药这种大杀器的他,觉得十万大军也没有那么可怕,还没有那一日在跟前爆炸的铜钟吓人!
林阵眼睛盯着地图上的袁绍军位置,搓着下巴思索着,似乎在为如何打破这种死硬军寨体系伤脑筋。
倒是刚刚进入公孙度帐下的张郃一脸惊愕,特别是听说张辽、公孙模二人转移到了袁绍军的后方侧翼时,身经百战的张郃都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在他看来,根本不用公孙度在涿郡费心费力迟滞袁绍军,只要张辽、公孙模二人敢于出动,直插袁绍心腹州郡,就能让袁绍这支震惊天下的大军无功而返。
而今的烦恼,不过是源于公孙度想要吞下袁绍的贪心不足罢了。
将各人的脸色收入眼帘的公孙度微微一笑,接着讲道:
“而从敌我实力上分析,撇开对此处战场无甚影响的阎乡,在涿郡战场上,我等军力为三万步兵,两万游骑,一万精骑【其中包含五百甲骑】。
袁绍军有主营近八万步兵,游骑五千,精骑五千。
论军力,我等处于劣势,但是在骑兵数量以及质量上,我等皆是处于优势地位。
由此可以观之,骑兵,或者说,速度乃是我等取胜的关键。
但,袁绍军对此也早有预料,彼辈以军寨以及结阵步兵来抵消我等骑兵带来的压迫,以步步为营的战略来抵消被骑兵冲击军阵的风险,以首尾呼应的烽火、游骑、精锐步兵体系来抵抗我等骑兵袭扰。
可以说,为了对付我军,袁绍算是机关算尽。
呵呵,看来这回袁绍没有摆世家子的架子,还是很看得起在场诸位的。”
公孙度轻笑着调侃了一句袁绍,不料在场众人无人应和,显然,众人都为公孙度所说的袁绍军的成体系进攻所苦恼,已经没了心思谄媚于他。
啪啪!
公孙度见此拍拍掌,吸引了众人注意力后朗声道:“诸位,莫要在意,我等需要做的,不是短时间消灭袁绍军,不过是迟滞他们罢了,要达成这样的战略目的,其实再简单不过。”
公孙度并未给面露激动之色的将领询问机会,当即继续说道:“对于迟滞袁绍军,我做以下部署:
第一,收集上游船只,以木桩铁钩封锁河面,以火船木筏攻击袁绍军舟船,让其再难安稳利用水路。
第二,让游骑轮番出动,加大对军寨间的运量队伍的袭扰频率,记住,只是袭扰。
第三,模仿彼辈的传讯体系,无论是狼烟,还是号角,还是金鼓,我等都不缺,足以模糊他袁绍军寨传讯的真实性。让冀州军的机动部队疲于应付,直到再也无力支援外部军队。
第四..”
说起第四时,公孙度望向了场内面上很是平静的林阵一眼:
“我需要强弩营出动床弩,将大车上的多余部件全部拆除,兵卒骑马,马车载弃械,要求机动速度做到能与骑兵同步。此战,你们强弩营才是主力,以床弩破大盾,以强弩攒射杀伤,以随行骑兵收尾,快进快出,时间不能超过半个时辰。
能做到否?”
林阵眉头一挑,对此很是兴奋,他根本没想到强弩营也能参与到这样子的战斗中来,而且还是主力!当即躬身下拜,口中应道:“能!请主公放心,强弩营定不负重托!”
“善!”公孙度见此,一把扶住这名任劳任怨的老将,对他的表态很是赞赏。
接着公孙度很是严肃的压下身子,扶住面前的地图桌,面向众人声音很是沉稳道:
“诸位,袁绍军的布置计算的看似很是周密,军寨距离十里,骑兵反应时间在一刻钟左右,步兵随后突进,各军寨互相协调进击,看似能够依仗自己的兵力应付一切。
他以为,袁家四世三公,袁绍又领冀州之牧,幽州群雄必会争相投效。
他以为,冀州天下强州,自己又领十万大军,幽州儿郎就会引颈受戮。
他以为,幽州纷乱不定,新主不过无名之辈,帐下尽是无能宵小。
但他错了,乌桓人的怯战,骑兵的体力消耗,传讯体系的不完备,结阵步兵的迟缓....
他错的最为离谱的是,诸位不是无能之辈,我幽州儿郎也不是受戮之徒,自古以来,我幽燕之地就多慷慨悲歌之人。
军争,也绝非他袁绍在军帐所想的那般简单。
就让我等给他袁本初,好好上一课吧!让他见识下我幽州儿郎的血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