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平三年,九月。
青州,济南国。
济水静静的流淌着,无声的滋养着两岸田亩,毗邻河水的两岸田亩间,散布着微黄待熟的粟米,空气满是谷物的香味。
哗!
浪花轻轻拍击着船舷,却被一只只船桨所击碎。
关阳立在船头,眯着眼睛打量起河水两岸情况,待看到那些地里即将成熟的庄稼时,他的眉头终于皱起,回头对身后的张宇道:
“不对劲!”
“怎么了?我看着一切安好啊!你看这些粮食长势多好,看来黄巾治理下,也没有那么差嘛!”
张宇朝着左右打量了会儿,并没有注意到什么异常情况,反而因为地里的庄稼而对黄巾有些改观起来。
此时已经是九月上旬,张宇等水军已经完成了对高唐渡口的偷袭,在击溃了刘备那可怜的水上力量之后,张宇等人再接再厉,不再贪恋大河附近的战斗,于是改用小船,深入到了济水之上,想要与刘备军更大的破坏。
一路以来,张宇等人遭遇了不少立在岸上警示的骑兵,但那些人只能远远的射箭威慑,对张宇等水上兵力毫无办法。
此刻听到关阳示警,张宇虽然话里不解,可还是提起了十万分的精神以应对任何不可测的危险。
“地里没人!粮食即将成熟,正是农夫最为着紧的时候,怎会连看顾的人手都无?”
关阳那恍若时刻都带着愁苦的面庞上闪过疑惑,手指点了下济水旁的田地道。
“就这!?是不是听到战事,百姓们都躲起来了?”张宇习惯性的反驳一句,身体却很诚实的警惕起来,同时招呼身后的手下开始警戒:
“告诉弟兄们,拿起武器,准备应敌!”
“前方有个村子,找个地方靠岸,来几个好手,咱们去岸上看看!”
关阳看着格外寂静的田野,心有顾忌的他,没有下令继续前进,招呼手下上岸。
张宇自无不可,当即令人靠岸,带着几个好手追随关阳涉水上岸。
“咳咳!”
关阳等人还未靠近村子,便从空气中嗅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其中夹杂着尸体腐败后的味道,这股子味道,激的几个老兵都不由大皱眉头。
作为老兵,对尸体腐败味道当然熟悉,可军中自有规矩,知道瘟疫的可怕,是绝不能放着尸体腐败不顾的。
“蒙上面巾,随我来!”
关阳招呼一声,在场的老兵们各自在脸上蒙上了麻布,握紧了兵器,快步便冲向了这处安静得过分的村庄。
矮墙门户倒塌向两侧,正中间立着根木棍,棍子上插着个脸色凶恶的人头,人头头发散乱,脸上满是血污,可眼睛里透着股不怕死的狠厉,饶是身死,还是让路过的几人连连回首。
刚刚跨过村庄的矮墙,关阳等人终于明白了这股臭味的原因了。
脚步踏入村庄,映入他们眼前场景宛若修罗地狱。
只见村子的道路上,房屋的门槛上,到处倒伏着尸体,男人、妇人、老人、小孩,几人甚至看到了插在木棍上、吊树枝上的婴孩尸体。
更让关阳大皱眉头的是,这些人不止是被杀害那么简单,行凶者还将死者肢解,将内脏剖出,小小的村庄里,散落着各种人体零件。
几只正在啄食血肉的乌鸦被关阳等人惊动,扑腾腾的飞上空中,环绕着几人,呱呱叫个不停。
“哼!”
关阳冷哼一声,拉弓便射,几发连珠箭,射落几只格外聒噪的乌鸦后,鸦群当即溃散,朝着村庄别处就餐。
“这....这都是谁干的?那刘备不是自号王师吗?为何行此凶残之事!?”
张宇望着这惨绝人寰的一幕,饶是他坏事干了不少,死在他手下的性命两只手数不过来,此时面上仍旧十分动容。
关阳沉默着蹲下,他用一块破布裹着手,将一名扑倒在地的孩童睁大的双眼缓缓合拢。
孩童不过六七岁,正是天真烂漫时,此刻脸上凝固的却全是惊恐。
冰冷的温度自手掌传来,孩童的四肢缺失,像个被人撕扯破碎的布娃娃,关阳想象不出何种人物会对这些孩童下手。
见此情状,关阳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他缓缓转身看向张宇道:
“这已经不是屠杀了,这是虐杀,是行刑!
行凶者没有处理尸体,而是将他们暴露于天光之下,便是为了威吓后来者。
至于行凶者身份,看到外边的庄稼了吗?能够不动那些庄稼,说明这些人对此地有着绝对掌控信心,能够等到粮食成熟再行收割。”
关阳分析着,心底的怒气却是在积聚,他不明白军争之事为何会到了如此恶劣地步。
更想不通,有着好名声的刘备会做出这般举措。
“呵,什么刘皇叔,什么仁义,而今看来,不过是那些士人吹捧出来的罢了。”
张宇有些看不下去了,嘴里不客气的讥讽起刘备,手指点向四散的人类肢体,声音闷闷道:
“这些尸体如何处置,就这么放着?咱们要不帮忙收拾一下?这个样子会不会生出瘟疫来?”
“嗯,放一把火就好。不要随便动尸体,以免着了瘟疫。”
关阳点头,赞同了张宇处理尸体的决定。
就在手下们四出,寻找着引火之物时,立在空地上的张宇却是瞪大了眼睛,手指指着远处,惊呼道:
“火!火!”
关阳闻声转头,朝着张宇手指方向望去,立刻发现村子的北方天空升起了大团浓烟,黑色的灰烬在空中飘荡,很快他们都能闻到一股谷物被烤熟的香味。
“这....有人在烧庄稼?谁干的?”张宇看着走到旁边的关阳。
“我等没有下令放火烧粮,那么只有本地人了。”关阳望着迅速扩散的火势,当即做出判断道,随后他看向一众呆愣愣的手下:
“走!先撤到船上去!”
下午,关阳等人见到了岸上组织人放火的本地村民,首领是个脸上有疤的青年,脸色一直带着阴郁,即便得知了张宇等人的身份,也只是微微扯动嘴角。
“你等,为何烧粮!?”
张宇看着几个虽然单衣打扮,但骨子里透着股煞气的本地青壮,不知为何,他竟然有些心虚,语气也弱了几分。
“哼,这些粮食是耶耶种的,耶耶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狗日的平原人想要粮食,吃屎去吧!
想从耶耶手里收到粮食?呵,耶耶们去山里挖野菜也不来种地,看谁耗得过谁!”
村民领袖叫做单英,是附近这场屠杀的幸存者,对于烧粮行动原因,他表现得理所当然,他摸摸脸上疤痕,抬眼望向张宇道:
“你们是李大兄的首领,臧渠帅的人?”
“李大兄?”
“就是那个人头被插在村口的人,呵,官军征粮,他带着俺们伏击,杀了好几人,不想就此被那些平原人记恨上了,他...死得好惨!”
单英提起李大,记忆似乎又回到了那一日,声音一时间变得哽咽。
“刘备军,为何...要如此凶残?若是征粮,犯不着如此酷烈啊?”
终于,张宇还是问出了自己的疑问,一支军队若是做出了极为凶恶之事,其中必定是有外人不可知的缘由。
“动手的不是平原人。是那些土匪!是本地从前的恶霸。”
单英知道眼前这些人还不清楚实情,当即向着他们解释起来:
“济南国,亦或者青州,从前不是这样的。
此地,从前叫做徐家庄,那时候,俺们都为本地地主、豪强家里扛活,世世代代为老爷们卖命,挣来一口能够活命的粮食来!
可李大兄等人来了,他们带着我们攻破了老爷们的大屋,杀了老爷全家。
之后我等便分了本地的田,与渠帅们约定租子数额,而且,李大兄还说若是遭了灾,这租子还可以免掉。
去年秋天,俺们一家,第一回吃上了饱饭,第一回扯了身新衣裳!”
说起去年的丰收,单英脸上满是怀念,似乎那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脸上也终于带上了些许笑容。
“后来呢?”
“后来?后来那狗日的平原人来了。那什么刘皇叔带着大兵来宣布,说是咱们归他们管了!
本来俺们庄户人家,不在乎给谁缴税纳粮,只要有地在,哪里不是活?
可俺们没想到那狗日的徐家二郎竟然没死,之前跑去了山里做匪,今次投靠了那刘备。
正好借着咱们袭击官差的由头,带着那些土匪,将这方圆几十里的村子屠了个遍。”
说起徐家二郎,单英眼睛里有着化不开的仇恨,刺得注视对方的关阳眼睛生疼。
关阳不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能够让从前的士族子弟,做出如此凶残之举,又是什么样的情感,让一介农夫有了如此浓烈恨意。
但他从单英的讲述中,察觉到了此时刘备势力的一大破绽。
“类似徐家二郎的这样的例子,在济南国还多不?亦或者,此人犯下如此罪行,周遭的百姓是如何应对的?”
单英闻言,有些意外的看了眼这位面容愁苦的老兵,站起身来,面向远处道:
“九月九,杀仇寇!你等来的正巧,附近郡县的几十家村庄联合起来,准备在今日烧粮,且以烧粮为信号,反他娘的!”
随着单英的讲述,张宇等人抬眼望去,果然,此时的济水两岸,正源源不断的升起浓烟,一时黑烟遮蔽天际,有种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压抑。
关阳没有问对方既然造反,又为何要烧粮。
因为他透过单英言语,知道这些烧粮的村庄百姓,心底其实十分冷静,他们清楚的意识到了与刘备军的战力差距,知道粮食在地里保存不住,干脆以这样决绝态度表示态度。
“其实此前我等便商量好了,也在烧粮之前做好了准备,家中的存粮、以及抢收的部分粮食早就偷偷运到了山里。
哼!自此之后,刘备休想从我济南百姓手里再夺走一粒粮食!”
单英激动的说着,同时望着张宇,脸色热切道:
“几位既然是臧渠帅派来,那么前线战事定然顺利。
渠帅何时归来,咱们就等着渠帅到来,为我等主持公道啊!”
张宇看着这个心怀血仇的汉子,不忍欺骗于他,正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答时。
关阳插嘴道:
“快了!有你们这场火,刘备军在济南国就呆不长久。明年,最迟后年,渠帅定然会打退刘备,为你等报仇的。”
单英闻言眼神迷离,嘴里喃喃着:“明年?后年?”
继而很是大气的一摆手:
“嘿,那也不算久,请渠帅放心,咱们一定守到他老人家回来,有那些存粮在,我等再挖些野菜,两年而已,不算事!”
“单兄弟,你等不仅要守住山寨,还要时常下山!尔等毕竟是本地土著。借着通晓道路的优势,可以伏击刘备军的运粮队,只要刘备军从地方收不上来粮食,他们战败便是迟早的事情!”
关阳说着,招手让手下抬出一个木箱道:“这里是些兵刃箭矢,我见你等手上并无好刀,这些便算作我等的见面礼了吧!”
单英以及随他而来的本地农夫们,见此皆是惊喜,他们连忙扑到打开的木箱跟前,手掌不停抚摸着那些散发寒光的兵刃,眼睛里满是喜意。
片刻后,单英提着环首刀,对着张宇等人一抱拳:
“兄弟客气!今后在这著县地界,只管招呼一声,我等绝无二话!”
.....
青州,济南国,梁邹县,刘备军大营内。
嘭!
刘备一脚踢翻面前的案几,他大口呼吸着,眼睛里直冒着火,这样状态的刘备,让在场的关羽、张飞都大吃一惊,连忙退步避开。
“我杀了你!”
刘备拔剑,三步并作两步,一剑刺向跪在地上的汉子。
好在身为刘备谋士的简雍知道轻重,连忙拦在中间,压住了刘备长剑。
“主公不可!”
简雍何尝不知道这些个良家子再后方干出的好事,心中同样充满了怒气的他,却十分清楚,刘备作为客军,若想要在青州立足,就必须选择一方站队,要么是本地豪族,要么是那些贫弱百姓。
早前刘备收留了前来投靠的本地豪族子弟后,便算是做出了选择,今日之窘况,都不过是那一日抉择的后果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