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紫禁城。
爱新觉罗·奕詝又一次驾临他忠诚的乾清宫。
只是这一次的咸丰,不像之前那样气急败坏,而是有了一种惊慌失措之感。
长沙被打下了,如今武昌又被长毛攻占了。
咸丰急了,他仿佛看到了大清朝摇摇欲坠的那一天。
“程矞采、博勒恭武他们是干什么吃的?还有林则徐,他不是一向自诩知兵吗?他这个钦差大臣,在做什么?他如何对得起皇阿玛和朕对他期待?”
林则徐这次也是背了一个大锅,他转移流民进四川的折子,这个时候还没有到北京。
而武昌失陷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咸丰的耳中。
至于盛怒又惊慌的咸丰,这个时候却忘记了,他的圣旨很有可能没传到湘阴,武昌就已经破了。
到底还是肃顺精明强干,他当即站出来说道。
“启奏皇上,臣以为林大人和武昌失陷未必相干,圣旨可能还未到湖南呢?”
肃顺这么一提醒,但是让咸丰清醒过来,他想了想之后,发现八成是这样。
不然以林则徐的能力,就算守不住武昌,也不至于让武昌这么快就丢掉了。
“肃顺你说,长毛如今既已攻占武昌,接下来你觉得他们会如何行动?”
肃顺心中嘀咕,要我是长毛的首领,那还用想吗?直接北上进入中原,然后一路打到北京完事儿。
可是这种话他怎么敢说出口?想了半天,肃顺也没有猜透太平军下一步的行动方向。
只得对着咸丰说道。
“皇上,臣愚钝,长毛的动向臣猜不出。”
咸丰盯着肃顺看了好一会儿,转头又看向了其他的王公大臣问道。
“你们呢?”
这些王公大臣们,一个个把头埋得低低的,生怕引起咸丰的注意。
咸丰都踏马快被这群活宝气笑了,而这时群臣之中一个身材粗壮的中年汉子,站了出来。
此人仪表不凡,相貌俊伟,气息悍勇,一看便知道是一员不可多得的良将。
这个人正是御前大臣、镶黄旗蒙古都统、掌銮仪卫事,蒙古科尔沁扎萨克多罗郡王博尔济吉特·僧格林沁。
晚清之时,因为太平军兵锋锐利,清廷不得不依赖汉人督抚。
而直属于爱新觉罗家的野战部队,只剩下僧格林沁所统领的蒙古马队。
僧格林沁此人也堪称一时名将,太平天国北伐军便是葬送在他手里,林凤祥和李开芳这两位太平军五虎将,都被他俘虏生擒。
他的死更是被称为晚清军事史上的一个转折点。
不过僧格林沁此人,一向都有满蒙王公的通病,他很看不起汉人。
之前肃顺推举汉人大臣曾国藩,督练新军,却把他排除在外,这让僧格林沁的心中很是愤懑。
他僧格林沁对大清朝忠心耿耿,可昭日月,蒙古马队加关外八旗更是天下雄兵,凭什么比不上汉人?
僧格林沁就不信了,有蒙古马队和关外八旗在,会剿灭不了一个长毛贼,难道他们都是三头六臂的哪吒不成?
现在武昌被打下来了,更是验证了僧格林沁的猜想,汉人就是不行,还是得他们这些人来出面,收拾残局。
没看见连一向振振有词的肃顺,都不说话了吗?
僧格林沁觉得,属于他的机会来了。
“启奏皇上,臣僧格林沁有本启奏。”
“喔?”咸丰双眼顿时一亮,僧格林沁在道光朝之时,很受道光的看重。
他原本是放羊娃出生,科尔沁扎萨克多罗郡王的爵位,怎么都轮不到他的。
只是因为上一代扎萨克多罗郡王索特纳木多布济和庄敬和硕公主没有子嗣,故而道光帝在族中挑选继承人。
僧格林沁因仪表过人而中选,被索特纳木多布济收为嗣子,等索特纳木多布济死后,僧格林沁继承了扎萨克多罗郡王的爵位。
所以僧格林沁对道光帝很是感激。
而僧格林沁的养母庄敬和硕公主,又是嘉庆的第三女,道光的姐姐,某种程度上大家也算是亲戚。
这就导致僧格林沁的地位很是特殊。
咸丰爱屋及乌,因此对于僧格林沁也有着一层别样的滤镜。
“僧王有话但言无妨!”
得到咸丰的同意,僧格林沁的精神瞬间为之一振。
“启奏皇上,臣认为我蒙古马队和关外八旗,依然可战敢战,又何须汉人插手?臣请旨,招募蒙古、关外八旗义勇之士,南下平叛,臣绝不负皇恩,必将率王师一举荡平长毛,扫清寰宇,还大清朗朗乾坤,山河安泰。”
“皇上,臣僧格林沁请战。”
僧格林沁一番话,让咸丰很是鼓舞,也让宫中的王公大臣,全都将目光投向了肃顺。
咸丰从龙椅上站起,绕过龙案,走下台阶,直面众臣说道。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僧王实为我大清群臣之楷模,若是我大清朝再多几个像僧王这样的忠臣良将,长毛乱贼,又何至于如今日之肆掠?”
“都想想吧!平日里你们拿着朝廷的俸禄,可朕到用人之际,却无一人能解君父之忧。”
“大清朝没有亏待过你们,可是你们呢?一个个都把肠子拾掇出来,洗一洗,晒一晒,想一想,朝廷如此危难,正是要尔等出力之时。”
咸丰这一番话骂的那叫一个酣畅淋漓,诸位王公大臣,齐齐跪下,口中直呼。
“不能为皇上分忧,臣等该死!”
咸丰骂了一遍后,长舒了一口气,随即看向跪在地上的肃顺问道。
“肃顺,僧王的意见你怎么看?”
一个肃顺,一个僧格林沁,这一文一武,在咸丰看来就是大清朝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咸丰的心里是想看到肃顺支持僧格林沁的,可是没想到肃顺竟然说出了一番,令咸丰无比震惊的话。
“臣依旧认为,剿除长毛,绝不离开汉人。”
咸丰死死地盯着肃顺,脸上看不出一点表情,忽然咸丰笑了,只是脸上的笑容却显得有些狰狞可怖。
“肃顺,朕能重用你,也能废了你,如果今日你不给朕一个满意的答复,你就去宗人府吧!”
“皇上,臣有句话想问僧王。”
咸丰看了一眼肃顺,转头又看向了僧格林沁。
“僧王,肃顺有话要问你。”
“皇上,肃学士有什么话,臣一一答复。”
僧格林沁回了一句,而肃顺此时也看向了他。
“王爷,下官想问王爷,若王爷南下平叛,无汉人牵制长毛,长毛派兵向北,那时王爷大军若被拖住,长江以北谁能抵抗长毛?”
僧格林沁不是草包,他很快就听懂了肃顺的话,也正是这番话让僧格林沁脸色为之一变。
“王爷,值此危急存亡之秋,汉人也好,旗人也罢,都应当摒弃满汉之分,相忍为国,王爷招募义勇之士南下平叛,此为国为民之大举,下官敬佩不已,但王爷莫要以一旅孤师奋战,王爷也好,曾国藩也罢,皆为我大清臣子,又何分彼此呢?”
肃顺此人,的确为旗人中不可多得的人才,他对时局看的很透。
僧格林沁就算招兵,又能招多少?旗人才一共多少人,汉人又有多少人。
数量上的差距,不是你多能打就能改变的。
肃顺的话引起了很多人的深思,而他的话还在继续。
“我大清在地方士绅之中尚有民心,长毛却如无根之源,臣保举曾国藩,便是希望他能感念君恩,联合地方士绅,共除长毛乱贼。”
“僧王之兵,可与曾国藩互为奥援,如此我大清方可确保无虞。”
肃顺的话,不仅让咸丰很受震动,就连僧格林沁都是一脸震惊的看着他。
良久之后,咸丰重新走上了台阶,他宣布了一项新的决定,而这项决定也表明了他的态度。
“上谕,内阁学士爱新觉罗·肃顺,忠心可嘉,荐人有功,于旗员之中,实为干练之才,刑部尚书阿勒清阿体弱多病,擢升肃顺为刑部尚书,望卿忠心国事,功成之日,朝廷岂吝嘉奖。”
“科尔沁扎萨克多罗郡王僧格林沁,素称忠勇,实为我满蒙良将,着令僧格林沁任钦差大臣,于京营、蒙古、关外八旗中选拔精兵良将,编练一军,南下平叛。”
咸丰这个人还是有些魄力的,当他宣布完这两项人事任命之后。
僧格林沁和肃顺当即带头,口中直呼。
“皇上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继而群臣山呼万岁,仿佛这大清朝即将从低谷之中爬起。
......
湖北,黄州府。
曾国藩从此沿京杭大运河南下,继而沿着长江水路,奔赴湖广之地。
如今他已是湖南团练大臣,领兵部尚书衔,也能穿上一品仙鹤补服。
曾国藩很清楚湖南团练大臣这个职位,说白了就是一个空职,无兵无权。
但是曾国藩看重的就是一个名分,有了这个湖南团练大臣的名头,他就可以在湖南光明正大的招募义勇,继而平定长毛叛乱。
湖南向来都是人杰地灵的好地方,曾国藩坐船南下时,就已经想好了这支兵的名称,就叫做“湘勇”。
这支兵在他手中,定然会散发出不一样的光辉。
而他曾国藩也将成为那个扶狂澜于既倒,挽大厦之将倾的中兴名臣。
不要觉得曾国藩真是一个淡泊名利之人,哪个正经人会去写日记?哪个无欲无求之人,会写踏马的什么狗屁家书?
这不就是明摆着在包装自己吗?
曾国藩自始至终都是追名逐利之辈,什么一生清廉,曾国藩贪的可不比别人少。
道光二十二年,他去四川主持乡试,出一趟差就捞了六千两银子。
捞钱方面,曾大圣人不说坚定不移,那也是矢志不渝。
曾大人的船到了黄州之后,特意停靠在岸边,打算上岸歇歇脚。
而这时离武昌越来越近,曾大人也听到了越来越多关于武昌的事情。
越听之下,曾大人越感到震惊。
武昌被长毛打破了。
湖广总督程矞采陷入贼手,湖北巡抚龚裕自缢殉国,湖北提督博勒恭武被长毛砍头,首级挂在武昌城门之上,至今未曾取下。
曾大人都呆住了,他还想着以武昌为基地,可是计划彻底赶不上变化。
都是坐船惹的祸,不然曾大人何至于到如今才知道武昌的实情。
只是武昌被占,长沙也失陷于贼手,他曾大人去哪里落脚,招募兵勇呢?
曾国藩一时间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境地,猛然间他想起了自己的一位老乡,也是他的挚友,理学名家罗泽南。
罗泽南此人虽为书生,但是胸怀大志,与曾国藩之间的感情极好。
曾国藩的胞弟曾国荃、曾国葆,都曾是罗泽南的学生。
而且罗泽南的学生中还有着像李续宾、李续宜、王錱、杨昌濬等青年才俊。
虽然都是一群书生,但是曾国藩此刻心中却有一番别样的想法。
谁说书生就不能领兵了?
书生带出来的兵,在曾国藩看来最听话,最为忠勇,比那群丘八不知道强多少。
此时曾国藩已经打定主意,不去武昌,也不去长沙,直接回老家湘乡,去湘乡招兵。
这种家乡的兵,才最靠谱。
而且曾国藩相信,长毛进犯湖南,湖南的士绅一定会紧张不已,届时他便能获取这些士绅的支持。
只要得到这些士绅,长毛最终必定败亡。
因为熟读史书的曾国藩太清楚不过,历朝历代最终真正掌握话语权的就是这些地方士绅。
这些士绅通过儒教为纽带,相互纠缠在一起,他曾国藩可以轻松拉起一大帮士绅,可是长毛不行。
因为他曾国藩是理学名士,而长毛都是一群泥腿子,双方压根就不是一个阶级的人。
那句不作安安饿殍,效尤奋臂螳螂,说的可不仅仅是大明。
曾国藩的信心很充足,他当即返回船上,驱船驶离黄州。
路过武昌之时,曾国藩看着城头的大旗,已经从大清的龙旗,变为太平军自己的旗帜。
曾国藩立于船头,看着武昌城,双目闪烁不定。
先是长沙,再是武昌,最后一定会将这些长毛彻底剿灭,绝不留一个活口。
曾剃头的形象,已经开始在曾国藩的身上渐渐显露出来。
曾国藩的船并未在武昌停留,反而迅速南下,过长沙、湘潭,直入湘乡。
而魏源这时,也已经到了湘乡,开始收拢湘乡的流民。
......
话分两头,朝廷派来传旨的人可就惨了。
他们先是到了武昌,结果发现武昌已经被占,这群人哪还敢停留,连忙坐船跑去湘阴。
等到了湘阴之后,他们又发现林则徐已经启程前往四川了。
这群传旨的人,差点没在心里把林则徐骂死。
都一大把年纪了,不老老实实待在湘阴颐养天年,一天到晚瞎跑什么。
传旨的人,此时已经是进退两难,就在他们手足无措的时候,柳庄的左家下人告诉他们。
长沙的朱提督,是林大人的学生,可以去长沙找他,朱提督大军就在长沙,安全的很。
这群传旨的人相互看了看,此时众人之中一个吏部出身的官员说话了。
整个大清朝只有一个姓朱的提督,那就是广西提督朱元鸿。
而朱元鸿正是这次传旨的第三人。
这群传旨的人一听这话,什么都不想了,直接奔着长沙而去。
朱家军大营在长沙极为显眼,传旨的人来到大营之后,将此行的目的告诉给营门口的守兵,这才被带进朱元鸿的中军大帐。
当宣布完圣旨之后,朱元鸿坐在椅子上,轻轻敲打着桌面。
自己先是坑了广东,再然后又坑了赛尚阿,就连长沙、武昌被占也跟他脱不开干系。
结果现在屁事没有,咸丰还把他调任为湖南提督,成为湖南军事上的一把手。
这个冤大头当的,朱元鸿不好好继续坑他几次,都对不起咸丰这个冤种。
本来他只是广西提督,名不正言不顺,如今既然成为了湖南提督,
那就别怪他朱大帅不做人了。
当即朱元鸿叫来刘腾鸿,让他领一镇兵马,带着圣旨,去衡州府收拢流民,如果谁敢阻拦,就说这是新任湖南提督朱军门的军令。
要是再敢多说一句,直接以耽搁军务的罪责,就地正法。
四路人马派出去,朱元鸿就不信扫不完湖南的流民。
而此刻的湘乡县,曾国藩在回到家中后不久,整个县里上至知县,下到地方士绅,都来拜访这位中枢的大官。
当他们得知曾国藩已被授为湖南团练大臣,领兵部尚书衔,那更是客气的不得了。
这可是意味着,曾大人已经是堂堂的一品大员了。
曾国藩在家中举办了宴会,在宴会之上,曾大人直接宣布,要在湘乡招募兵勇,剿除长毛贼。
只不过曾大人此话一出,却让湘乡知县一时间有些一言难尽。
曾国藩宦海浮沉多年,自然能看出来这个湘乡父母官的异样,他当即笑着问道。
“朱大人,莫非有什么为难之处?”
“部堂大人,剿除长毛,我湘乡自然是义不容辞,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良图先生如今在湘乡收拢流民,招兵恐怕会和他们有所冲突啊!”
曾国藩抬头想了想,良图先生,旋即他知道这是谁了。
“你是说魏源?”
“不错,良图先生奉了林宫保之命,于湘乡收拢流民,断长毛之根源。”
曾国藩听着是目瞪口呆,荒唐实在是太荒唐了,这哪是断长毛之源,分明是断我湘军之根。
流民被他们收去了,他去哪儿招兵?这怎么能行。
当即曾国藩问道。
“魏良图如今在哪里?”
“良图先生的大营就建在城西五里,他那里还有不少兵呢!”
“他哪儿来的兵?”
“听说是什么广西提督朱元鸿朱军门的。”
曾国藩一时间,竟然不知道他们在搞什么鬼。
他决定要去会会魏源,在哪儿收拢流民都可以,唯独不能在湘乡干这些事。
曾国藩绝对不会允许的。
只是曾国藩不知道,他这一去竟然会提前碰上朱元鸿,给了他一记当头棒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