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达开领兵进攻荆州时,朱元鸿终于将所有的流民,以及朱家军剩余的士卒、军属,全都送上了船。
而朱元鸿自己则是最后一个登船之人。
船队如遮天蔽日般,自湘江北上,经过洞庭湖,进入了长江。
这一次朱元鸿连武昌都没有去,直接一路向西,逆流而上,向着夔州府而去。
船队经过荆州时,长江边一座无比壮观的景象,吸引了无数人的注意。
有的人震惊,有的人惊恐,船上无数人都在惊叫。
那是一座用人头码起来的京观,屹立在长江边,散发出森森的寒意。
朱元鸿站在船头,看着京观,双眼微眯,眼中精光四射。
太平军进攻荆州的消息,他是知道的,这座京观他大概已经知道是什么原因形成的了。
三弟果真悍勇无匹。
此时朱元鸿的身边,还站着三个人,其中有两个身着布面甲,手扶宝剑,威风八面,乃是英武大将。
而另一人则身穿长袍,长着一张颇为富态的脸,确实一位中年文人。
那中年文人看着江边的京观,怒目圆睁。
“这...长毛贼未免也过于狠辣凶残了,筑造京观实在过于伤天害理了,有违天和啊!”
朱元鸿转过头看着这位中年文人,语气淡然地问道。
“季高兄不妨猜猜,这些京观是旗人还是汉人?”
左宗棠愣了一下,但是他何等聪慧,立刻反应过来。
“军门的意思,这些人头是荆州城内的驻防八旗,这...,只是荆州八旗多为平民百姓,也是无辜之人啊!”
左宗棠会有这个想法,其实并不能全怪他,满清的pua大法威力很大,对不少人都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所以朱元鸿并不奇怪,但是如今既然已经离开湖南,准备立足西南了,那有些东西就没必要过于藏着掖着的了。
朱元鸿斜睨着左宗棠,说了一句让左骡子震惊不已的话。
“季高兄,别忘了你我可都是汉人。”
这这这...
左季高看着江面,他的心里有那么一刹那是想跳入水中的。
他是何等人物,朱元鸿一说这话,他就知道内里暗藏什么玄机。
什么叫你我皆是汉人。
这句话还要挑明了说吗?
左宗棠的确被朱元鸿说的有些心惊肉跳,此时这位还不是日后那个抬棺西征的左大帅。
对于朱元鸿的话,左宗棠想了想之后,含糊的回了一句。
“大清入关毕竟已两百年,早已经是天下太平,满汉之分哪里还会如此泾渭分明。”
“季高兄大才,想必是遍读史书,荆州的情形难道还能比得过当年的扬州不成?”
长江边的京观让左宗棠的震惊不已,而朱元鸿一次又一次的话语,却让左宗棠的心里久久难以平静。
他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话?
左宗棠有些苦涩的说道。
“军门莫非以为季高蠢笨?今日你与我说这些话又有何用意?”
左骡子看着波光粼粼的江面,心中泛起了一阵涟漪。
“朱某觉得季高兄是大才,不忍兄良玉蒙尘,所托非人罢了。”
朱元鸿说完以后,转身朝着船舱而去。
鲍超和李秀成二人,手扶宝剑,目光炯炯的看着左宗棠。
左宗棠长呼一口气,向二人拱了拱手,随即返回船舱。
等左骡子进了船舱以后,他是坐立不安,哪怕是到了晚上,他躺下来之后,也是辗转反侧。
终于这位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一代名臣,实在是难忍心中的煎熬,打算从船舱中出来透透气。
天上一轮圆月高挂,船队上的灯火将整个长江映的一片通红。
月影落在江面上,随着江波流动,此等良辰美景,足以让人流连忘返。
只是此刻的左季高,心中却无丝毫看风景的想法。
当他出了船舱,来到船头,却发现朱元鸿早已经搬出了一张小桌子,上面放了几碟吃食,一壶浊酒。
感受到身后的动静,朱元鸿转过头来,微微一笑道。
“长夜漫漫,季高兄莫非也无心睡眠,既如此不妨坐下来,你我借着月色,品酒论道一番如何?”
“朱军门相邀,季高岂敢不从。”
左宗棠深吸一口气,迈动步伐,坐在了朱元鸿对面的小凳子上。
“军门想品酒论道,不知想从何处谈起?”
“季高兄斑斑大才,元鸿一向钦佩不已,今日有一句话,想请教季高兄。”
“不敢,请军门直言。”
“季高兄以为这大清朝如何?”
左宗棠没想到,朱元鸿上来就是直接开门见山,连一点委婉的话都没有,这让他竟然有些不适应。
只是朱元鸿既然问了,以左宗棠的性格,他自然不会逃避。
“虽为异族入主中原,但遵圣道,习圣学,开科举,习华夏礼仪,所谓入夷则夷,入夏则夏,两百年来已与汉人王朝无异。”
“入夷则夷,入夏则夏。”朱元鸿嗤笑一声,随后闭目沉思,过了片刻他这才说道。
“此话应当出自韩文公之作,只可惜被许衡这种文人败类断章取义,季高兄大才,不会不知道韩文公原作吧?”
左季高沉默了,他的骄傲不允许他做出这种事来。
因为韩愈的原话很明确,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
眼见左季高不说话,朱元鸿继续说道。
“至于习华夏礼仪,旗人有自己的文字、习俗,两百年来他们可曾放弃过?中枢六部各置满汉尚书,为的是什么?季高兄如此大才,不会连这点都看不出来吧?”
左宗棠全是彻底看出来了,朱元鸿一口一个季高兄大才,看似捧他,实则暗藏机锋。
如果换做旁人,可以弄虚作假,装聋作哑,但是左宗棠不行,因为他这个人太骄傲了。
如果今日不是朱元鸿问出来,左宗棠或许还可以掩耳盗铃下去。
但是朱元鸿说了,如果左宗棠还选择充耳不闻,他都能想象得到接下来朱元鸿会说什么样的话。
他左季高绝不允许有人在学识上面质疑自己。
只是朱元鸿的话左宗棠虽然不好反驳,但是并不意味着他没有别的办法。
只见左宗棠喝了一杯酒,问道。
“朱军门今日这些话,不知林公可否知晓?”
“老师已进四川,他老人家可没有季高兄的运道。”
“如此说来,左某似乎还得感谢朱军门,只是左某不知,朱军门今日说这些,又有何用?”
“元鸿早已说了,不想季高兄良玉蒙尘,所托非人罢了。”
左宗棠闻言哈哈大笑,他自斟自饮,随即静静盯着朱元鸿问道。
“如今乱世,朱军门不想左某明珠蒙尘,那不如朱军门教教我,该去投谁?大清是异族,长毛的做法,左某更是不敢苟同,还是说你朱元鸿也要反?”
对于左宗棠的话,朱元鸿没有接下去,反而说起了另一个问题。
“元鸿一直以来都有一个疑惑,想请季高兄解惑。”
“朱大人才是真正的大才,季高不敢妄言,只是朱军门若有疑惑,但说无妨,季高不才,也能谈论一二。”
“遍诸二十四史,可有一朝一代,如大清一般,起义频发,动辄牵连数省,数量多如牛毛。”
拿明朝相比,明朝的农民起义也不少,但是动辄席卷数省的起义,主要还是集中在万历、天启、崇祯等朝。
可是大清从入关的顺治开始,一直到道光朝,光是大起义就有104起。
1836-1855年,短短二十年时间,民变就有1179次,简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朱大人,你说再多,左某只问你一句,当今天下除了大清和长毛,还有谁能投,你朱元鸿莫非也要反清?”
说到这里,左宗棠哈哈大笑:“朱军门,不是左某贬低你,你身为大清臣子,聚众反清,又有谁会附从你?难不成凭着你姓朱?”
左宗棠说完这句话后,突然感觉到有些不太对劲,他又仔细地想了想,姓朱。
猛然间大笑声引起了剧烈的咳嗽声,“咳咳咳”。
左宗棠咳的脸都红了,他指着朱元鸿,面露震惊之色。
“你...你你。”
朱元鸿没有说话,只是坐在船头,静静地品着杯中的浊酒。
左骡子好不容易缓过气来,他双手扶着桌面,俯身盯着朱元鸿。
“你真的姓朱?”
朱元鸿摇头一笑,举起手中的酒杯说道。
“季高兄,你太聪明了,聪明到朱某都不知该如何与你相处。”
他真的姓朱。
左宗棠仿佛知道了世间最大的秘密,他不停地狂笑,直到脑海中灵光一现。
“对了,所有的一切都对上了。”
“喔?季高兄有何发现?”
“左某今日方知,为何你会拜林公为师,为何要收拢流民入川,为何当日劝林公尽早入川,不要掺合武昌之事,朱军门,朱大帅你所图匪浅啊!我们所有人都被你算计到了。”
“季高兄过誉了,若元鸿真如季高兄所言,莫不是太公重生,诸葛再世?”
左宗棠不停地摇着头,对朱元鸿的话,他并不同意,良久之后左宗棠长叹一声。
“想左某生平一向以今亮自比,今日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只是宗棠不解,朱大帅就这么不愿意放过宗棠吗?”
“季高兄大才,不能为汉人效力实属可惜,元鸿爱才心切,岂忍季高兄误入歧途?”
“误入歧途?”左宗棠冷笑一声,说出了一句诛心之论。
“莫非跟着朱大帅反清复明,就不是歧途了?大清不堪,难不成你朱明王朝就是好货色?莫忘了李自成当年为何推翻大明,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左宗棠原以为他的这番话,会让朱元鸿恼羞成怒,毕竟他就差指着朱元鸿骂,你老朱家当年也是一路货色。
只是朱元鸿脸色如常,看不出来半点生气的样子。
这倒让左宗棠有些惊讶,至少此人的心胸足够宽广。
“季高兄骂的好,骂的痛快,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大明对于黔首不公,以致有李闯王之祸,亡的不冤。”
左宗棠惊讶的看着朱元鸿,此人莫非脑子有问题?
左宗棠被朱元鸿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可是朱元鸿接下来的话,却让左宗棠的脑子,又被重重击打了一下。
“季高兄说朱某精于算计,难不成你觉得元鸿会重走一遍老路?”
“怎么?莫非你不复明,不想做皇帝?”
“就算是做皇帝,又岂会做那种独夫民贼。”
“你是什么意思?”
“良图先生所著的《海国图志》,不知季高兄可曾读过。”
“良图先生的大作,季高自然品鉴过。”
“既然读过,季高兄当知今日之世,实为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大清也好,大明也罢,皆不足以应对。”
“你究竟想说什么?”
想说什么?
说的自然便是湘中对了。
此前和洛平谈论的湘中对,这时被朱元鸿拿了出来。
在月色之下,朱元鸿侃侃而谈,而他说的这些,却让左宗棠愈发心惊。
这这这....
此人心中竟有如此惊天伟论,左宗棠生平从未听过有人能和他说这些。
而且看朱元鸿的神情,他分明已将西洋了解到骨子里了。
不过朱元鸿并没有将湘中对和盘托出,他只说了关于政治、经济和军事三方面,至于思想,他怕左宗棠接受不了。
可即使是这样,这番话一旦说出去,也足以惊动天下,就连左宗棠也一脸的苦笑。
“朱大帅啊朱大帅,你可真是胸怀丘壑,腹有乾坤,难怪能将我等全都算计进去。”
“季高兄,朱某不想做独夫民贼,百姓已经受了两千年的苦,是时候应当在朱某手中彻底断绝了。”
不想当皇帝,或者说不当那个集天地于一身,一言已决生死的九五至尊。
此人心胸之宽广,放诸二十四史,也是闻所未闻。
左宗棠受到的刺激太大了,大到他根本反应不过来。
“季高兄,紫禁城里那位,坐在龙椅之上,他管不住天下,而我身后却有着亿兆黎民。”
“为一家一姓卖命,又怎能比得过为了国家民族,为了黎民百姓去卖命,朝闻道夕死可矣。”
“江山社稷从来都不是一家一姓,而是亿兆黎民,汉唐何等强盛,可最后却亡在黔首之中。”
“史书之上,早已记下,小杜曾言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两千年了,足够了。”
左宗棠是浑浑噩噩的走进了船舱,朱元鸿今夜的话,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刺激。
他以为自己发现了惊天秘密,找到了大清朝又一个反贼。
可是谁曾想这惊天秘密之后,还有着更恐怖的东西,他实在是没有想到,一个反贼竟然能想出这些东西来。
造反竟然不为了当皇帝,不为了掌握至高无上的皇权,反而愿意将权力和天下民众分享。
左宗棠不知道朱元鸿的想法,是对是错,但是他的潜意识告诉他,此人极为恐怖。
因为他并不在乎那张龙椅所赋予的权力。
从他的言论中,左宗棠竟然真的能感觉到,这个人是为了拯救黎民百姓,而不是借着黎民百姓,去登上至尊大宝。
因为目的是不一样的。
这样的人,究竟能带来怎样的影响,左宗棠不敢想,也想不出来。
整个晚上左宗棠都没有睡着,他一直在问自己,紫禁城的那位,真的能斗得过朱元鸿吗?
想了一夜,左宗棠最终给了自己一个肯定的答案。
相比于朱元鸿,咸丰似乎更像是那个“独夫民贼”啊!
这个答案让左宗棠心中一惊。
等到了第二天,左宗棠又找上了朱元鸿,他盯着朱元鸿问道。
“你说的这些,真能做到?”
“季高兄,朱某不会强逼,季高兄若是不信,不妨跟在我身边看一看,看看我是怎么做的。”
“左季高身无长物,一介布衣,最不缺的就是时间,我想看看你是不是真能做到,你说的那些。”
“季高兄,我中华大地,万里锦绣,历朝历代又有哪个皇帝真正重视过他呢?没有,他们关心的永远都是自己的龙椅,你我之路,道阻且长,但是为了黎民百姓,拼一番,即使最后身死,死而无憾矣!”
左宗棠看着朱元鸿久久不语,良久之后,他转身返回了船舱。
一切似乎已在不言中。
这也就是左宗棠,换成了林则徐,换成了曾国藩,朱元鸿都不会说这番话。
或者说不会过早的说这些话。
但是左宗棠不一样,这个人科举不利,看了太多的书,脑子很活。
他对大清并没有那么忠诚。
历史上如果不是太平天国那一套太过于惊人,搞不好左宗棠都有可能去帮太平军。
这是一个大才,是当今之世,少数几个能用的大才。
而朱元鸿如今已经朝着四川进发,他不在乎清廷的感受了。
哪怕是没有公开扯旗,但是他的做法会比在广西、湖南更为激进。
因为他要做的是一统西南,是实质上的反清。
所以左宗棠这个人,未来能给他不少的帮助。
朱元鸿并不指望着立刻就能让左宗棠纳头便拜,这不合逻辑。
但是他想先在左宗棠心里埋下一颗种子,去等待发芽的那天。
左宗棠如此。
魏源、徐继畲也如此。
林则徐更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