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则徐面无表情地看着朱元鸿,浑身散发出一阵寒意。
老林当了一辈子的清官,是大清朝官员中的楷模,这种态度在他身上已经很少见了。
上一次老林发这么大的火,还是因为鸦片战争。
“为什么?”
林则徐从牙齿缝里,吐出了这三个字。
“我本大明皇室后裔,自我生下的那一刻,便承担起反清复明的重任。”
“你是前明皇室?朱家子孙?”
除了左宗棠之外,林则徐和魏源都是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跟见了鬼一样。
“永历皇帝之子,怀愍太子朱慈爝之后?”
“朱慈爝?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就连左宗棠,他只知道朱元鸿是大明皇室,可他不知道朱元鸿竟然是朱慈爝之后。
“家祖当年从肇庆逃出时,侥幸未死,于藤县传下大明皇统。”
朱元鸿的表情很平淡,仿佛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林则徐咬牙切齿的说道。
“好啊好啊!老夫宦海一生,竟然被你们父子给诓骗了,你朱家人好深的心机啊!”
“可是如今海晏河清,大清君臣相和,都过了两百年了,你朱家难道就这么念念不忘那张龙椅,非要掀起滔天的血战?”
朱元鸿听到林则徐这番话,笑了,他是真忍不住笑了。
“老师,海晏河清,君臣相和,您是从哪儿看出来的?广西天地会为什么起义?太平天国为什么起义?但凡是能够活下去,谁想造反?”
“君臣相和,如果真的君臣相和,道光为什么要把你贬去新疆?”
林则徐没想到,朱元鸿竟然比他还硬,顿时老林摆了摆手说道。
“住嘴,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的道理你难道不知道?”
“哈哈哈哈,好好好,如此荒谬的话,竟然到今天还能听到,老师,你难道忘了岳武穆是怎么死的?忘了于少保是怎么死的?”
“于少保可就死在了你朱家手上。”
“所以学生夺得天下,绝不做独夫民贼。”
“不做独夫民贼,难不成你不当皇帝?”
“季高兄,当日在长江之上,你我船头夜谈,我是怎么说的,你大可告诉老师。”
林则徐充满杀气的眼神,扫向了左宗棠。
“好好好,没想到你左季高也知道这件事,好啊好啊!都将老夫瞒在鼓里。”
“左季高啊左季高,昔日湘江之上,老夫见你才华横溢,心生欢喜,泛舟夜谈,没想到你和这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反贼竟然还能在长江之上夜谈。”
左宗棠心里忍不住一阵暗骂,朱元鸿啊朱元鸿,你说你把我抖落出来做什么?你还想不想我帮你说话了。
“老师,学生有一点不敢苟同,何为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怎么老夫骂你骂错了?你父子食大清的俸禄,反清便是不忠;你今日造反,他日满门抄斩,朱家子嗣断绝,是为不孝;无端掀起战乱,致使百姓流离失所,是为不仁;数万将士跟随你,你一旦兵败,他们绝无好下场,是为不义,你这不忠不孝,不仁不义逆徒,怎有脸再称呼老夫一声老师?”
“天地君亲师,老师为长辈,学生本不便指责,但是老师今日这番话,何其荒谬。”
林则徐闻言眉头一挑,这逆徒还敢来反驳自己,我倒要看看,他读了几本圣贤书,敢和老夫辩经。
“你今天若是说不出个所以然,老夫定不与你罢休。”
“既然老师想听,那学生便直言不讳。”
朱元鸿从椅子上站起,走到正中间,随即猛地转过身,一双锐利的眼睛,直直盯着林则徐。
“尔俸尔禄,民脂民膏,学生的俸禄,不是来自鞑子朝廷,而是来自百姓,今我兴举义旗,顺天应人,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立纲陈纪,救济斯民,上无愧于华夏历代先贤,下无愧于中华黎民百姓,此为大忠。”
“我身为朱家子孙,反清复明,还于旧都,此为大孝。”
“当今天下,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学生拯万民于水火,解百姓于倒悬,此为大仁。”
“数万将士随学生,殄灭鞑虏,复我华夏衣冠,壮志青天耀白日,血浸山河满地红,青山有幸埋忠骨,岂容青史尽成灰。此为大义。”
“如此大忠大孝,大仁大义,又岂是老师口中那小忠小孝,小仁小义可比。”
你。
林则徐一听朱元鸿的话,瞬间气不打一处来,他指着朱元鸿,便要怒斥。
可朱元鸿就是喜欢欺负老头,他还没等林则徐回过神,又接着说道。
“老师,学生也有四句话,想送给老师。”
“说。”
朱元鸿顿了一下,他心里都觉得,接下来的这番话,实在是太有杀伤力了。
“满清入关,山河沦丧两百年,老师饱读圣贤书,却一心忠于满奴,不思为汉人百姓,为华夏民族,夺一线生机,此为愚忠。”
“家族传承,怎比得上民族延续,一家一姓,又岂能与中华民族相比,此为愚孝。”
“在满清的统治下,不思推翻暴政,反而想着修修补补,当个裱糊匠,便以为自己真能为国为民,此为假仁。”
“朋友之情,君臣之义,又怎能比得过民族大义,老师你是非不分,道义不明,此为假义。”
“愚忠愚孝,假仁假义,老师你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自欺欺人罢了。”
你...
“噗”的一声,一口鲜血从林则徐口中喷出。
朱元鸿即使内心再不忍,可他还是要说最后一句话。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老师你这个国到底是伪清的胡虏之国,还是我中华之国?”
“啊”的一声惨叫,林则徐竟然仰面倒在了地上。
“兴国,别说了,别说了。”
朱元鸿句句皆是,诛心之论,魏源赶忙打断他。
朱元鸿闭上眼睛,转过身对着厅外喊道。
“将成都府最好的大夫全都请来。”
......
总督衙门,林则徐的卧房之外。
魏源和左宗棠一脸复杂的看着朱元鸿。
朱元鸿今天所说的任何一句话,都足以让每个尚有良知的汉人,为止热血沸腾,为之自惭形愧。
左宗棠站起身对着朱元鸿俯身拜道。
“兴国,你这番《忠义论》振聋发聩,宗棠敬佩不已。”
“谪居正是君恩厚,养拙刚于戍卒宜,呵呵!我这位老师啊!”
朱元鸿的语气中,竟然透露出一丝萧索。
林则徐这个人很复杂,他就像一个代表,是如今整个中国士大夫阶层的缩影。
“满清入关两百年,似元翁这种想法的多不胜数,圣人云天地君亲师,绝不是妄言。”
魏源学贯中西,他对此是深有感触,只是儒教的势力,绝非一个魏源能够改变的。
“如今时逢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洋人的实力,早已经远超我等,不思变,如何图存?”
“良图先生在《海国图志》中,有如此之多振聋发聩的见解,可是呢?满清朝廷却视而不见,甚至将其列为禁书,束之高阁,何其可笑。”
“朱光复四川之日,便要将《海国图志》大大地刊印,一万份不够,那就十万份。”
“良图先生,如今的《海国图志》内容还不够,先生应当多写一些,写洋人的经济、洋人的兵事、洋人的思想。”
魏源的心里,其实很复杂。
他没想到,那本《海国图志》全天下最支持的他的人,竟然是朱元鸿这个“反贼”。
可是魏源作为《海国图志》的作者,他太清楚这本书的意义了,再加上之前在柳庄归云亭的夜谈。
魏源知道,朱元鸿和现在这群中国人是不一样的,他是一个真正能够吸纳外来事物的人。
三人正在屋外闲谈,朱元鸿又将湘中对的内容,说与魏源听。
魏源可比左宗棠更开放,他越听双眼越亮,只觉得这湘中对简直是天底下一等一的战略。
“良图先生,季高兄,我要和洋人合作,不仅要引进洋人的机器,还要引进洋人的书籍,咱们已经落后了。”
魏源和左宗棠隐约觉得,这朱元鸿想做的事情很大,大到他们都难以想象。
而这时林则徐的儿子林聪彝走了过来,他心里对朱元鸿很不爽,毕竟父亲是被他气倒的,可是朱元鸿的势力,却又让他敢怒不敢言。
“良图先生,季高兄,还有朱元帅,父亲大人已经苏醒了,他请你们进去。”
朱元鸿第一个站起身,走进了屋子,此时林则徐靠在床上,床边还放着一碗药。
“大夫,我老师他?”
“林老大人是急火攻心,只要服下药,多多休养便无大事,只是他毕竟年事已高,今后还是少动怒为好。”
“多谢。”
大夫退了出去,朱元鸿走到床边,端起碗,用勺子将药送到了林则徐的嘴边。
只是这时候的老林,显得很有意思。
他的眼神愈发空洞,整个人仿佛失去了什么。
“你说老夫这一辈子真是一个愚忠愚孝,假仁假义之辈?”
“你为什么不说话?”
听到旁边一阵沉默,老林反而有些不满意,连忙追问。
“老师好生休养身体,切莫动怒。”
“呵呵,老夫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还有什么不能接受,你但说无妨。”
“这些都怪不得老师,只是老师有私心。”
“老夫如何有私心?”
“老师难道看不出来这天下已经糜烂成什么样?你一手策划的虎门销烟,可哪有如何?英国人的军舰到了,所以都打成了稀巴烂,老师明明知道,可老师就是不说。”
“你懂什么?”
“老师怕士林和清流们的非议罢了,杜工部曾言,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老师你不是文丞相,也不是于少保。”
唉!
听到这番话,林则徐终于是长叹一声。
朱元鸿的话虽然很刺耳,可恰恰又说到了林则徐的心坎里,因为这是他内心深处最阴暗的东西。
只是旁人碍于他的身份地位,没人敢说,可是没想到如今这些话竟然出自一个“逆徒”之口。
“老夫若是不归顺你?你想怎么办?”
“将老师赡养起来,再借着老师的名头出去做事。”
“你倒是实诚,你就这么不愿意放过老夫?”
“老师说笑了,不是学生不放过你,是清廷不会放过你。”
林则徐被朱元鸿说得哑口无言,成都丢失,估计四川也很快不保,这一切都跟他脱不开干系,他洗不干净的。
“你就这么想当皇帝?”
“学生不想当皇帝,只是学生时常会想到一些人。”
“什么人?”
“两蹶名王的李定国,死守江阴的阎应元,遇难杭州的张煌言,少年英才的夏完淳,还有望洋兴叹的郑成功,学生时常在想,大明何德何能,有这么多人去保,后来我想通了。”
“想通了什么?”
“他们为的可能不是一个大明朝,也不是一个朱家,他们不想华夏衣冠沦丧,山河失陷。”
朱元鸿这话,让林则徐、左宗棠、魏源全都沉默了。
这些人他们怎么可能不知道,真正有良心的读书人,谁不以这些人为荣?
“老师学的是经世致用思想吧?”
“你想说什么?”
“顾亭林、王船山、黄梨洲,三位先生为何不出仕满清呢?”
林则徐又不说话了。
过了好久,林则徐才长吐一口气。
“你想让老夫归顺你,那是痴心妄想。”
“学生并不在意这个名头,学生只是想老师看在苍生的份上,出来做做事,西南三省百姓何止千万,日后更会有无数湖广流民涌入西南,老师不为大明,不为朱家,为了苍生黎民,难道不能再往前走一走吗?”
“你真是这么想的?”
“我若是想当皇帝,早就和太平军合流,直接杀向北京,可到时候建立的无非又是大明,又是满清,苦的依然是天下百姓,学生和季高兄说过,十年生举,我要让西南百姓,过上真正的好日子。”
“十年,老夫就算是撑,也要撑十年,老夫不看到那一天,我死不瞑目。”
这回轮到朱元鸿沉默了。
他知道林则徐口中说着不归顺,但是老林最起码愿意做这个工具人了。
这就是一个很好的信号。
林则徐的经验太丰富了,这是朱元鸿如今最缺的地方。
而且林则徐的威望也足够高,只要他能够出来做事,不管他是怎么认为的,外人都会觉得,林则徐是在帮朱元鸿的。
到时候整个西南地区的大小官员,地主士绅都会发生巨大的变化。
一个林则徐,足以让朱元鸿统一西南的难度变低。
“我听说,你在满城里杀了不少人,还把裕瑞和伊绷额凌迟了?”
“老师是听大夫说的吧?”
“不管是谁说的,你的做法实在是过于酷烈了。”
“老师我再酷烈,还能比得过多尔衮、多铎之流?种什么因,得什么果,满清入关,杀了多少人,别人不知,老师难道不知道?”
“你怎么懂得这么多?”
“我爹教的好。”
朱元鸿毫不犹豫地把锅都甩到了他老爹头上,反正他老爹已经翘辫子了,谁能找他对质。
果然林则徐沉默了,心中却腹诽不已,朱文泰啊朱文泰,你活着的时候坑我,死了还让你儿子坑我。
我林则徐算是栽在你朱家的手上了。
“你让允修去福州接我家小,那时候你就打起这个主意了?”
“老师,从前年我给你去信之时,便已经布好了局,这个局我下了快两年,没想到不仅把你装进去了,就连良图先生和季高兄也没落下,倒是意外之喜。”
林则徐脸色一变,这个逆徒果真是心机深沉,足智多谋。
一个局布了快两年,就为了自己一个糟老头子,北京的那个年轻皇帝真是他的对手?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林则徐不想去想这些烦心事,索性转移话题,问起了朱元鸿下一步的打算。
“老师要问我军事上的事?这可是机密,听多了可不好。”
“哼!要不要说,随便你。”
“哈哈哈”,朱元鸿哈哈大笑,随即话音一转,面露正经说道:“老师学生想让你做西南总督,管理整个西南三省的政务。”
“同时我还打算让良图先生担任贵州巡抚,让季高兄担任云南巡抚,自此之后再无四川总督和云贵总督。”
林则徐闭目沉思,良久之后,他摸了摸胡须说道。
“你想将流民转移到云贵两省?”
“老师,湖广的流民今后只会多不会少,云贵地多人少,是移民最好的地方。”
“那四川呢?”
“四川地大人多,正好作为学生的大本营。”
“西南三省的土司你打算怎么办?”
“学生心中已有打算。”
“那下一步,你是要一统四川?”
“不,我要奇袭贵阳和云南府。”
朱元鸿给林则徐喂完了药,随即嘱咐林汝舟好生照料。
总督府的守卫依旧很森严,因为朱元鸿不确定林则徐会不会往外送信,他不想赌人心。
至于魏源和左宗棠,他要带这二人返回蜀王府,商议接下来的军机大事。
奇袭云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