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纶以为自己守住大定府城,就能拖住陆顺德的行动,他的计划算是达成了一半,但是他忽视了人心。
不是所有人都愿意陪他一起死的,大定府城的几个士绅联合在一起,初步制定了一个计划。
一个要把重纶装进去的计划。
重纶对此并没有太多地准备,大定府城之内已经是暗潮汹涌。
其实并不是只有士绅们有所动作,重纶麾下的绿营兵勇们,其实也已经心怀怨愤。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陆顺德带兵围住大定府的目的是什么。
偏偏重纶作为一个旗人,他自己投不了,却不允许别人去投。
大定府之内,汉人绿营军官中官职最大的是一个从三品的游击将军。
此人名叫吴闳发,他不是重纶直属的威宁镇镇标,而是毕赤营的主将。
此时的吴闳发,在自己的住处喝着小酒,桌上放着几碟小菜,而他贴身的心腹,一位千总正在他耳边慢慢念叨着。
“将军,城里的存粮支持不了多久了,再这样下去撑不住的,难道要上演吃人的惨状?”
“没粮食了,就去那些大户家里抢,只要咱们饿不着,管那些泥腿子的死活干嘛?”
吴闳发喝了一杯酒,表情淡淡地说道。
“将军,那些大户谁家没有一些守家的家勇?您又不是不知道,贵州自古民风彪悍,那些大户要是联手,真打起来谁赢谁输还不一定呢!”
吴闳发手中的杯子悬在了空中,脸上的表情显示他此刻正在思考着什么。
“你到底想说什么?”吴闳发似乎有些烦恼,此刻有些不耐烦的问道。
“将军,威宁镇的绿营,除了重纶这位总兵之外,就属你官职最高,将军何不振臂一呼,斩重纶,献大定,到时候将军您可就是整个大定府的恩人。”
“你是想让老子背叛大清,投降反贼?”
“将军,常言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侍,重纶是旗人,他必死无疑,我等汉人何必跟他一样的下场呢?”
吴闳发把手臂支在桌子上,手里不停地转动着杯子。
过了好一会儿,他这才重新说道。
“继续说。”
“将军,你有身份,手下还有咱们毕赤营的兄弟,整个威宁镇,旗人才多少?这种时候,如果您献城归顺,先不说能让大定府的人,如何看待您,光是大定府一事,就足以让您在新朝之中谋取一丝地位了。”
吴闳发闻言冷笑一声道。
“老子在大清朝是堂堂的从三品游击将军,投了姓朱的,他能给我封什么官?”
“将军,账不是这么算的,如今大定府被围的水泄不通,朝廷想救援,要么从湖南过来,要么从四川过来,可是末将听闻,黔东似乎也要被打下来了,四川更是被占了一半,朝廷的军队怎么过得来?”
吴闳发闻言顿时叹了一口气,这才是他一直以来都极为犹豫的一个重要问题。
大定府位于黔西北地区,东西南北四个方向,都有朱元鸿的兵在,没有任何的指望。
想求援都没有人来救,大定府如今实实在在成为了一座孤城。
吴闳发的心里进退两难,而这时那位千户,送出了最致命的一击。
“将军,死了的游击还算是游击吗?”
吴闳发顿时脸色一变,他是从三品的游击将军不假,放在以前那也是威风凛凛的人物。
可是现在这种时候,别说他一个游击将军了,就连正二品的威宁镇总兵都不值钱。
如果陆顺德一直围城不攻,他的结局最终也就是和那群泥腿子一样,被活活饿死。
陆顺德这招简直就是阳谋,重纶这个蠢货以为凭借着大定府城防之利,就能固守住这一城之地。
殊不知整个大定府成为孤城之日,重纶也就是一只瓮中之鳖。
吴闳发叹了一口气,对着自己最忠诚的下属,吐出了一句话。
“不是本官不想投,如今大定府之内,我能掌握的兵力也就五百,重纶手底下的兵,是我的一倍,想献城到时候说不定还得来一场火并,到时候打起来胜负可就未知了。”
这个千总听到吴闳发的语气变软了,心中就是一阵欣喜,他和朱元鸿的军队没有半毛钱关系,他之所以劝吴闳发,纯粹就是因为不想死。
现在吴闳发的态度有一些软化,那就是一个最好的消息,这意味着他能够进一步说下去了。
于是乎这位千总对着吴闳发,说出了一个内幕消息。
“将军,城中的李员外之前跟末将联系了,他们五家士绅联合在一起,决定不能让重纶这个蠢货再这么败坏大定府的根基,所以。。。”
吴闳发多聪明啊!身为一个汉人,能够在绿营坐上四品以上的官位,不管能不能打仗,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一定有眼色,
会揣摩人心。
吴闳发一听麾下千总的话,当即说道。
“你和他们早就有勾结了?”
“将军,末将跟了您十几年了,我什么样的人您还不知道吗?末将不管做什么,但是有一点,对您的忠心那是不会变的。”
这一点吴闳发还是心中有数的,当年他还只是一个千总的时候,此人就跟着自己了,十几年的交情,如果他要害自己,吴闳发都认了。
不过吴闳发还是留了一个心眼,他旁敲侧击的问道。
“你怎么知道这些人是真心要干事?万一他们是重纶的人怎么办?”
“将军,我在和他们见面之前,就已经打听清楚了,这几位都是本地人,您忘了重纶是道光三十年才来当威宁镇总兵的,他哪来的时间去培育心腹?”
吴闳发愣了一下,想通了这里面的关节。
重纶是京城人,他被调到威宁镇才两三年,而且威宁镇总兵驻地威宁州,离大定府城的距离可不近。
如果这几个士绅都是本地人,那他们是重纶派来的可能性就会低上不少。
吴闳发心里想了想之后,这才说道。
“还是要小心行事,这样吧!如果他们是真心做事,那就让他们一家送一个质子到我这里,如果他们同意,那这件事才能继续谈。”
这是吴闳发想的一个办法,如果这样做都有人能从中捣鬼,那这人对大清朝也太忠了。
有这样的人吗?
反正他吴闳发是没有见过。
“将军,只要您答应,所有事情都交给末将来办,末将保证办的妥妥当当的。”
千总的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最起码这样下去,不用被饿死,有生还的希望了。
至于什么朝廷,什么忠君之道,那踏马都是那群酸秀才,自己一天到晚瞎白话的。
他一个丘八,一个月才拿多少饷银?犯得着为一个朝廷去拼命吗?
皇上?
他活了这么大,就没见过皇上长什么样子。
谁知道他是不是满脸的麻子,加瘸子腿。
像这位千总这样的人,在整个大清朝遍地都是,他们这些人只要能够活下去,卖朝廷,卖皇上那是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在获知了吴闳发的态度之后,这位千总趁着夜色,偷偷溜出门,来到了李员外家的后门。
“咚”~“咚”~“咚”
两长一短的敲门声响起,而门里边也响起了一道男声。
“是褚千总吗?”
“正是本官。”
“吱呀”一声,后门开了一道缝,里面的人拿了一支蜡烛照了照,随即松了一口气。
“褚千总,我家老爷已经等您多时了。”
“头前带路。”
在李府管家的引路下,这位褚千总被带到了一个小房间里面。
小房间里面坐着一位身着绸缎的士绅,正是此前在私下联系的几位乡绅之一。
“褚千总,不知道吴将军怎么说?”
褚千总把吴闳发的话,详细的说了一遍后,这位李员外顿时陷入了沉默之中。
良久以后,他这才有些为难的问道。
“这不太好吧?”
“李员外,咱们要干的事,那可是把脑袋别在腰上面的买卖,你们总要拿点诚意给我家将军看看吧?要不就由你们来打头阵?”
那就更不行了。
他们这些士绅在联系之后,为什么又找上了绿营兵勇,还不是为了让这些绿营兵去当炮灰。
他们自己的家勇,那是能少死一个,就尽量少死一个。
毕竟这可是他们自己家的人。
“褚千总,如果我们拿出一笔银子,献给吴将军如何?或者用粮食?”
“现在这种时候,银子算个屁啊!倒是粮食的确是好东西,但是我家将军要的不是这个,而是你们的态度,大家一起做事,我们拿命去拼,你们也得让弟兄们后背放心不是?”
李员外听完这番话之后,闭目沉思。
良久之后,他这才说道。
“这件事我一个人做不了主,需要和其他几人商量商量。”
褚千总笑了笑。
“本官能够理解,不过李员外此事宜早不宜迟,迟则生变啊!”
李员外的脸色瞬间一变,有的时候并不是说准备时间越长就越好。
准备的时间太长了,一旦走漏了风声,到时候大家都没得玩。
“我明白,我明白。”
大定府之中,私底下的联系还在持续着,而陆顺德这边倒是老神在在,他不急,既然重纶想当张巡,那大定府不饿死个万把人,还能罢休?
这个时候就得比定力,谁先沉不住气,谁就输了。
终于大定府中的士绅们,达成了一致,五家士绅,每家悄悄送一个庶子去吴闳发那里,当做人质。
吴闳发看到这群人的举动之后,也没有多说什么。
他要的是一个态度,但是他从来没有指望过这些士绅会把嫡子送来,这完全是不可能的事。
当士绅们把态度都亮出来之后,吴闳发也开始暗中行动起来。
他先是把自己麾下五个千总叫齐,这些人跟随他都有十多年了,忠诚度方面,还是值得信赖的。
这五个千总统管了吴闳发麾下五百兵,吴闳发想要行动,就离不开他们。
此时的绿营早已经不是清初了,绿营的纪律严重败坏,至于绿营的制度,那更是只要有钱一切都好说。
吴闳发在叫齐麾下的心腹军官之后,商讨着该如何处理反正的事情。
他们倒是想趁着守城时,直接打开城门,放陆顺德的兵进来。
但是重纶也还没有蠢到家,对于这些汉人绿营军官们,重纶多少还是防了一手。
大定府的城门,这些日子以来,都是由重纶自己的镇标把守,毕赤营也好,水城营也罢,都不需要碰城门,全在城里当预备队。
考虑到这一关键因素,褚千总想了想之后说道。
“将军,咱们不如搏一把。”
“你还想怎么搏?”
“依末将之见,咱们不如趁着夜色行动,然后直接打上城楼,咱们这边一行动,城外的将领如果不傻,他们肯定会趁此机会,直接攻城,理应外合之下,重纶的兵拿什么抵挡?”
这。。。
褚千总此话一出,吴闳发和麾下其他几个千总,齐齐对视一眼,都在思考着他这番话的可行性。
“这样一来,要是城外的人拿咱们当炮灰,等咱们拼光了,他们再攻城怎么办?没有了手底下的兵,到时候咱们说话就跟放屁一样。”
另一位千总此时提出了疑问,他的话,让吴闳发也忍不住点了点头。
这话说的在理,他们虽然归顺,但是手底下有兵和没有兵,待遇肯定不一样。
褚千总这时自信一笑道。
“诸位你们想想,如果在我们打的时候,城外的兵要攻城,他们受到的抵抗最小,如果咱们拼光了,重纶的兵赶来支援,到时候就要他们来扛了。”
“况且这种让我们填命的做法,就不怕让城内其他人寒心?别忘了除了我们之外,城里还有水城营在。”
这位褚千总还是很能揣测人心的,他此时虽然身在城内,没有和陆顺德有过接触。
但是他的确摸准了陆顺德的一些想法,陆顺德之所以围而不攻,其实还有一部分想法,就是想让大定府之内自乱。
从内部瓦解敌人,永远都比从外部发动进攻效果更强。
吴闳发当了这么多年的官,如今想想褚千总的话,觉得他的确说的在理。
从城外那位主将的用兵之道来看,是个良将,至少不是重纶这种蠢货能够比的。
吴闳发思前想后,最终还是赞同了褚千总的建议。
而且他还进一步表明了自己的决定。
“既然要打,咱们就要打的狠,打的快,还要打的灵活。”
“将军,打的狠,打的快我们都能理解,可是这打的灵活是什么意思?”
“不要一味地蛮干,本将军就不信重纶麾下全都是忠臣义士?他麾下那两营镇标兵勇,就真愿意和他这么死拼下去?”
说白了,吴闳发也是在揣摩人心。
对于这些绿营兵勇来说,他们一个月才拿多少银子?犯得着这么拼命吗?
如果绿营兵真这么悍勇,就不会出现太平军七个人追着一千多人打的情况。
褚千总这时若有所思的说道。
“将军,你的意思是,咱们在夺城的时候,通过言语来劝降?”
“不错,只要是投降的,到头来还是咱们自己的兵,有了这些兵,咱们归顺大明,都有底气。”
几位千总这时了然地点了点头,在这之后,他们又详细地确定了行动时间,以及攻取哪座城楼。
最终这些人决定在明日子时三刻行动,这时候除了守城的兵勇,绝大多数人都已经进入了梦乡。
而要夺取的城楼,最终确定在东门,因为陆顺德的兵营就建在东门之外,相隔也就一里多点。
确定好计划之后,几个千总当即返回各自的住处,开始召集手底下的士卒。
这些士卒早就已经受不了这种绝望感,他们待在城里,完全看不到希望,只能被动地等死。
如今在听到上官们决定为他们拼出一条活路来,一个个恨不得立刻杀到东门城楼之上。
他们这些绿营兵,打起仗来的确一塌糊涂,但是在如今这种情况下,他们却真愿意为了那一线生机去拼一把。
毕竟能活着,谁愿意死?谁家没有父母妻儿,跟着重纶这个旗人蠢货后面等死,他们都为自己不值。
都说当兵吃粮,这些丘八们,一个个心里都机灵着呢!
时间很快就到了第二天,吴闳发也好,几个千总也罢,包括毕赤营麾下的五百兵,他们都在等待着时间。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中午过去了。
傍晚过去了。
当金乌西坠,月兔高升,大定府之内,毕赤营的将士们,都在疯狂地磨着腰刀长矛。
刀磨的锋利一些,砍起来才快,长矛磨的锐利一些,捅起来才顺畅。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终于到了子时三刻。
毕赤营的五百兵,外带着五家士绅的两百家勇,此刻从各自的住所摸了出来。
整个大定府,都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音。
今天恰巧又是十五,圆月高挂在空中,这些人趁着月色,悄悄摸到了东门。
随即在临近东门处,一些人打出火把,明亮的火光响彻整个东门。
“杀”
东门陷入了杀戮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