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浍口之战,乃是苟政自起事掌军以来,最从容,最轻松的一战。
无关生死存亡,没有随时覆灭的艰危,也不直接改变战略大局,严格意义上讲,只是苟政集全军精锐进行的一次战术行动,连预设战场都是苟政这边筹谋的,天时地利人和占了大半。
同时,这也是对安邑大整编结果的一场检验。而结果,并未让苟政失望,恰如预期,整编后又沉淀了三个月的苟军中军爆发出了极其强悍的战斗力。
同样规模的上党军队,在他们面前,可谓不堪一击,虽然战役的结果是由众多因素综合导致,但也充分说明苟军在整编改革上收获的重大成功,以及苟政此前所力主、坚持的一些事务的意义、价值以及必要性。
当然,历来是不患寡而患不均,苟氏集团内部也从来不少闲言碎语、阴阳怪气。就像一些的将校抱怨的那般,向使他们的部曲也能获得同中军一般的待遇,足食足械,他们也能保证训练用功,纪律严明,战力飙升......
而这些纷扰与琐碎,都不影响一点,那便是在苟政的带领下,苟氏集团正走在一条由苟政筹划的“正确”的道路上。并且,随着根基的夯实、实力的壮大,伴着不断的胜利,步伐也越加稳定坚实。
到申时左右,战役已经趋于结束,上党军被苟军将士熟练地分割包围,迅速消化,没有多少人能逃掉。崩溃之际,大部分上党郡兵都朝北逃,而北边,正有汾水之阻,追击的苟军将士,可不会任其从容北返。
至于那些像没头苍蝇一般,朝其他方向逃亡的敌卒,即便逃过苟军的追杀搜索,也很难在人生地不熟的情况下生存下去。因而,最终大部分人还是做出了最聪明的选择,缴械投降。
扩长了十几里的战场上,各处厮杀已经基本停止,能够看到的,是苟军各部将士收降俘虏以及打扫战场的景象,尤其是后者,将士们极具热情。
苟军上下,有一条自苟政掌兵后经过数次战役经验后逐渐形成的规则,关于缴获,一应缴获,由作战所部各留一半,余者上缴中军,经由苟政这个主帅统筹调用,再结合合诸多战功要素,进行议功评判,最后再依功劳大小进行酬功犒赏。
这当然只是基本原则与流程,在初期的落实阶段更是问题重重,不过,随着苟军的发展,以及苟政权威的逐渐树立,这么一套规矩总算还是得到了确立,为众军所接受、并拥护。
在这个过程中,也随时根据出现的问题,不断地进行调整,苟政也不断打着“补丁”。比如,不得谎报缴纳与战功,各部之间不得争抢战利品,上缴缴获以军、营为单位等等细节条例,并附有相应的处罚措施。
甚至于,苟政还搞出了一套记功的办法与评判标准,即便相当原始简陋,但却让苟军在议功酬功上有了一个可以遵照参考的东西。
诚然,对苟政搞出来的这些花样,苟军上下,真正理解的人并不多,他们只是习惯并接受。这样一套规则,虽然仍旧无法保证绝对的公平,但却在保证以战斗功劳为优先前提的情况下,惠及其他有苦功劳的部队。
毕竟,每一场战斗,每支部曲都有不同的分工,想要获胜,也需要在各自分工上尽心竭力。便是每支搏杀在第一线的队伍,也不是每名部卒都能捞取战功。
因此,在战功以及缴获的分配上,就需要更加聪明,需要综合考量,苟政做的,就是将这种理念灌输给麾下将士们,也慢慢取得了认同。
即便到此为止,对于苟政搞出的这套缴获酬功规则,上上下下也没多少人搞得清楚,甚至没多少人愿意花时间与心思与学习、了解,他们只是逐渐接受并熟悉这种由苟政主导的机制与规范。
真正碰到问题,并引发纷争的时候,最后往往还是闹到苟政这里,交由他亲自出面解决。而作为规则的制定者,苟政也拥有绝对的解释权,在有依有据有理的情况下,处置结果也往往能够安抚双方。
这当然会增加苟政的工作强度,会时时让他感到烦累,然而在那些纷扰之间,又何尝不是苟政权威树立并巩固的体现,毕竟“裁判权”这种东西,威望不积累到一定程度,谁会当真,谁会认同,服气?
宰分之权,也从来是权力与地位的象征,不是常人所能掌握并熟练运用的。
而随着浍口一战的胜利,这种麻烦,又将向苟政袭来了。当然,这算是幸福的烦劳,毕竟,张和所率的上党军,此番所携军需物资可不少,尤其是好几百匹马,看得苟政极其眼热,有滞留于汾水北岸的辎重,在战斗还未结束之前,苟政便已经派丁良率骑军涉水过河,前去截夺,以免那些上党部众携带物资逃遁。
在天下板荡、人心丧乱的时代,想要在统治上有所建树,最好是能立下一套能为大众所接受,并具备落实执行条件的规矩。然而,最难做的,也同样是立下规矩。
虽然困难,甚至是举步维艰,但苟政一直以来都致力于此,并且逐渐在苟氏集团内部建立起了一套管理制度。虽然这套制度简陋、粗略,零碎且不成体系,但却已成为一种雏形,极具发展潜力。这也是苟政主导的苟氏集团在统治内核上,便与其他军阀势力区分开来的地方。
也只有在深入了解熟悉之后,才能从中看出,苟政其人的宏图远略以及勃勃野望。当然,仅靠苟政一人,显是无法成就那些规矩与志向,他需要更多志同道合者。
作为此战最主要的功臣,陈晃被特意唤至身旁,陪同着苟政,一路向北,往汾水之畔巡看而去。策马巡视间,陈晃不无兴奋地向苟政道贺:“恭喜主公,又获一大胜,上党军几乎全灭,敌主将张和亦被生擒,士气民心都将由此大振啊!”
“得竟全功,文明当居首功,临机决断,沉着应对,指挥有方,处合围之窘,而士心不乱,军阵不散,真名将也!”看着跟在身边,一副恭谨之态的陈晃,苟政不禁夸赞道。
可以肯定地说,在当下苟氏集团下属的将校之中,论品行、说风度,除苟政二兄建威将军苟雄之外,就属陈晃最受人尊重了。而外姓将领中,也唯有陈晃,最受苟政喜爱,甚至可以说信任。(丁良不一样,那是家奴出身,算是半个自家人。)
除了品行与风度,陈晃更让苟政看重的,还在于其具备相当谋略见识与治兵能力,在苟军各部之中,陈晃部下未必是最能打的,但凝聚力与韧性绝对不差,这都与他的统率能力与人格魅力息息相关。
而在面对苟政的赞许乃至恭维之时,陈晃依旧保持着一贯的谦逊,拱手道:“末将实不敢居功,还仰仗主公威德,运筹得当,方有此胜。若非主公率援军及时赶到,末将与部下将士,或许已身丧张平之手。”
“文明无需谦虚!”对陈陈晃的谦和沉稳,苟政也早已习惯了,因而也就直接道:“谋事在人,但能否成事,还需看将校尽力,士卒用命!
能破张和,固然是三军将士奋武,但如论首功,舍你陈晃何人?这件事,谁若不服,尽可来找我!”
说着,苟政笑了,扭头冲陈晃道:“文明你自是虚怀若谷,不争功讨赏,但若你这首功之人过分谦虚礼让,不只麾下将士勋劳难以彰显,其他有功将士怕也无颜向我表功请赏了......”
听苟政这么说,陈晃面色变了变,但见苟政那温和自然的表情,提了口气,握着缰绳,拱手拜道:“多谢主公!”
谦虚是其涵养,持重是其做派,然而身处在当下这个世道,又是一名军中打磨多年的豪杰壮士,陈晃身上岂能没些丈夫义气,胸中又岂能没有功名大志。
只不过,一直被时势、环境与经历所压制乃至磨灭,直到碰见苟政,在这大半年的相处交流之中,那些属于好男儿、大丈夫内心深处的冲动,慢慢地被重新激发出来罢了。
策马北向,穿过那些正赶逐俘虏、收捡缴获向汾水沿岸聚集的将士们,胜利的喜悦之情渐渐从苟政脸上消散,面容再度变得严肃起来,偏头看着陈晃,苟政问道:
“依此前所探,兼适才对几名并州俘虏军官的审问可知,张平此来,声势可是不小。不止晋阳精锐齐出,还有邺城精兵,以及匈奴骑兵为援。
张和军虽破,但其部下以上党郡兵为主,此战于张平固然是一场震慑,并州士气亦将受挫,但于并州精干力量而言,却不是什么重大损失!
在汾水之阳,仍有三万余众,汹汹南来,并不容易对付啊。我军的危机,并未解除,真正的危险,还在后边啊!
而有此教训,并州军绝不敢再掉以轻心,我军再想获得如此战这般的破敌良机,怕也是难上加难......”
怎么说呢,在大胜之际,连战场都还没有打扫完,作为主帅,苟政已然忧虑起之后的大敌了,其忧心之言,若是让其他将领听了,恐怕又要埋怨他扫兴了。
所幸,陪同在侧的是陈晃,而陈晃向来是个能动脑子、且脑袋清醒的人。而从苟政身上,他看到的却是一种“胜而不骄、计虑深远”的品质。
针对其忧虑,陈晃也在琢磨之后,拱手说道:“兵不在多广,而在精悍,论兵力多寡,比起并州大军,我军的确仍处在劣势。
然如论精兵强将,以末将看来,并州军却未必比得过我军。我们的将士,大多都是追随主公,历经战事,饱受磨练,一刀一枪,打拼出来的锐士。
再兼主公之谋,汾水之阻,末将相信,总是可以与并州军周旋,甚至于战而胜之,也不是不可能。”
陈晃对苟政却是信心十足,观其表情,也不似恭维。苟政笑了笑,感慨着说道:“文明对我如此期望,我只感千钧重担压于肩头啊!苟政只有些纸上谈兵的能耐,只怕有负三军之望啊......”
对此,陈晃很是坚定地表示道:“主公谦怀,是有其理。然而,在主公率领之下,我等却有必胜之决心!”
“呵呵......”苟政笑出了声,笑声中甚至带着几分欣慰,两眼都莫名地有些发酸,这样的话,即便是从陈晃嘴中说出,也十分难得,也足以让他感动。
只需看看,苟政在掌军初的日子,有多难过,又是怎样一路熬过来的就知晓了。
“不管如何,这一仗,却是开了个好头!”稍微收拾心情,苟政吁出一口气,认真地说道:“增兵之事,也得抓紧了,否则仅靠这数千人,怕是难以抵御并州数万之众!”
一路商讨着军机,至汾水南岸,夕阳西下,霞光万丈,映入眼帘的,是沿岸的伏尸,以及被染红了大片的汾河水。不过,最先吸引苟政注意力的,却不是这些,而是一处仍在持续的战斗。
在汾河边,约摸有二三十人的上党军卒团结在一起,背倚河水,结阵相抗,而周围则有十倍以上的苟军士卒,领头的,恰恰是破军营督苟须。
“都到这个地步了,还有人在顽抗?”见状,开口道,语气中颇多好奇。
遣人察问,很快苟须亲自奔至苟政面前,看起来有些灰头土脸的:“参见主公!”
“什么情况?”苟政问道。
苟须的脸色很不好看:“一支残卒败伍,拒不投降,做困兽之斗。领头贼子,甚是凶悍,已杀伤我二十余名部卒......”
“难道苟都督也非其敌手?”陈晃不禁讶然道。
听此言,苟须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不爽地瞥了陈晃一眼,然后在苟政好奇的目光下,冷声道:“单打独斗,我非其对手!”
言罢,不待苟政追问,苟须几乎咬着牙道:“请主公稍待片刻,末将将此贼子擒于马前!”
眼神飘了一下,苟须又请道:“我部弓矢已然耗尽,敢请主公援应一二!”
“郑权,你带一什人去!”苟政自无吝啬的道理,招招手道。
“诺!”
“谢主公!”
二人转马,带着人便去,苟政则缀于后,也靠上前去,一窥究竟。
而在那汾水河畔的小战场间,肃杀的气氛,浓烈程度不下于千军万马对阵,围困之中,当众而立者,是一名身材魁、面貌方正的汉子。
一身轻甲,满脸浓烈的壮士气息,目光炯炯有神,杀气腾腾,左手扛盾,右执枪,上挑的眉毛一跳一跃的,怒吼道:“弓蚝在此,谁堪一战?”
豪壮之声,在汾水之畔的原野上飘荡,直至消散,而周遭围困的苟军将士,多为其所慑,左顾右盼,面面相觑,一时间竟不敢上前。
“你叫弓蚝?”所幸,苟须及时赶了回来,稳住了军心,策马出列,俯视着弓蚝。
“某家在此!”弓蚝自是凛然不惧。
而苟须虽在马上,但在面对此人之时,却仿佛在被俯视一般,这种感觉让苟须十分不爽。盯着弓蚝,冷声说道:“张和已被俘虏,你又何必坚持?”
“张和无能匹夫,某乃上党豪杰,岂能随其受辱?”弓蚝也冷冷道。
闻言,苟须压下心头的不快,念及苟政就在不远处看着,于是耐着性子道:“我家主公,素爱人才。某观你勇力惊人,颇有英雄气概,若能投效我家主公,必得重用!”
“某虽不才,岂能与蟊贼之流为伍!”弓蚝嗤笑道。
这话,可是彻底激怒了围在周边的苟军将士们,苟须眼神瞬间变得冰冷,手一扬,不只麾下士卒重新举刀提枪,做出进攻姿态,随行而来的郑权等人,也拉弓上弦。
“你当真欲死乎?”
见此阵仗,尤其是那十几张硬弓带来的威胁,弓蚝的表情严肃了几分,沉吟少许,将长枪往身边一横,目光犀利地道:“可敢下马一战?若能败某,或可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