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日,天方蒙蒙亮,河东军营尚处于一片寒雾包围之中,在各自长官率领下,孙部将士便已自睡梦中苏醒,一番折腾,重点解决生理问题后,全军近四千战卒齐聚于营场。
清晨的风很冷,让人手脚冰凉以至麻木,但当集中烹制好的早食被辅卒们抬上来时,所有人都来了精神,天大地大,没有挨饿事大。
一桶桶扎实的粟米粥,一笼笼尚冒着热气的鏊饼,甚至还有一些肉味,不管是粥里,还是饼上,都铺着羊肉碎末。对于同样过惯了苦日子的孙部将士来说,这也是一顿美食珍馐了。
饱食固然可喜,但孙部上下,对这一顿早餐显得十分克制,甚至越到结束,气氛越显压抑。几千人一同进食的场面还是很壮观的,密集咀嚼产生声浪也足以将人淹没,而从军官到士卒,放下饭碗时,每个人的表情已经极其严肃。
匹夫丘八或许短于智谋与见识,但并不意味他们就蠢,刀尖舔血的人,在战场上时,对很多事情也是有最基本理解的。
就比如面前这顿丰盛的早餐,绝不是那么好吃的,也只有在大战、在艰巨任务之前,才会以此犒赐。而眼下,除了平阳城里的顽敌,还有什么值得“建义将军”花这等大价钱呢?
在早食之后约半个时辰,天色已基本大亮,军鼓声响,全军战卒依队列集中于战场,各营幢军官立于前,而孙万东则一身戎装,策马而出,与平日的轻松快意,显得格外肃穆。
扬鞭策马,在众军阵前跑了一个来回,把众人注意力吸引之后,孙万东方才做出出战之前最后的宣讲:“将士们!弟兄们!
我等自相聚成军以来,所谋者,不过一栖身之所,立足之地,不过让我同袍手足安稳度日。平阳,就是这样一座城池!
眼下,平阳城就在我们眼前,城内守军只是一干残兵,崩溃在即,距离我们收获胜利,只差最后一仗!拿起你们的刀枪弓弩,随我出击,踏破平阳,就在今朝。
今日一战,自我以下,人人皆当奋勇争先!我当亲自登城,请众将监督!
城若不破,誓不罢休;我若不死,平阳必破!”
说到最后,孙万东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嗓子都有些哑,那是战斗宣言,更是绝命书!而效果也是显著的,引发麾下将士巨大反响。
在一些“氛围组”的带动下,全军将士齐声高呼“必胜”,然后趁着军心士气最为高涨的时候,孙万东下令出击,否则劲头一过,战斗力是会打折扣的。
大概是歇了两日的原因,平阳城守军在精神上多少有些松懈,但当孙军各部快速袭来之时,还是很快示警,并在守城军官带领下,投入战斗。
滚石檑木,金汤弓弩,各种手段,一齐向攻城孙部将士使上,而仅能使用竹梯、步梯这种简陋登城武器的攻城将士,很快就遭到了很大打击,死伤了不少人。
若是寻常进攻,一番调整,重新组织进攻是免不了的,但今日的孙部将士,显然与前几日不同。前边的战斗,虽然没能克城,但对平阳城尤其是西城门的防御情况已经摸了个大致,哪里破损严重,哪里易于攀登,哪段城上空间开阔,包括城后的地形情况,都刺探到了。
因此,孙部将士一发动,便有如决战,毫不留力。一时之挫,死伤虽重,但在出战前孙万东的“精神属性加成”之下,并没有多少畏惧,下一轮进攻,紧跟着展开,不管多少人在攀爬过程中掉下城头,总有人执盾续上。
当然,这也跟孙万东践行他的诺言,披坚执锐,亲冒矢石,登城而战。对于此举,好几名部将都劝阻,说他当以大局为重,应该坐镇指挥,统筹全局。
孙万东自是拒绝,他认为,强攻平阳,要的是勇,是男儿血气,这种情况下,他不敢躲在将士背后坐镇指挥,而应拼杀在将士看得到的地方,最危险的地方。至于大局,攻破平阳就是最大的大局!
且不论孙万东的考虑是否合理,但至少,对麾下将士的激励效果是很明显的。他亲自率领陷阵营将士,冲上平阳城头,并将其将旗牢牢地护在城上,面对反扑,始终坚守在战斗第一线。
主将都这么卖力了,其他孙部将士自然没有落后的道理,一个个兴奋上头,高呼着猿城而上,然后便是悍不畏死的拼杀。
因此,在时隔两日之后,平阳守军面对的,是完全不一样的敌军,承受的也是完全不一样的压力。人心早就不稳,士气迅速滑落,若非王泰在关键时刻,带着五百作为机动力量的邺城精兵前来支援,拼死挡住孙部的攻势,平阳城或许提前一个时辰就被攻克了。
对王泰来说,孙万东的突然发狂,以及在他率领下,孙部将士展现出来的强大战斗力,是意外且惊骇的,结果也完全打乱了他撤离的筹谋。
在被孙部咬上情况下,贸然弃城,那是取死之道,在这方面,王泰有着清晰而自信的判断,没有办法,他只能亲自带人,在西城拒敌。
在西城上,是孙、王二人,第一次就近交手,王泰指挥若素,从容接战,孙万东则状若疯虎,拼杀在前。而在这种短兵交接的激战下,孙万东的做法,显然更胜一筹。
平阳西城头血流成河,战局的天平也逐渐倒向孙万东这边,但彻底决定胜负的地方,却不在这边。
毕竟是一郡首邑,城池不算小,但对王泰来说,却不能算是绝对的优势。关键在于,兵力之不足,尤其是可战之军的严重不够,因而,他的防守必须得有所侧重。
所幸,孙部军队规模同样不大,进攻无法处处兼顾,这才给了王泰从容调度应对的机会。借城池之利,施以打击,此前也做得不错。
但是,王泰面对的是一个拼命的孙万东。此前,都是王泰在设思筹谋,对付孙军,但这一回,在西城头搏命的同时,孙万东也来了一招声西击东。
孙万东不要命地带头攻杀,在孙部的强力进攻之下,王泰不得不调集精兵,倾力抵抗于城西。其他三门,虽各有兵卒守备,但战斗能力显然不能保证,不管是训练、装备还是士气,都远远不足。
而孙万东率领全军大部,在“熟悉”的西城进攻,但独析出了一支精兵,不多,仅七百余人,交由其最信任的心腹将领张珙,由其从东门发动突袭。东门滨近汾水,不适合大部队展开,孙部没朝那边的迹象,王泰军的守备也相对薄弱松懈。
在城西战事焦灼之际,张珙率众,有如奇兵遽出。而东门的守军,人数还不如张珙,于是,一场同样犀利且勇猛的进攻后,平阳东门,率先告破。
这是一场比拼实力与勇气的决战,而两者,孙万东军都占据上风了,王泰的统兵才能再出色,到这种地步,也唯有败溃的结果。
当然,守军溃败了,王泰也有逃亡的动作,只可惜没能逃掉,混乱之中,被一干平阳籍的将士擒了,献与孙万东投降。
平阳城破在午后时分,但很快,所有的战斗都结束了。为了减轻抵抗,也减小自身损失,孙万东下令约束部曲,允许收降。
而平阳城内,早就没什么百姓了,孙部将士甚至都不用费时间精力去抢掠。剩下的王泰军将士,在大败之际,大多选择“通行规则”,缴械投降。包括那些邺城来的军队,他们早就受够了在平阳的日子,投降之后,孙万东又得数百精兵,勉强补慰此战的巨大损失。
真要算起来,破城之战的损伤,比起之前累积,不算严重,连死带伤,也不足八百。然而,又折损了他两百多陷阵营士,直接阵亡一百五十余人,这足以让孙万东肉疼。
不过,当平阳城头竖起他的“孙”字大旗,当几十年前匈奴胡汉的都城踩在自己脚下时,孙万东又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平阳既下,登时有种窘境大解,天高云阔之感。
孙万东也不多知晓平阳的历史,更没有瞻仰遗迹的心情,只知这是一座不错的大城。而对这座打算安身立命(就像苟政经营安邑一般)的城市,从掌控在手开始,便有说不出来的喜悦。
由于乱事变迁的缘故,平阳城内,很多居舍都有毁坏,相比之下,还是此前守军利用过的地方,更适合入驻。王泰此前驻扎的太守府,孙万东则当仁不让地入主了。
府堂间,褪去甲袍的过程,有些痛苦,冲杀在前,可不是没代价的,孙万东这具躯体,又新添四处伤痕,所幸甲胄甚密,但肌肤之损伤总是不适的。
一堆柴火,在鹿鼎中熊熊燃烧着,火光的映照下,稍事清理后的孙万东,满头大汗,亲兵则小心地帮他包扎着。动作很小心,但手法显然不到家,每一个动作,都疼得孙万东眉毛一跳一跳的。
包扎完,亲兵还很高兴地冲孙万东道:“将军不只英勇,还是有福之人,所受刀矢金创,都非要害!那王泰,岂能是将军对手!”
听其言,孙万东乐呵呵的,抬眼看见挂在堂间的那具明光铠,此时已然褪了色彩,显得暗淡不已。笑容微敛,孙万东吩咐道:“此甲,自去岁渡河开始,便是一直跟着我,屡次护我周全!此番,损于厮斗,虽然可惜,却也不负其名!将此甲收拾起来,日后当时时翻看,以纪念今日之战,以及此战中死伤之兄弟部曲!”
“诺!”
亲兵奉命去了,一阵嘈杂声自府堂外传来,很快,张珙、刘昌等部将进来了,挂彩的不少,但一个个兴冲冲的,堂间也很快乱糟糟的。
孙万东也不恼,他很喜欢这样的氛围,也笑呵呵地接受众将恭喜。许久之后,方才问道:“城中局势都控制住了!”
张珙禀道:“一应降卒,暂时拘于南城!”
“缴获如何?”
提及此,张珙就有些来气,说道:“将军,破城之后方知,这平阳城内,辎需已然匮乏,我查阅府库,粮不足五百斛,布亦不足百匹,人口没有计数,但算上俘虏降兵,怕也就三、四千人,兵器马匹,倒有些收获......”
闻之,孙万东的笑意有所收敛,见众将多有不甘的表情,当即提声道:“些许物资,只是小问题,拿下城池,有了立足之地,积储早晚会有。平阳郡可不只平阳一邑,汾东诸县,届时都将任我们取求!”
“让各部将士休整,犒军,把好东西都拿出来!”给众人打气之后,孙万东又吩咐道。
“诺!”众将大喜。
众人退下之后,孙万东又把张珙找了回来,神情就要严肃几分了,干练地吩咐道:“派人,把西平城的部众及军辎,全部转移到的平阳城内,再派人南下催一催陈文明,他这个人一向求稳,押运粮草也快不了,让他加速!”
交待完,孙万东又郑重地说道:“适才不便扫众人之兴,但需告你知晓,平阳虽则告破,但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还需整顿回复,以应付并州大军,只有北面这路来敌退了,我们才算真正在平阳郡站稳脚跟!
立刻派人北上,打探军情消息!”
“诺!”张珙闻之,不由深吸一口气,道:“将军,倘若此,仅凭眼下我们的实力,只怕不是并州军的对手!还当向河东,寻求支援才是!”
“这是自然!”出乎张珙意料的,孙万东一副理所当的样子,挥手握拳,道:“若不给支援,谁替他去挡并州的锋芒?苟政旁的不说,这份见识与胸襟还是有的,否则,他就不会让陈晃押送辎重北上,正是考虑到我与陈文明的交好!”
王泰被押上堂来了,战场上时,哪怕激动厉害,他也保持着风度,身上甚至没有沾染多少血迹。但此时,为一干下官小卒所擒,献与敌手,可谓狼狈了。
堂间,孙万东坐着,王泰站着,对视了一会儿,一个桀骜,一个孤傲,空气中都仿佛有一股傲意在碰撞。
还是孙万东这个胜利者,主动开口了:“你这个人当真讨厌,看着你这副尊容,我便心生厌恶,恨不能杀之!”
“哼!要杀便杀,我朝廷大将,岂能受汝贼寇之侮辱!”闻言,王泰眉毛一扬,冷声道。
“朝廷?哪个朝廷?石氏皇帝,都被肆意杀害,你那朝廷有多少大将公侯,都败在我等义军手中,你一个小小的杂号将军,败军之将,绳索加身,却在本将面前狂言聒噪,岂不可笑?”孙万东嗤笑道。
对此,王泰不禁有些破防,脸色阴一阵,阳一阵,别过脸去:“但求速死!”
见其状,孙万东不由仔细观察了他一会儿,只觉其硬气,不似作伪。沉吟少许,方说道:“依理,我就是斩了你,旁人也无话说的。
你虽然顽固,却算是个能人,孙某平素敬佩英雄豪杰,不欲害你,然留你又恐麾下将士不满,生出嫌隙。因此,只能将你转送河东,交由苟将军,他如何处置你,能否活命,就看你的运气了!”
听孙万东这么说,王泰不免诧异,回过头打量了孙万东两眼,神色有所缓和,第一次以正常的语气对话道:“我里虽瞧不上尔等这干草贼,但足下能正面击败于我,足见亦非凡人!然若奢求我求饶道谢,绝无可能!”
“哈哈!”孙万东不由大笑,然后骂道:“孙某已经嚣张,还有比我更狂妄的,你这个人,真是又臭又硬,怕也只有苟将军那样的人物,才有耐心和你消磨!”
“带下去!”
“将军,就这样放过此人?”有在场的亲兵,语气不忿地说道。
闻言,孙万东哼唧一声:“杀之,不过解一时之恨,得一头颅罢了。此人毕竟还算羯赵一个有名有姓的将军,我若以其进献,再向苟政要一批粮械,应当不过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