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羽看着连连皱眉头,这让一旁的朱樉满脸垂丧道:“先生,这东西……没什么用?”
“倒也不是全然没用……”陆羽忙笑着摇头,他指着籍册上的记录道:“我倒不知道这金文征乃是江西出身,他是被同乡好友,洪武四年的状元吴伯宗所举荐,才进入国子学的。”
“江西出身?”
朱樉立马想到此前去往江西的经历,当即叫道:“这金文征莫不是江西士家子弟,因先生先前在江西的作为损害了他家族利益,这才寻衅报复?”
陆羽撇了撇嘴,没有答话。
确实有这种可能,但他隐约感觉,又不似这般简单,说不得,这其中另还隐藏了其他阴谋。
眼看陆羽犹豫,朱樉又道:“要不……我再去查查其他人?”
“如今我手里的线索全都指向金文征,要想查出真相,也只能盯牢他。”陆羽断然摇头,他将先前查阅绳愆厅记录之事细细道来。
朱樉听得咬牙切齿,直捏着拳头怒骂道:“好个金文征,敢编瞎话暗害先生,我这就回去,派人将那金文征抓了,到了诏狱,我不信他不说实话!”说着,他恨恨跺了跺脚,做势便要离开。
“等等!”
陆羽忙拉住朱樉道:“你急个什么?还没有切实证据,如何抓人?”
“怎么就没证据了?他分明欺瞒先生……”朱樉翻起大眼,一脸迷糊。
陆羽苦笑:“那日值房内只有我们两人,金文征所说一切都是口述,即便有那考核成绩和生员档案,那东西也并未留存,被金文征拿回去了,现如今,咱即便确定是金文征说谎,也拿不出实证来,他要是抵死不认,咬住争辩没说过那些话,你又能如何?”
人家既处心积虑,又怎会轻易留下把柄?
想来金文征已将那篡改的档案销毁,抑或是改了回来,再想给其定罪,怕拿不出证据,总不能,只靠他陆羽空口白牙,就说人家骗了你吧?
“先生怕他嘴硬不认?”
朱樉拍了拍胸脯,颇是自信道:“您怕是忘了咱锦衣卫是干什么的,只消将那家伙抓来,下了我锦衣卫的诏狱,不怕他不招认!”
金文征撑死一个教书郎,绝谈不上什么气节骨气,而锦衣卫审讯逼供的手段层出不穷,不怕撬不开他的罪。
“不!”
陆羽连忙摇头:“屈打成招这种事,万万不行,如今陛下的案桌上如今摆满了弹劾我的奏折,这时候若再传出屈打成招的丑闻,那我这逼死监生的冤屈,就真的洗不清了。”
朱樉当即愣住,吓得连连点头:“那先生有何妙计?”
“我暂时也没办法,不过……这几日你替我盯死那金文征,或许能从他身上挖出证据来。”陆羽无奈道。
朱樉叹了口气:“也只能如此了,原本还靠这案子打响我锦衣卫的名头呢,现在看来,没啥指望了。”他显然有些沮丧,说话有气无力。
陆羽笑着点了点他脑门,揶揄道:“你还是安心做你的亲王皇子吧,锦衣卫的名头,无须你来打响,日后,它定会成为全大明最叫人闻风丧胆的衙门,更甚至会名留青史。”
……
夜色幽暗,京城东面一处民宅中,一个身影负手而立。
微弱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曳在地上,有种阴森诡秘的气息,叫人不寒而栗,但这阴森可怖的影子之上,却是个身形清瘦,面容儒雅的男子。
一身文士儒衫,头上发带飘扬,任谁瞧见这形象,都该看出这是个饱读诗书的儒雅之士。
大明朝首屈一指的人物,明代第一个状元,吴伯宗。
身为头号状元,吴伯宗自然是前途在外,他在官场青云之上,在文坛仕林更是名声斐然,如此人物,本不该在这黑夜中幽然独立,然而此刻他在等人,等一个旧时老友。
没多久,另一个黑影出现,略佝偻的身影,同样清瘦的身形,只看影子似是个干瘦小老头儿,可当幽暗月光打在其脸上时,显现出的竟是个三十多岁的面孔。
国子学学丞,金文征。
金文征摸黑走到院中,一见那吴伯宗,立马小跑着迎了上来,用极低的音量道:“吴兄,夤夜召唤,所为何事?”
吴伯宗望着金文征,满脸沉郁道:“金兄,你摊上麻烦了,你可知近来朝中新立了个衙门,唤作锦衣卫,专司缉察暗探之责?”
“自是听过的,可那锦衣卫与我何干?”金文征满脸迷惑。
吴伯宗轻哼一声:“与你干系可大了,锦衣卫指挥使乃是秦王朱樉,而陆羽却是朱樉的先生,如今锦衣卫正帮着陆羽勘查那生员自杀案,他们已经盯上你了,想必已很快就能查清你在其中做的手脚。”
“吴兄,你是如何得知这消息的?”金文征惊骇异常道。
实际上想也知道,肯定是锦衣卫内部有人,吴伯宗才会知道这件事呗!不过此时金文征的心态已经乱了,没工夫细想!
“这你就别管了,今日叫你来是商量该怎么办?”吴伯宗没有理会金文征的话,而是换了个话题道。
“对!对!对!我现在该怎么办?”金文征紧张得也有些语无伦次了。
“锦衣卫的前身乃是亲军都尉府,金兄久居京城,亲军都尉府的狠辣想来你是知道的,若到时候进了诏狱,你会受何等苦楚,你应该很清楚!”吴伯宗慢悠悠的说道。
一听到这话,金文征顿时心中一寒,他连忙叫道:“还请吴兄救我,我必定感激不尽!”
“哎!”听到这里,吴伯宗哀叹一声,很是无奈的说道:“如今锦衣卫已经彻底盯上你了,为兄也想救你,可是没办法呀!为今之计,就只有一条路了!”
“什么……路?”金文征有些吞吞吐吐,他也是聪明人,显然已经猜出来了,但又有些不可置信。
“金兄,是我对不起你,我本以为举荐你到国子学,能够让你平步青云,却没想到最终害了你呀!”吴伯宗语带哭声的说道,随即他伸手入怀,掏出一个小瓷瓶来,递给金文征道:“金兄,你是个聪明人,当知道该怎么做?”
幽暗光线下,那瓷瓶冒着寒气,似随时都能夺人性命。
“吴兄,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吗?”
看着那泛着森寒气息的小瓷瓶,金文征吓得后退半步,脸色煞白道。
“金兄,为弟也不想啊,可眼下你已被锦衣卫盯上,一旦被擒,不光是你死路一条,连带我和身后的江南士林都要掀起血雨腥风,为了天下读书人的未来,还请金兄英勇就义,我等必定会铭记你的功劳的。”
此刻,吴伯宗神情坚定,再也不似刚才那般悲天悯人之态,但金文征怎甘如此?
“吴兄何必说出这些虚伪的话来,只怕你等眼里,我金文征已成了弃子了吧!”金文征吓得怔怔后退,嘴里苦笑着说道,他这迁延回避的态度,显然极不情愿。
吴伯宗眼神一凛,压低嗓门,轻声说道:“金兄,事已至此,难道你要上面那几位,陪着你一起送死?你莫要忘了,你的父母双亲,还有你那尚未成人的儿子……”
话已至此,他点到为止,没将后面更恶劣的逼迫话术说明白,但金文征明白,你不死,你家人就要死,谁生谁活,你自己看着办吧!
金文征惊得目瞪口呆,显然万没料到,平素亲如兄长的吴伯宗,能说出这般狠厉决绝的话。
一时间,他骇得哑口无言,动弹不得,只两颗眼珠颤颤微微在眼眶中打转,显然正在计较得失利害。
吴伯宗软硬兼施,先用一声威吓镇住对方,旋又脸色一软,温声劝道:“金兄,此番你慷慨就义,乃是为天下读书人牺牲,你放心,我等定会好生照顾你的双亲子女,保管你后事无忧。”
话已至此,金文征再没有争辩,只默默僵立,脸色煞白,双眼无神。
吴伯宗再上前一步,将那瓷瓶递到他手中。
眼看金文征没有反抗,吴伯宗又拍了拍他肩头,轻轻叹了声:“金兄,你我来生还是兄弟。”
金文征没有答话,只缓缓将那瓷瓶收入怀中,随即转身,一步步走了开去。
吴伯宗凝望他背影,面上表情极是玩味。
却在这时,一个身影缓缓走上来,慢慢说道:“这金文征……会照做吗?”
吴伯宗收回目光,得意笑了笑:“放心,他一家老小都在咱们手里,由不得他不死!”
………………
失魂落魄返回家中,金文征打发了上前伺候的随从,将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中,此刻的他,仍是两眼无神,脸色煞白,表情较先前更多了几分凄凉绝望。
缓缓走回书桌旁落座,茫然无措地掏出那瓷瓶,放到了桌上。
“咚!”
深夜幽静,瓷瓶轻摆在桌案上,极细微的动静也被放大,在金文征听来,这声音好似催命符一般,一直催促着他。
“呼~嗤~呼~嗤~”
就连原本轻柔的呼吸声,也显得极是粗重。
粗重的喘息声,嗡鸣的回响声,交织成一首悲怆隆重的乐曲。
在这沉重乐声催动下,金文征心绪杂乱,脑中恍惚回忆起过去的一幕幕场景。
少小苦读,了无收获,后借同乡之势,登临京师,在国子学一步步攀爬,好容易走到今天,原本以为前途无量,却不想……
恍惚中,他的手缓缓伸出,想要触碰那瓷瓶。
可刚一靠近,却像触电般缩了回来。
嗡鸣声和粗重呼吸声再度响起,他又一次伸出手,却再一次缩了回来。
几番试探,他多想干脆地拿起瓷瓶,一饮而尽,可千古艰难唯有一死,自杀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
迁延耽搁许久,他终是鼓足了勇气。
猛吸了一口气,紧紧憋住,将耳畔那嗡鸣声暂时压制住,而后,毅然决然地伸出手,握紧那瓷瓶……
……
院落之外一片漆黑,万籁俱寂之下,夜风吹过树梢,撩起树枝沙沙响动,打破了幽夜沉寂。
沙沙声响中,竟混着个低沉嗓音:“这倒霉差事,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倒不如直接抓了人,回去交差呢!”
树梢枝头,一个年轻面孔探了出来,朝金文征书房望了一眼。
这人穿了一身黑衣,趴在枝头一动不动,在夜幕笼罩下极不显眼,若非他方才低声抱怨,任谁也无法发觉他的存在。
锦衣卫精通勘察暗访之事,虽只是小小旗官,也身怀异能。
纪纲年纪轻轻便入了锦衣卫,正想着升官发财,盼能多揽些大案要案,好快速晋升,却没想,被上峰摊派到监视金文征的任务。
“这老酸儒一个学官,身份地位远不及那些朝中大员,监视他能立下什么大功?”
心中不忿,纪纲低声抱怨起来。
“傻啊!你小子!”
在纪纲身旁,另一个年轻人探出脑袋,鄙夷道:“这金文征牵涉进国子学生员自杀一案,这可是举朝上下都关注的大案,连陛下都盯着呢!咱只要查出些端倪,还愁立不了功?”
这人名叫宋忠,年纪稍长一些,却也和纪纲一样,只是锦衣卫中最末等的小旗官。
白了纪纲一眼,宋忠又教训道:“再者说了,你可知这案子是谁交代下来的?”
“不是咱头儿摊派下来的?”纪纲一脸莫名。
“你懂个屁!”
宋忠翻了个白眼:“这案子可是秦王殿下亲自交代的!”
“啥?秦王殿下?”纪纲一惊,他们这等小旗官,自然是没资格见到秦王这指挥使的,中间还隔了指挥同知、佥事、镇抚使、千户百户、总旗等诸多阶层。
此番受领任务,纪纲只知是上头总旗大人交代的任务,哪敢想竟直通高层。
“这你就不懂了吧!”
宋忠眉峰微挑,得意一笑道:“这案子牵涉到国子学陆司业,别看人官小,可他却是咱秦王殿下的先生,还救过陛下一命,我们这回若能在这金文征身上查出些什么,便是于那陆司业有功,说不得还能入了秦王殿下法眼,到那时,何愁升不了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