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方氏发现自己的夫君好像有些不太对劲。
往日黄谏回来,定会先净手,然后命下人泡上一杯好茶送到书房中,或是读书品茗,或是练字作画,直到晚膳时才会出来。
但今日,黄谏回来之后便坐在正厅发呆,官服也不换,就痴痴的看着门外的白云,神情呆滞,全无往日的儒雅气质。
方氏见状拦住了下人,亲手将茶端到了黄谏身边,悄悄坐了下去。等了一会,见黄谏还是没有反应,终于开口问道。
“这是怎么了,跟丢了魂似的。”方氏轻声道;“面圣不顺,也用不着这样吧?”
黄谏叹了口气,没有回答。
方氏见状继续道:“你这是把陛下惹恼了?明日陛下就要派人来抄咱们的家?”
“胡说些什么!”黄谏哼了一声,“妇道人家懂什么,少在这给我添乱了!”
方氏闻言微微一笑,起身走到门前,轻轻关上了门。
再转过身时,脸已经挂上了层薄薄的寒霜。
黄谏终于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苦笑着想要开口解释,但一切已经为时已晚。
“好你个黄廷臣,面了一次圣就忘了自己是谁了么,敢这么对我说话!”方氏冷声道:“你受得那点邪气,少在我面前发。
有本事你去和皇帝抱怨,和我恶声恶气算什么本事?”
若换做是往常,黄谏早就好言安慰,但今日发生的事,让他实在没有心思,微微有些不耐烦道:“好了!
今日之事,是我做的欠妥,能不能容我一人好好安静会?我今日已经够心烦了,你就不要给我添堵了!”
“我给你添堵?!”方氏的声音突然尖了起来,“明明是你无能,在皇帝面前丢了脸面。
难受都是你自己找的,你怎么敢怪到我头上?
我早就和你说过,皇帝亲征,早晚都要来这广州府城。
我是不是让你早做准备?
你呢?整天窝在你的书房,抱着你的笔墨纸砚不撒手!
你现在倒是继续去画啊!拿你那手丹青之术去试试,说不定皇帝能因此对你高看一眼呢!”
黄谏无言以对,将头偏到一边,闭着眼睛端起茶杯,妄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可方氏的喋喋不休,却不受控制的钻进了他的脑海。
“你看看那黄溥,早早就开始忙着面圣,三两句话便在皇帝那博得了一个好印象。
你呢?写的画的再好又能如何?
玩物丧志!”
“够了!”黄谏将茶杯往桌子上重重一摔,怒道:“再敢胡言,休怪我.......”
“你要如何?”方氏看着满面怒容的黄谏,丝毫不惧,轻松道:“你别忘了,你是怎么坐稳这个位置的!”
“怎么坐稳的?”黄谏猛地起身,怒道:“老夫乃正统六年陛下钦点的探花郎,翰林院编修出身!
老夫这些年兢兢业业,一心为民,从无假公济私之举,你说我怎么坐稳的?!”
“这话你面圣时怎么不说?”方氏坐了下去,冷笑道:“现在说给我听有什么用?
探花郎又如何?我方家祖上还出过宰相呢?
翰林院编修?不进内阁六部,就是个名头比较好听的七品清贵官罢了,论权势,吏部一个从九品的司务都比那要大,也不知道你怎么敢拿出来显摆的?”
黄谏被说的哑口无言,最后重重一挥袖,怒冲冲道:“妇人之见,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
“好。”方氏点点头,淡淡道:“那就我和你说。
这些日子,我劝你把心思收一收,勤着往衙门里跑一跑,少往书房里钻。
等皇帝走了随便你,但现在,你最好表现的像个布政使。
别因为你,让这广东府城变得不太平了。”
命令式的话语,让黄谏越发气恼。
他双拳紧紧握住,死死瞪着方氏,沉默良久后冷声道:“怎么表现?
官衙中的事,你不会不知道。
现在都是京城中出来的那两位在操持,外人根本插不上手。
要不是他们,我何至于如此狼狈?”
“没有他们,你也好不到哪去。”方氏字字诛心,根本不给黄谏留颜面。“说实话,他们做的比你好多了。”
这下黄谏真的恼了,指着方氏怒喝道;“不如黄溥,老夫认了!
我又凭什么比不上那两个小辈?!
不过是两个仗着天子宠幸的佞臣罢了,若是我能有他们一半脸皮厚,我早就......”
说到这,他闭上了嘴,恼怒的瞪了眼方氏。
方氏见状微微一笑,接着往下说道:“你早就留在京城,不用来这受我的气了,对吧?
黄谏,你可别忘了,当时是你上门求的亲,不是我爹上赶着要将我嫁给你。
还有,你当年要是厚脸皮,你现在有没有脑袋都两说!”
黄谏一怔,如同泄了气的球一般,重重坐下了去,苦着一张脸,想端起茶一饮而尽。
方氏却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话会对黄谏造成多大伤害,继续道:“再说了,你凭什么和他们两个比?
一个是千年罕有的三元及第,一个是正统十三年的状元。
论前途,人家是天子近臣;
论学识,人家那可是正儿八经的文曲星下凡;
骂你两句你受着便是,哪来那么多委屈。”
“我乃朝廷钦命的一省大员,岂能行那卑躬屈膝之举?”黄谏不服气道。
方氏不屑笑了一声,阴阳怪气道:“大明两京一十三省,便有十三位布政使。
广东这地界,一不是鱼米之乡,二不是钱粮富庶之地,三不是军务重地。
这穷乡僻壤,贼寇频生,你又没本事做出成绩,就不要在这说些无用的废话了。
今日他们二人和陛下做了什么,你不是没看见,日后必然是内阁重臣。
和他们讲风骨,你也配?”
心中的遮羞布被彻底撕下,黄谏索性破罐子破摔,冷笑道;“好,那就依夫人所言,明日我便去给那两位大人当仆役去!”
“随便你,反正好话我已经说尽了。”方氏站起身道;“你若是想要斗气,那咱们最好尽快和离。
我可不想被你牵连。”
“你!”黄谏猛地抬手指向方氏,可看着她那张平静的脸,到嘴边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两人对峙片刻,最终还是黄谏先败下阵来,缓缓放下了手,轻声道:“为夫省得。”
方氏抬起下巴,像一只战胜的斗鸡,傲慢的转身离去,可手刚放上门,突然停步道。
“皇帝毕竟还年轻,能不能抓住这次机会,就看你自己了。”
“我又能如何?”黄谏疑惑道。
方氏扭头白了他一眼,“当年你捧我爹臭脚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如此为难?”
黄谏脸上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有些尴尬道:“都是些旧事了,提他做什么?”
“想想皇帝当年怎么对的王振,再想想现在如何对待的商辂彭时。”方氏没好气道;“什么时候你能让正统帝对你百无禁忌,以后这个家里,就你说了算。”
说罢,没有再给黄谏说话的机会,快步离开了屋子,留下黄谏一人在屋中若有所思。
只不过相比官衙前那次,多了几分渴望......
与此同时。
布政使司的官衙已经彻底被金吾卫接管,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每分每秒都有全副武装的金吾卫来回巡逻。
官衙深处最大的一间屋子中,刘邦箕坐在床上,看着面前坐得端端正正的商辂和彭时,有些头疼道:“乃公不是已经道过歉了么?
你们没事做么,都盯着乃公做什么?”
“陛下,臣有本奏。”商辂一本正经道。
“奏奏奏!”刘邦打了个哈欠不耐烦道。
本来感觉休息的差不多了,可这床褥子实在是光滑松软,坐上来就让人有种想要睡觉的欲望。
在倦意的冲击下,刘邦感觉自己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只能勉强靠在被子上,手拄着脸低着脑袋,强撑着不让自己睡过去。
商辂和彭时想对视一眼,彭时清了清嗓子,大声道;“陛下,今日臣想和您说一件古之旧事。”
“嗯。”刘邦艰难点了点头。
彭时的眼神凝重了许多,沉声道:“臣要说的,便是郑庄公箭射周天子一事。
当年,郑庄公一箭,断送周朝数百年的基业,自此群雄割据,窥伺神器,陛下可知是何原因?”
“嗯?”刘邦缓缓摇了摇头。
“正是因为周天子御驾亲征,才酿此祸端,致使天子威严荡然无存!”彭时说的慷慨激昂,“而陛下今日之举,和那周天子何异乎?
陛下乃大明正统,身关社稷,当知人善任,用贤能以牧民,用猛士以拓土。
冲锋陷阵,冒矢杀敌,非帝王之责。
陛下,臣等并非反对您亲征,实则是这亲征,弊大于利啊!
想当年......”
彭时引经据典,一口气不停,连续举了五六个事例来证明亲征的弊端,商辂在一旁不时出言补充,两人一唱一和,配合默契,将状元之才发挥到了极致。
见刘邦频频点头,也不出言打断,两人心里的最后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顺势洋洋洒洒的讲了半个时辰。
最后,彭时起身郑重的行了一礼,“......还请陛下以前事为鉴!陛下之后切勿弄险,不然非万民之福!”
“臣附议!”商辂也起身行礼,郑重道:“还请陛下以天下为重,莫要再一意孤行了!”
可两人等了许久,都没有得到皇帝的回应。
疑惑间,他们突然听到一声极轻的呼噜声。
随着呼噜声越来越响,彭时的脸色也越来越铁青。
良久,彭时终于开口道:“陛下几时睡着的?”
商辂无奈道;“应该有一阵了。”
“那我刚才说的?”彭时眼睛都瞪出了血丝。
商辂同情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都没说。
却无声胜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