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于黄谏的闷闷不乐,黄溥的心情就好了许多。
一回到家,他便吩咐下人准备一桌好菜,接着迅速焚香沐浴更衣,直到确认身上没有一丝难闻的杂味,才坐上轿子,前往广州府城另一处城区。
大约一炷香后,停在了一处宅邸前。
黄溥下了轿子,再次检查了一番自己,确认没有问题后,才轻轻整理了下衣服上的褶皱,轻轻扣响了侧门。
声音刚落,一名青衣小厮将门稍稍打开了一条缝,见是黄溥,立即无声的将门打开,躬身行礼,接着引黄溥向宅院深处走去。
院子从外面看并不大,但里面确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该有的一个都不少,却都布置的十分素雅得体,没有半点豪奢之气,一眼望去,只觉身心舒畅,颇有几分江南水乡的味道。
但黄溥对这广东难得一见的宅景丝毫不留恋,目不斜视,跟着小厮规规矩矩的进了后宅,停在一间小屋前。
小厮鞠了一躬无声离去,可黄溥却突然紧张了起来,又开始查看自身有没有出现什么纰漏。
就在他想从头到脚仔细检查一番时,屋内突然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
“行了,都看了好几遍了,赶紧进来。”
黄溥心头一紧,连忙称是,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屋子不大,光是几个书柜就占去了大半的地方,正中间那张紫檀打造的桌案更是将仅剩的一点空余都抢了去。
桌案后,一名精神矍铄的白发老人正缓缓写着字,哪怕黄溥进来也没有停笔,依旧全神贯注。
而黄溥早已习惯了这场场面,安静的站在屋子中央,低着脑袋,全无朝廷三品大员该有的气势,乖的像是听先生讲课的学童。
不知过了多久,老人终于写完了最后一笔,发出满足的叹息声,接着便坐在屋中唯一的那张檀木椅上,淡淡道:“这么急着见我,着急报喜?”
“果然瞒不过您。”黄溥低声道;“我按您吩咐的,准备多日,今天果然用上了。
陛下甚是欢喜。”
“欢喜?”老人面无表情道:“就夸你一句不错,值得你这么高兴?
不知道的还以为皇帝要召你进内阁呢。”
黄溥身子突然紧绷了一瞬,接着躬身道:“孙儿知错,还请老祖宗责罚。”
老人并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等许久才淡漠道:“你岁数也不小了。
责罚你做什么?
起来吧。”
黄溥依旧没有起身,额头上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
老人见状也不再坚持,继续道;“皇帝如何?”
黄溥闻言终于直起腰,细细思考了一番,才缓缓道:“少年天子,胸无城府,喜怒形于色,全无‘天心难测’之感。
恕孙儿多嘴,孙儿总觉得...陛下,不太像陛下。”
“何以见得?”
老人眸光深邃,看不出喜怒,黄溥也不确定自己说的是对是错,只能继续忐忑道:“孙儿以为,教授天子之人,皆是盛名满天下的大儒。
有名师在侧,无论如何,也不该养出一身...兵痞气。
陛下给孙儿的感觉,不像是在皇宫大儒间中长大的,反倒像是在军营中长大的一般。
虽有威势,却无威仪,更无礼法可言。
还有那两个京官也让孙儿很奇怪,仿佛完全不知道何为君臣礼法,大庭广众之下竟那般失礼,全然不顾自己的官身体面。
而陛下对他们态度就更怪了。
不像是皇帝对臣子的态度,反倒像是......一个自知理亏的长辈,在纵容两个趁机胡闹的晚辈一般。
这就是孙儿的看法,还请老祖宗指正。”
老人闻言沉默了片刻,接着轻轻敲了敲桌案。
黄溥当即躬身行了一礼,接着小心走到桌案前,拿起那张纸退了回去,等到站稳才打开观看。
可这一看,他瞬间惊诧道:“怎么可能?
怎么会是他们?!
商辂彭时,他们二人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老人闻言皱起眉头,不满的轻咳一声。
黄溥终于回过神,告罪道:“还请老祖宗恕罪,孙儿失态了。”
“你一点都没看出来么?”老人问道。
“回老祖宗,他们二人自进了广州府城,便阴沉着一张脸,根本不给孙儿问话的机会。”黄溥苦笑道;“处理政务时也是,嫌我等速度太慢,便不让我等插手,动辄恶语相向。
这...这哪是状元该有的风范啊!”
“所以你就可以心安理得的毫不知情?”
老人一句话,让黄溥如坠冰窟,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看噤若寒蝉的黄溥,老人按着椅子扶手站起身,走到黄溥面前,语气不疾不徐,但说的每个字,都让黄溥的腰不易察觉向下弯了一点。
“我看你这些年,就是太春风得意了。
从七品县令,到三品按察使,别人苦熬数十年终其一生都难再进一步的槛,你一抬脚就轻轻松松迈过去了。
怪我,总想着让儿孙走顺一点,忘了路太顺,摔起跤来就越狠。
要不我给京城里去一封信,给你换个差事吧。
岭南?还是漠北?”
“老祖宗息怒!”黄溥脸瞬间白了,颤声道:“孙儿...孙儿知错了。
求您别让孙儿去那种地方,孙儿...孙儿会死的......”
“死了倒好,干净。”老人淡淡道:“省得我一把年纪,还要给儿孙收拾烂摊子。”
“孙儿再也不敢了!”黄溥跪倒在地,压着嗓子低声道:“孙儿以后一定尽心尽力,绝不再犯同样的错误!”
“希望如此。”老人回到桌案后,一边换纸一边平静道:“知道黄家这么多人,为何选你么?”
“孙儿......”黄溥心思快速远转,情急之下脱口而出道:“孙儿最听老祖宗的话。”
“这只是其一。”老人往砚台里滴了些水,缓缓研磨起来,发出好听的沙沙声,“关键是你爱干净,虽无大才,却能洁身自好,不容易让人抓住把柄。
成不了人中龙凤,当条看家犬还是绰绰有余的。”
黄溥一愣,很快便反应了过来,暗暗松了口气,轻声道:“多谢老祖宗夸奖。”
“能不能坐布政使的位置,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老人提笔在砚台中轻轻一点,悬腕淡漠道:“不过坐上了,也到头了。
要怨,就怨你自己没本事。
若你当年能考出个状元,现在这屋里,跪着的就该是老夫了。”
“孙儿不敢!”黄溥大惊失色,重重将头贴在了地上。
“有什么敢不敢的。”老人写下一笔,似乎不太满意,直接将纸揉成一团扔了出去,重新铺了一张纸道:“没这份心气,黄家也传不到今日。
出去之后传我命令,近期手中的事情都放一放,皇帝走之前,什么都不要做。
丑话说在前头,出了事,自己去祠堂把名字划了,领了家法再滚......”
深夜。
布政使司官衙中。
刘邦掏了掏耳朵,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鬼知道他这两个时辰是怎么过来的。
商辂和彭时这两个臭小子,比当年的周昌还唠叨。
最关键的是,特娘的这两个小子不结巴,一个赛一个的伶牙俐齿。
自己想要插话打断都找不到机会,硬是听了一肚子之乎者也。
特娘的,要不是乃公看你们两个年纪小,早就和你们讲一讲乃公感到“道理”了!
刘邦越想越不顺心,在床上翻来覆去,心中一直盘旋该用什么理由才能狠狠揍那两个小子一顿。
就在这时,门突然被敲响,紧接着井源小心的声音响起:“陛下,您休息了么?”
“门没锁,滚进来!”刘邦趴在床上没好气道。
话音刚落,井源愁眉苦脸的探进脑袋,无奈道;“陛下,谁又惹您生气了?”
最关键的是,怎么又让自己赶上了!
“有屁就放。”刘邦脸埋在被子里,恶声恶气道;“别说废话。
乃公现在心情不好,别逼乃公拿你撒气。”
井源一激灵,快速跪倒在床边,从怀中取出两个竹筒递了过去,轻声道:“陛下,锦衣卫密信。”
刘邦闻言猛地坐起身,快速查看了下蜡封,见完好无损后,便先打开了其中一个。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郕王监国顺利,六部依律辅政,也先完好无损。
一切太平。
他想了想,便将信纸丢在一旁,又打开另一个竹筒。
但这次取出的信纸,要比刚才那张大的多,而上面的内容,让刘邦的眼神多了几分冷意。
【淮安知府上下沆瀣一气,虚报捐粮数额、损耗,与民争利】
【京城与广东近期传信频繁】
【广东都指挥使徐瑄拥兵不前,原因未明】
【定兴郡王已解平越之围,叛军溃不成军】
【广东布政使与按察使,恐与当地豪强有关联】
他盘腿坐在床上,静静思考了片刻,才对低头看着床底下的井源道;“现在城中有多少人认识你?”
“回陛下,臣进城之时便表明身份了。”井源尴尬道:“但绝对没有人知道商、彭二位翰林的身份!”
“为何?”刘邦疑惑道。
“您是不知道。”井源小心道:“当初您...出征的时候,他们二位差点没把臣活撕了。
那段时间没人敢靠近,路过的狗都得被他们踢上一脚。
后来他们得到您的消息,气氛才算缓和了些,但没见到您之前,他们二位连说话的心思都没有,一进城就和疯了一般在那干活,商翰林还好,彭翰林是逮到机会就骂人。
从昨夜到今天白天,一刻都没有停,估计是怕闲下来就想发脾气。
当地官员躲都来不及呢,哪里还敢去结交。”
“哦?”刘邦眼中闪过一道精光,“你说你们一夜都在忙碌,根本没有告诉他们乃公要来的事。”
“没有啊?”井源愣了下,旋即面露惊骇。
刘邦的目光则是越发冰冷,看向门口漠然道。
“那他们是怎么知道,乃公今日会进城呢?”
井源反应极快,杀气腾腾道:“臣请办此事!”
“去吧。”刘邦摆摆手,淡淡道:“放开手脚,不要顾忌太多。
有乃公给你撑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