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邦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笑道;“乃公要是说是,你现在是不是要怒斥乃公是无道昏君了?”
彭时跪在地上,汗流浃背,原本还昏沉的大脑瞬间清醒,惊恐的望着地面。
他总算知道皇帝为什么要命守卫远离了。
今日的话若是传出去半句......他都不敢想象大明会陷入怎样的混乱中去。
他现在多希望这一切都是梦,可空气中弥漫的酒香、手下微微湿润的泥土、帐外嘈杂的虫鸣声,打破了他最后一丝幻想。
漫长的死寂后,彭时抬起头,脸上毫无血色,努力平静道:“陛下,大明尊儒,乃是祖制。”
刘邦不屑一笑,淡淡道:“若乃公不尊祖制,你们准备如何?
废立新帝么?”
听到这话,彭时重重磕了个头,颤声道:“臣...臣绝无此等谋逆之心!”
“乃公也从未说过你有谋逆之心。”刘邦走到彭时面前,将浑身无力的彭时拉起,笑道:“这么紧张做什么,都是些闲聊醉话,何必当真?”
“醉话...么?”彭时喃喃自语,再也顾不上仪态,像个冲破水面的落水者一般,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妄图以此驱散心中的恐惧。
“坐下吧。”刘邦用脚将地上的井源勾到一边,搬了个凳子放在彭时面前,“今夜,你就当是君臣奏对,畅所欲言。”
彭时缓缓坐在椅子上,腰板挺得笔直,双腿却紧张的不停颤抖,竭尽全力平静的看向刘邦。
刘邦将椅子搬到彭时对面,大咧咧的坐下,随意道:“君臣奏对,百无禁忌,岂有因言获罪之理。
但你彭时要是只知道拍马屁搪塞乃公,那就别怪乃公不客气了。”
听到这话,彭时不知为何,忽然感觉翻涌的心绪平静了些许。
他看着表情玩味的刘邦,深吸了一口气,直到确认自己心中再无杂念,才郑重道:“臣定知无不言。”
“好。”刘邦满意的点点头,“乃公先问你,你觉得儒学最重要的一点是什么。”
彭时闭上眼睛,脑中快速掠过曾读过儒家典籍,沉吟许久才认真道:“春秋,大义之所本也。
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义也。”
刘邦笑了笑,继续问道:“那如今天下一统,功在何人?”
又是长时间的思考,彭时才缓缓道:“德体天地者称皇帝,天佑而子之,号称天子,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
一统之功,当在天子。”
“天子当以何治国?”刘邦继续问道。
说起这个,彭时就熟练了许多,不假思索道:“当以教化为主。
董仲舒面汉武帝时曾言,教化立而奸邪皆止,教化废而奸邪并出。
立太学以教于国,设痒序以化于邑,渐民以仁,摩民以谊,节民以礼,故其刑罚甚轻而禁不犯者,教化行而习俗美也。”
汉武帝?
刘邦眉头轻轻一皱,看着脑中飞速闪过的模糊片段,将此事记在心上,接着轻轻拍手笑问道:“说的不错。
但......黄正如可经教化?
他读的书虽然没有你多,但绝对不比寻常人少吧?
既受教化,他为何不知礼,视国朝法度于无物,鱼肉乡里为祸一方?
真要论起来,他也算是圣人子弟啊?”
“普通人家的都会出一两个不肖子孙,圣人子弟何止万千,出一两个欺师灭祖的败类也不足为怪。”彭时拱手道:“陛下岂能因噎废食,无视儒学的教化之功?”
“教化之功?”刘邦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继续道:“昔年孔丘周游列国,但最终一统天下的,可不是实行教化的国家,而是实行法家的秦国。
这你作何解释?”
“单有峻法不施仁政,所以秦二世而亡。”彭时斩钉截铁道:“圣人之法并无错,只是当年数国逐鹿中原,确实当以富国强兵为主。
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大明一统河山,外无强敌,再施穷兵黩武之策,只会让民众不堪重负。
臣以为,陛下当遵祖制,以儒治国。”
“又拿祖宗之法压乃公。”刘邦一脸嫌弃的撇撇嘴,“你自己也说了,此一时彼一时。
何况如今大明当真无外患了么?”
“陛下,大明周遭不过蕞(zui)尔小国,不足为虑。
何况大明已足够广袤,地大物博,养活大明子民绰绰有余,何必要大动干戈,征伐它们劳民伤财呢?”
“没有外患?”刘邦坐起身子,笑咪咪道:“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
这可是你们儒家老祖宗说的,大明若是没有外患,岂不是亡国近在眼前?
还有,这天下广袤,小国林立。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
若不一统,莫非你想否认圣人‘一统之言’?”
彭时话语一顿,皱着眉头苦思良久才继续道:“陛下,您这就是诡辩了。
只要陛下专心教化,垂拱而治,大明必能千秋万代,海晏河清。
而且那些小国已经对大明称臣,何必再用大军征伐?
若是师出无名,岂不让天下人耻笑?”
“师出无名?”刘邦冷哼一声,“那你给乃公解释解释,旧港宣慰司是怎么回事?
满者伯夷国是怎么回事?!”
彭时沉默了,双手不安的来回搓动,过了许久才说道;“蛮夷不通教化,陛下何必与他们一般见识?
而且劳师远征,自古以来都没有什么好结果。”
“好啊。”刘邦抱起双臂,兴致勃勃道:“那就按你所说,等乃公回京,便派三千儒生前往满者伯夷,三年之内,若是不能教化他们归还旧港宣慰司,乃公便废了儒教。
你愿意和乃公打这个赌么?”
彭时看着刘邦,嘴巴无声的微微开合,双手颤抖不停,冷汗再次将后背浸湿。
刘邦没有给他缓神的机会,继续道;“若是你赢了,乃公便依你之言,独尊儒术。
从今以后,绝不擅动刀兵,凡有兵祸,便派你们儒家子弟前去教化。
五军都督府也不再由勋贵世袭,只要你们教化有功,文官授武职也不是不可以。
乃公许诺过的事情,从不会收回。
此事若成,你彭时便是孔孟二人之后的千古第三人,将名垂青史,流芳百世,后世儒家子弟都将以你为尊。
如何?”
彭时的呼吸越发粗重,但不是因为兴奋,而是因为恐慌。
他颤颤巍巍的站起身,鞠躬道;“陛...陛下,你真的要执意如此么?”
“先坐下,别摔着了。”刘邦将彭时按回了椅子上,继续道:“连你自己都不信的话,为何要对乃公讲?
你若不是彭时,早在你开口的时候,乃公就把你拖出去喂狗了。”
彭时惊魂未定,颤声道:“臣...臣...谢过陛下信任。”
他很确定,皇帝刚刚并不是在威胁他,而是真的想那么做。
真到了那一步......就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刘邦拍了拍彭时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扪心自问,当今天下,又有几人真的遵循你所谓的圣人之道?
乃公这么久算是看出来了,那些抱着祖宗之法、圣人之言的人,既不在乎大明是否兴盛,也不在乎儒学是否昌隆。
他们在乎的,是怎么用那些条条框框束缚住乃公,让乃公乖乖按他们的想法做事。
说难听些,再这么继续下去,天子久居深宫不问世事,合了他们‘垂拱而治’的想法。
到那时,天子和傀儡有什么区别?
上命不及下,下情不达上,一群人在中间鼓唇弄舌颠倒黑白,为己谋利为家谋财。
那这大明,究竟是他们的大明,还是乃公的大明?
莫非...他们也是天命在身之人?”
刘邦字字诛心,到最后彭时再也支撑不住,起身哀声道:“陛下,臣...臣求您不要再说了!
是臣无能,还望陛下治罪!”
刘邦闻言长叹了一口气,满脸恨其不争的表情,指着彭时生气道:“你啊你,让乃公说你什么好?
一个你,一个商辂,还有井源那几个杀胚,遇到点事就知道认错。
今日是奏对,乃公是在问你该怎么解决!
认罪认罪,朕就算把你们脑袋全砍了,这大明能顺了乃公的心意么?”
“陛下,臣愚钝,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古往今来,无数才智之士都想找出一个万全的方法,但时至今日,依旧如此。
人贵有自知之明,先贤之才,臣只能望其项背,不及其万一。
陛下问臣,臣......”
彭时字字情真意切,说到最后却长叹一声,默默将头低了下去。
“那你彭时作何想法?”刘邦语气一变,淡漠道:“是与他们同流合污,还是保全自身?
无论你选哪一个,今夜过后,乃公都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你踏踏实实的当你的御史,心里用不着有芥蒂。”
彭时面色顿时变得万分纠结,他自幼保读圣人典籍,日夜苦读,只盼有朝一日能为国效命,一展胸中抱负。
但今日,刘邦的话却让他陷入了两难。
一边是对自己寄予厚望的皇帝,一边是教自己做人处事的圣人。
刘邦看出了彭时的挣扎,也不开口打断彭时的思考,靠在椅子上,眼神意味深长。
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准备做出某个决断。
许久,彭时扬起苍白的面庞,语气中多了几分视死如归的坚毅,先是郑重的行了一礼,接着轻声一字一顿道。
“回陛下。
臣哪个都不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