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又开始“闭关”了。
踌躇满志准备面圣劝谏的群臣,碰了一鼻子灰,无奈之下再次来到胡濙家中。
胡濙并未与众人同去,见众人时只简单穿了身厚厚的棉袍。
一夜未眠,让他脸色极差,浑身全无往日的神采奕奕,尽显苍老之色。
“胡公?”户部尚书王佐关心道:“您要不要先去休息一下?”
胡濙摇摇头,看着屋中几乎连成一片的绯红官袍,虚弱笑道:“诸位都来了?”
于谦虽是兵部左侍郎,但在这群人中,只能敬陪末座。
看着这足以开小朝会的阵仗,于谦微微皱起眉头,但听到众人附和的笑声,想了想又将心里话咽了回去。
没有人注意到于谦的异常,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胡濙身上。
只见胡濙轻咳一声,开口便直入主题:“陛下已经打定主意不想见咱们,诸位臣公可有办法?”
众人互相看了看,王佐先开口道:“陛下自有其深意,诸位还是不要妄加揣测了。
依我之见,咱们只要做好手中的事情,陛下自然会回心转意。”
“做好手中的事情?”吏部尚书王直闻言疑惑道:“王尚书此话怎讲?”
王佐朝胡濙微微点了点头,接着起身温和道:“如今陛下所重之事,便是大明的兴盛与否。
陛下凡事都要亲力亲为,两次亲征,与我等看法不一。
究其根本,就是陛下觉得吾等不堪重任。”
此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而于谦的眉头,却皱得更深了。
王佐扫了眼众人,继续道:“为今之计,诸位只有各司其职,做出一番成绩来,证明我等的忠心和才能。
除此之外,无论做什么都只会适得其反。
胡公,您以为如何?”
见众人又看向自己,胡濙却咳嗽了两声,摇头道:“太慢了。”
王佐闻言立马坐了下去,表情恭敬,脸上看不到一丝被反驳后的不满。
曹鼐则是一脸凝重,沉声道:“胡公,我倒觉得王尚书所言极是,此事急不得。
如今陛下的想法,咱们谁也摸不透,不如就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胡濙靠在椅子上,满脸沧桑道:“先是北征,然后是南下平叛。
现在又绕过六部,直接对府县主官下令。
再拖下去,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
“乱子”两字,被胡濙咽了回去,但所有人都知道他要说什么,都默默挪开了视线,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盯着自己衣袖上的纹饰。
制约皇权,时至今日已经不是什么秘密。
只要走到一定高度的臣子,“为臣四术”早已烂熟于心。
在他们看来,历史上无数事已经证明,任由皇帝乾纲独断,国家绝对没有好下场。
雄才大略的英主终究还是少数。
很多时候,一个什么都不做的皇帝,要比一个什么都要插一手的皇帝更容易让国家兴盛。
一人之力终有尽时。
这天下,终究离不开士人。
但皇权在上,这个观点本来应该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
而胡濙的话,无疑将这块遮羞布掀开了一角,将那些见不得光的心思暴露在外。
胡濙是建文年间的进士,深得太宗信任,算上正统一朝,他也算是当之无愧的五朝老臣。
这句话,他可以说,念在他往日辛劳的份上,皇帝或许能放他一马。
但其他人,谁说谁死!
曹鼐看着无悲无喜的胡濙,想了想轻声提醒道:“胡公,言过了。”
“今日的话,老夫就算在御前,也敢这么说。”胡濙冷漠道:“我要说的,不是陛下,而是陛下身边那些奸佞!
谄媚事上,巧言令色,他们眼中还有大明、有礼法么?!
死了个王振,又冒出那么多媚言以求幸进的小人!
之前王振权势滔天,一个个都装得人模人样。
如今陛下身边‘宠臣’的位子空出来了,一个个削尖脑袋想要挤上去!
他们想干什么?”
胡濙的话让众人都不知该如何接,不动声色的左右看看,眼中浮现出了然的神色。
谁是奸佞?
谁不在这,谁就是奸佞!
曹鼐则是惋惜的叹了口气。
在他心中,彭时和商辂都是好苗子,都是大明未来的顶梁柱。
商辂未见到,还不好说。
但他很确定,彭时已经变了。
表面上彭时还是内阁成员,实际上已经和众人离心离德。
想到这,曹鼐下意识握紧了拳头,额头上的阴云挥之不去。
你彭时不是想当君子么?
难道你真要顶个佞臣的名头,挨那千古骂名?
胡濙喝了口茶,突然看向曹鼐,冷声道:“曹首辅,你举荐的好人才啊,现在都知道蛊惑陛下违背祖制,绕过六科给事中行事了。
估计再过上几年,他们就该坐你的位置了。”
六科给事中,掌侍从、规谏、补阙、拾遗、稽察六部百司之事,封驳奏章,注销案卷。
位卑而权重,算是大明中唯一能让所有人都感到头疼的地方。
而皇帝下旨却绕过了六科,无疑是不合礼法的。
曹鼐也搞不懂皇帝为什么会这么做,也不好直接回应,只能无奈苦笑。
胡濙点到为止,收回目光闭目养神起来,脸上的苍老之色越发明显。
屋内瞬间安静了下来,在场的都是人精,没有人想接这句得罪起来两头不讨好的话。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轻咳打破了沉默。
“诸位,话题扯得有些远了。
今日我等来此,是为了讨论该如何向陛下进谏,总这么拖着可不是办法,内阁还有许多奏折,等着陛下决断呢。”
众人闻言抬起头,发现内阁成员、户部右侍郎陈循正对着众人微笑点头。
气氛稍稍有所缓和,其他几名内阁成员也附和着点了点头。
内阁成员、工部右侍郎高谷起身沉声道:“我以为当务之急,是应请陛下临朝。
咱们在这里说再多,也抵不上在御前说一句话。”
“又说回来了。”王佐摇头苦笑道:“陛下不愿见咱们,能有什么办法?”
“我......”于谦终于忍不住了,刚站起身,却听到屋门被轻轻叩响。
于谦扭过头,只听门后响起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
“老爷,宫内来旨意了,命您和几位尚书老爷即刻面圣。”
听到这话,曹鼐有些意外的看向胡濙,胡濙则是示意众人安静,问道:“那内阁的诸位臣公呢?”
“回老爷,宫内来的旨意没有提及几位阁臣老爷。”
胡濙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艰难站起身,拒绝了王佐的搀扶,摆摆手道:“不碍事。
诸位先行,我换上官服随后就到。
千万别让陛下等急了......”
乾清宫中。
六部尚书坐在内官搬来的绣墩上,腰杆挺得笔直。
他们奉诏来此,却连陛下的影子都没有见到。
但几人都是宦海沉浮多年,脸上看不到丁点焦躁和疲惫,沉静的仿佛只过了一炷香,完全不像是等了近两个时辰的老人。
过了不知多久,连续不断的咳嗽声突然在屏风后响起,就像是一名病入膏肓的病人正在垂死挣扎。
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几人瞬间心神俱震,再难保持冷静,不约而同的站起身,死死盯着出现在屏风边缘的明黄色衣角。
片刻后,刘邦裹着一身厚厚的袍子,颤颤巍巍的出现在众人视野中。
乾清宫中十分暖和,但他身上却里三层外三层裹得严严实实,脑袋上还缠着一条帕子。
他捧着一只暖手炉,无视了众人惊诧的眼神,脚步拖沓的走上高台,接着朝众人轻轻挥了挥手,刚要说话,出口就变成了一阵猛烈的咳嗽。
众人这才回过神,胡濙吓得声音都变了,颤声道:“御医!
快传御医!”
怎么几日不见,皇帝竟然病重成这个样子?!
“不必了。”刘邦沙哑无力道:“御医已经看过了。
朕只是偶感风寒,吃上几服药,过些日子便能好了,众爱卿不必担心。
都坐下。”
偶感风寒?!
看着不停喘息咳嗽的刘邦,没有人相信他说的话,众人此时哪里还顾得上喜怒不形于色,都将不安写在了脸上。
“怎么,你们都盼着朕出事不成?都什么表情?
快些坐下,朕有话要说。”
众人无奈,只能依言照做。
但坐在最前面的胡濙,只坐下去了半个屁股,眼睛死死盯着刘邦,时刻准备着冲出去喊御医。
“不用这么紧张,朕没有大碍。”刘邦摆手道:“朕身体如何,朕心里最清楚。
听闻最近内阁积压事务繁多,朕前几日脑袋昏沉,不敢轻易决断。
今日总算是好些了,趁着这个机会,你们有何事,就快些说吧,不然......咳咳咳咳咳!”
这一回,刘邦咳得脖子上青筋都爆出来了,双目微微凸出,一手死死攥紧身上的衣服,一手死死捂着嘴巴,脸也跟着变得通红。
与之相反,胡濙的脸已经变得惨白,看不到一丝血色。
如今皇帝的嫡子尚幼,若是皇帝再出了个三长两短,岂不是......重演正统初年的旧事?
好像也不是什么......
胡濙思虑过半,便被自己大逆不道的想法吓了一跳,猛地摇摇头,努力将那个想法赶出脑海。
可看到大口喘息的刘邦时,他突然又想到这段时间发生的事,那个想法瞬间在脑海中扎了根,怎么都无法赶走。
在他的脑海中,缓缓响起一个极具诱惑力的声音。
都是太宗的血脉,大明正统不绝,有什么需要担心的......
不行!
如今皇嫡子年方两岁,万一出现什么意外,这大明可就真要乱了......
胡濙心中万分挣扎,有些坐立难安,一时间都不敢看刘邦的眼睛。
邝埜则是愣在椅子上,像个木头人一般,眼中满是担忧和恐惧。
工部尚书王卺已经慌了神,他才刚刚官复原职,就碰上了这种事,无助的像是刚入官场的新人。
刑部尚书金濂面容严肃,一直盯着刘邦。
只要刘邦给他一个眼神,他便会毫不犹豫的封锁乾清宫,绝不让消息泄露出去。
王直紧张的直搓手,可看到身边同样紧张不安的王佐,还是投去了一个安慰的眼神。
刘邦以手扶额,双目却如鹰隼一般,不露痕迹的将众人的表现尽收眼中。
等了片刻,他才揉了揉喉咙,虚弱的笑了笑,轻声道:“让诸位爱卿见笑了。
今日之事,诸位爱卿应该知道怎么做。”
“臣等明白!”参差不齐的声音响起,却没有往日的轻松坚定,反倒多了几分沉重犹豫。
“那就莫要再耽时辰了。”刘邦颤抖着举起毛笔,在磨好的朱砂中用力一蘸,可刚拿起来,手就剧烈抖了下,在他身上留下无数鲜红的印记。
刘邦却毫不在意,拿着笔对惶恐的众人轻声道。
“诸位...诸位爱卿,可有本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