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见深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父皇的脸色。
直到临终前,他都再没有看见过有谁脸上出现过类似的表情。
而那天的毒打,同样让他刻骨铭心。
据野史记载,朱见深曾私下里对皇后抱怨过,从那天之后,他的屁股就不一般大小了。
那一夜,朱见深的惨叫声响彻了整座乾清宫,闻者心惊,见者肉跳,甚至还惊动了装病的孙太后。
前半夜,整座皇宫乱成了一锅粥。
等到尘埃落定,朱见深趴在床榻上,边哭边数钱的时候,隐约间听见父皇说了句奇怪的话。
“竖子,有胆色,不枉费乃公把你当儿子养。”
朱见深全身心都放在自己的屁股上,并没有听仔细,艰难扬起哭花的小脸,哽咽道:“父皇,什么儿子?”
“竖子。”刘邦嘟囔了一句,重重揉了揉朱见深的脑袋,没好气道:“以后做事大方些,把钱藏到床底下算怎么回事?
要存钱,就给我摆在明面上存!”
“父...父皇,您不是不喜欢我存钱么?”朱见深满脸委屈,自以为隐蔽的将铜板悄悄塞到了身下。
“乃公是不喜欢你存钱,但更不喜欢你做事鬼鬼祟祟。”刘邦一把将铜钱夺了过来,接着撩起袍子,将朱见深那张脸上胡乱抹干净。
“那、那我以后存钱您不会打我了么?”朱见深一边挣扎一边期待道。
“会。”刘邦看了看朱见深屁股上的伤口,随意道:“乃公给你钱,不是让你存的,是让你花出去的。
请人喝酒也好,吃饭也罢,斗鸡走狗,随便你怎么花。
不够你再来找乃公要。
但就是不能存着。”
他收回目光,见朱见深一脸呆滞,皱眉问道:“怎么了?”
“可、可娘亲说.....”朱见深一着急,结巴的老毛病又犯了,见刘邦眼神一变,终于反应过来,连忙用两只小手紧紧捂住嘴巴。
“你娘说什么了?”刘邦没有动手,朱见深的屁股已经够惨了,要再打下去,就彻底不能看了。
朱见深深吸了口气,缓缓道:“娘亲说,身为皇子,要重节俭,忌奢靡。
古语有云,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如果花钱养成习惯,以后钱不够了肯定会不......”
“不什么?”刘邦好奇道。
“不知道。”朱见深的急得直接哭了,“那个词我忘了。”
“哭什么。”刘邦用手擦去朱见深的眼泪,一脸无所谓,“忘了就忘了,想起来再说。
你娘说的...也有道理。
但我觉得,当皇帝,首先要大气。”
说罢,他思考了片刻,突然抱起朱见深,将他裹在衣服中,径直出了乾清宫。
一路上,无数锦衣卫和内官从暗处走出,在刘邦身后排起了一条长龙,无声的跟在后方。
朱见深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番景象,好奇打量着周围的护卫。
刘邦则目不斜视,大步流星的走出了乾清门,一路向前,穿过三大殿,走过金水桥,径直上了午门城楼。
黎明前的深夜,整座京城还未苏醒,只有点点灯火在其中摇曳不定。
一眼望去,勉强能看到近处的房屋,更远处的景色则是融化在了夜色中,难以分辨。
刘邦小心避开了朱见深屁股上的伤口,将他托在怀中,指着远处问道:“看见了么?”
朱见深竭力睁大眼睛,努力了半天,有些不好意思道:“父皇,我什么都看不清。”
“点灯。”
刘邦一声令下,不多时,两列提着灯笼长队,如两条火龙一般从午门两侧的小道跑出,将夜色尽数驱散。
“现在看清了么?”刘邦轻声道。
“看清了。”朱见深重重点了点头,“都是房子。”
“那更远处呢?”
朱见深摇摇头。
刘邦扭头朝朱廉吩咐了几句,紧接着便有几匹快马飞奔出宫,朝着各处城门跑去。
一炷香后,各处城门楼都亮起了耀眼的火光,倒映在朱见深漆黑清澈的瞳孔中,闪闪发亮。
“火!”朱见深指着远处,扭头对刘邦兴奋道:“父皇,是火!”
“更远处还能看清么?”刘邦平静道。
朱见深一怔,努力伸长脖子向远处看去,尝试了一番后摇头道:“看不清了。”
刘邦这才点点头,喝退了所有人,接着将朱见深的小脑袋扳向城垛外的方向,轻声道:“看不清也无妨,会有人帮你看清的。”
“帮我?像父皇您刚刚做的那样么?”
“差不多。”刘邦点点头,“你只要记住,你看见的,你看不见的,都是你的。
所以没必要为几枚铜钱斤斤计较。
有些钱,花了比存着有用的多。”
“儿臣不懂。”朱见深疑惑的挠了挠脑袋,接着问道:“父皇,您刚刚说,这座城都是我的么?”
“以后是你的。”刘邦撇撇嘴,纠正道:“现在你还拿不住。”
“拿不住?”朱见深看了看自己的小手,旋即憨笑道:“父皇说的对,我的手太小了。”
刘邦笑了笑,轻轻捏了捏朱见深的手,淡淡道;“等你手变大了,变结实了,你就能拿住了。”
说罢,他扶着朱见深站在墙垛上,让远处和城楼下的侍卫一阵心惊,紧张的冷汗直冒。
“感觉如何?”刘邦紧紧扶着朱见深身子,笑问道。
“父皇,这里好高啊!”朱见深也不知道害怕,甚至还低头看向城楼下,看着比自己手指长不了多少的小人,咯咯笑个不停。
刘邦也不管朱见深能不能听懂,自顾自道:“当皇帝,万万不能小家子气。
昔日秦王扫六合,靠的就是那股唯我独尊的豪情壮志。
若他骨子里就是个懦弱之人,就算有六世之余烈,他也当不上始皇帝。”
他说着将朱见深拉了回来,当着朱见深的面,将几枚铜钱扔到了城楼下,在朱见深疑惑的目光中,平静道。
“只要是在大明的国土上,无论那钱落到哪,都还是你的。
何况天子富有四海,几枚铜钱算得了什么。”
“普天之下?”朱见深抬起头,丝毫没意识到口水顺着嘴角滑落,呆呆道;“父皇,我有那么多东西么?”
刘邦点点头,轻声道:“有的,以后还会更多。”
看着朱见深,他脑海中莫名浮现出一道温和有礼的身影。
他突然想到,自己好像从未和盈说过这种话。
从盈被立为太子后,自己就一直忙着除掉国中的隐患,让刘家的天下能坐得稳一些。
哪怕自己有过换太子的想法,盈也一直都很听话,是个好孩子,也是个好兄长。
印象中,包括如意在内,几个竖子对盈都要比对自己亲。
因为吕稚的关系,自己...好像亏欠了盈啊。
见刘邦眼神有些恍惚,朱见深伸出小手,在刘邦眼前晃了晃,憨憨道:“父皇?父皇?
你想什么呢?”
刘邦摇摇头,有些意兴阑珊道:“没什么。”
再多想也没有用了。
斯人已逝,自己就算想补偿也没有办法。
他沉默了片刻,突然抬手擦掉朱见深的口水,轻声问道:“竖子,我是谁?”
“您、您是我父皇啊?”朱见深被问住了,有些不确定道:“不是么?”
刘邦咧嘴一笑,又将朱见深往上托了托,指着远处认真道:“日后无论你是想当个守成之君,还是要开疆拓土,心里永远都不能忘了你是天子。
天子,就要有天子的气度。
哪怕你只是坐在这紫禁城,你也要相信,你的威严能照耀万方。
万万不能被局限在这小小的皇宫中。
你能看到的,不是你拥有的全部。
北疆,岭南,东海,西域,都在等着你的旨意。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朱见深听得一脑子浆糊,皱着小脸道:“父皇,我听不懂。
而且这么大的地方,我说话,他们能听见么?”
“大?”刘邦伸出手,挡在朱见深眼前,问道:“看见什么了?”
“父皇的手。”朱见深老实道。
“手大还是外面大。”刘邦继续问道。
朱见深闻言开始左右摇晃脑袋,可无论他怎么躲,刘邦的手都始终挡在他眼前。
“手...外面...还是手。”朱见深撅起嘴,嘟囔道:“父皇你耍赖,你的手太大了。”
“那你自己试试看。”
或许是因为今夜朱见深说的那句话,或许是因为心中的的些许愧疚,或许是想要补偿些什么......刘邦此时格外有耐心。
若是前世那些人看见,绝对会大吃一惊。
朱见深听话的伸出手,挡在自己眼前,突然惊呼道:“父皇,什么都看不见了!”
还是小娃好糊弄。
刘邦暗暗感叹了一句,摸着朱见深脑袋,继续问道:“手大还是外面大?”
“手!是手!”这次朱见深回答的无比坚定。
“那就是了。”
刘邦轻轻将朱见深的手拿下,指着远方轻声道。
“乃公今天教你第一件事。
山河虽大,不过天子一掌之间。”
“听不懂。”朱见深诚实的摇了摇头。
“先记下,以后慢慢懂。”刘邦将朱见深重新放在城楼上,大声喊了一句,招呼众人上前,准备回宫。
出现的侍卫每人脸上都写满了后怕,他们真害怕皇帝手滑了,那他们的脑袋估计也要跟着“滑”了。
“我记住了!”今晚的体验,对朱见深来说格外新奇,兴奋的他困意全无,握着刘邦的手指追问道:“父皇,天子那么厉害,那以后我也能是天子么?”
话音未落,附近突然陷入了死寂。
明里暗里无数目光,落到了这对“父子”身上。
刘邦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望向远处的夜色。
深沉的目光,仿佛能穿越千年,看到昔日人来人往的未央宫,看到当年围着自己玩闹的竖子们。
在此刻,他将理性与克制抛到脑后,痴迷的看着脑中的画面,久久不肯回过神。
“父皇?”
刘邦身躯微震,缓缓低头下,脑中的人影逐渐和陪在他身边的朱见深合为一体。
只剩一人。
他盯着满脸疑惑好奇的朱见深,目光闪烁许久,终于淡淡道:“当然。
乃公是皇帝,你以后当然也是皇帝。”
周边顿时骚动了起来,朱廉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重重跪倒在地,朝懵懂的朱见深磕头道:“奴婢叩见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千岁万安!
福佑大明,千秋永固!
奴婢为陛下贺,为大明贺!”
朱见深被吓了一跳,连忙躲到了刘邦的腿后面,怯生生的探出脑袋。
不等他发问,就又被刘邦单手拎了出来。
刘邦轻轻一脚踢在他背上,淡淡道:“站直了,知道该说什么吗?”
朱见深闻言朝刘邦投去求助的目光,在没有得到回应后,只能握紧小拳头,鼓起勇气学着刘邦的样子小手一挥,努力装作威严道:“众爱卿平身吧!”
刘邦哈哈一笑,无视了神色各异的众人,在一片恭贺声中,牵着朱见深向城楼下走去。
一路上,朱见深的嘴就没有停过,一个问题接着一个。
“父皇,儿臣做的对么?”
“不对,但没关系,以后多说几次就好了。”
朱见深有些沮丧,学着大人的样子叹了口气,继续问道:“父皇,我真的能当天子么?我怕我做不好。”
“怕什么,有乃公在,乃公会慢慢教你。”
“那我要是学不会怎么办?”
“那就等着挨揍吧。”
听到这话,朱见深面色一变,下意识去摸自己的屁股,无意中触碰到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屁股还疼?”刘邦见状低头问道。
朱见深苦着脸头点到一半,立马意识到不对,赶忙变成摇头。
“说谎要挨揍的。”
朱见深动作一顿,开始猛点头。
“疼?疼就忍着吧。”刘邦满脸都是作弄人成功的笑容,捏了把朱见深不开心的小脸,“男子汉大丈夫,怕疼叫怎么回事?
想当年,我......算了,没什么。”
“您怎么了?”朱见深被勾起了兴趣,赶忙追问。
“竖子,不该问的别问。”
“父皇,求求你告诉我吧。”
“等你什么时候能开疆拓土了,乃公就告诉你。”
“哦。”
两人走了没多远,兴奋了大半夜的朱见深终于察觉到了困意。
他迷瞪着眼睛朝刘邦伸出手,含糊道:“父皇,抱抱,困了。”
“竖子。”
刘邦满脸嫌弃,但看朱见深眼睛都睁不开,还是蹲下身子将朱见深抱了起来。
朱见深在刘邦肩膀上转了几下脑袋,选了个舒服的位置直接靠了上去,临睡着前,下意识喃喃道:“父皇,虽然你老是揍我。
但我一点都不生你的气。
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父皇。”
“废话,你还有几个爹啊?”
刘邦嘴上这么说,但眼神变得温柔了许多,脚步也放轻了,缓步朝乾清宫走去。
就在这时,曙光从天边缓缓浮现。
一抹不算耀眼的鱼肚白探进宫中,撕破了宫中的黑暗,像是一条洁白光亮的长路,铺在了刘邦脚下,仿佛没有尽头一般,一直向前延伸。
前路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