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日西斜,将众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在陈怀的暴力威慑下,群龙无首的卫所将官只能乖乖放弃了盔甲兵刃,穿着一身棉袍,被金吾卫押送着前往卫所驻地。
沿途耕作的军户看到这一幕,全都愣在原地,等到众人离去,牛大才对身边人问道。
“我没看错吧,刚才那是...修指挥?”
牛二茫然的点点头,轻声道:“没看错,我还看到周珍那个王八蛋了。”
“这是...变天了?”
“关咱们屁事。”牛二拍拍手,气愤道:“没了周珍,又不是没了管操使。
安心种你的地得了,少想些有的没的。
今年的抵操银准备好了么?
再不抓紧,到时候耽误了农时,可没人能帮你。”
牛大闻言收回目光,举起锄头在地上重重锄了好几下,突然又停下扭头道:“我听说要裁撤卫所。
这次会不会......”
“天还没黑,怎么就做起白日梦......特娘的。”
牛二弯下腰,将藏在土里的石头捡起,用力扔向远处,甩着微微发麻的手,没好气道:“南直隶那么多卫所。
大的不说,放着州县卫所不裁撤,为什么偏偏来动咱们龙虎卫?
你当那些官老爷和你一样,整天种地,脑子都种傻了?
官官相护知道不?
不过是走个过场,还不是给咱们看的,是给京城里的皇帝老儿看的,你真以为他们会动真格的啊?
他们要真有那胆子,有本事把凤阳府的皇陵卫裁了。
如果他们真敢做,他就是现在光给把刀,让我去北边杀瓦剌,我特娘的都夸他们眼光好。”
牛二发泄了一通心中的怨气,捶了捶酸痛的腰,叹了口气道:“说来说去,那些破事和咱们有什么关系呢?
咱们就是当牛做马的命,还是老老实实干活吧。
去特娘的抵操银!”
牛二低吼一声,狠狠将锄头凿进土中,紧绷着的脸上只剩麻木和不屑。
牛大却又看向众人离去的方向,久久不肯收回目光,许久才轻声道:“要不...我去看看?
万一呢?”
“万你爹个腿!”牛二将锄头扔在地上,骂道:“半天这活就我一人干了,你还享上福了。”
“我爹就是你爹,这事要让爹知道了,半夜又得去你梦里揍你了。”牛大回了一句,想了想还是将锄头放在旁边,快步跟了上去。
“我真是......你特娘的看看就好,别乱说话!”牛二骂道:“再像上次一样,被人打个半死,老子可不花钱给你请郎中了!”
牛大朝身后随意摆摆手,算是答应了此事,很快便消失在了道路尽头。
牛二叹了口气,活动了下手脚,正准备继续干活,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牛哥这是要去哪啊?”
“屮!”
牛二吓了一跳,举起锄头就朝身后砸去,却被一只黑色的大手稳稳握住木柄,再难向下挪动分毫。
“是你?”牛二看清来人的面容,总算松了口气,没好气道;“你来做什么?”
“这不是来找你们喝酒么?”来人放下斗笠,露出黄萧养被晒得黝黑的面庞,。
他笑嘻嘻道:“最近赚了点小钱,就想起两位哥哥了。”
“有点钱不知道怎么糟践了。”牛二看着黄萧养手中的小酒坛,默默咽了下口水,接着扭头开始继续干活,边锄地边骂道:“滚蛋,东西拿回去。
花钱怎么还大手大脚呢。
你们老黄家就剩你一根独苗,不想着攒钱娶个媳妇,天天和我们一起喝酒算怎么回事。”
“花不了几个钱。”黄萧养上前殷切道:“要不是两位哥哥当初给了我一口饭吃,我现在早就饿死了,哪还有喝酒的机会。
救命之恩,一坛酒算得了什么。”
牛二闻言停了下来,靠着锄头,脸上写满了不耐烦:“大男人磨磨唧唧,一点都不爽利。
一顿饭念叨来念叨去,没完了是么?
再说这事,别怪我和你翻脸,现在赶紧滚蛋。”
“二哥息怒。”黄萧养嬉皮笑脸道:“那酒我就放这了。
对了,我看大哥走得急,到底干嘛去了?”
牛二不疑有他,开始大骂道:“还特娘的能干什么,又去掺和军户那点破事,就是个记吃不记打的货色。”
“军户?”黄萧养没有露出丝毫异常,惊讶道:“军户怎么了?”
牛二放下锄头,指着远处道:“就刚刚,一大帮人过去了,还有卫所的上官,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牛大那个狗脑子说是要裁撤龙虎卫,他也不想想,就他那命,这种好事能落到他的身上么......”
牛二大倒苦水,黄萧养则缓缓点了点头,将酒放在旁边,也跟着走了过去。
“你去做什么?”牛二疑惑道。
“我去看看牛大哥。”黄萧养回头憨厚一笑,“他性子急,别出什么事了。”
“罢了罢了。”牛二烦躁的摆摆手,也没了干活的心思,便抱起酒坛道:“去吧,赶紧把他拉回来,别惹出什么大乱子。
今天晚上就去哥家吃了。”
“好嘞。”
黄萧养笑着点了点头,可转过头后,脸上的表情瞬间消失。
于巡抚终于来了。
他得到的命令,是暗中搜集卫所罪证,在不暴露的前提下,将其交给于谦。
现在,机会来了。
他摸了摸怀中收集的情报,笑容忽然变得有些残忍。
没想到当了官,还有机会让那些狗官见见血......
与此同时。
军户驻地,一户人家前。
两个衣衫破旧的小男孩躲在母亲怀中,大眼睛胆怯的打量着面前的众人。
农妇低着头,粗糙的双手死死搂住两个孩子,低着头身体微微颤抖。
而在三人面前,一名身材不算高大的老人,弓着腰不停作揖,连连道:“小的见过大人。
小的见过大人。”
“这位老丈不必惊慌。”年富上前温和劝道:“我们就是来问些事情。
令郎可在家中?”
老者愣了下,回头看了眼农妇,突然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道:“大人,俺家中就俺们一家四口。
俺也不是什么老丈,俺今年才三十二。
冲撞了大人,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小的活该折寿!”
年富面色骤变,连忙想要上前将其扶起。
类似的误会,他多年做官也闹出过不少。
但哪怕他是布政使时,也从没见过如此激烈的反应。
军丁见年富来搀扶,吓得连忙向后躲去,“大人,您这么做折煞了小人啊。”
年富身子一僵,旋即扭头看向于谦,微微摇了摇头。
于谦面色紧绷,看不出喜怒。
但仔细去看,能看到其双眸不停闪动。
仿佛有火焰在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