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府。
本地的豪门大族齐聚一堂,屋内却异常死寂,个个脸色阴沉的仿佛能滴出水。
陈立和王信坐在首位,慢悠悠的品着香茗,像是没有注意到屋内诡异的气氛。
刘正安缩在末座,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更不敢抬头,去面对众人凌厉的目光。
过了许久,当屋中气氛压抑到极点时,彭凡先开口道。
“彭时呢,怎么还不来?
让叔伯长辈等他,一点规矩都没有!”
众人闻声看去,只见彭凡满脸不满,不时看向门口。
“彭老弟消消气。”陈凡放下茶杯,淡淡道:“今日咱们关起门来,说一些自家话。
彭御史公务繁忙,就不要麻烦他了。”
“自家话?”
彭凡总算察觉到不对,左右看看,有些尴尬笑道:“陈兄这话就外道了。
彭时那孩子,对诸位都很敬重,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哼!”
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冷哼,彭凡脸色立马变得煞白,环视四周,发现众人看向他的眼神不再如往常一般尊敬热情,被浓浓的敌意所替代。
他忙看向陈立,强笑道:“陈兄这...这是何意啊?”
王信轻轻敲了敲桌子,众人这才收回目光。
等到彭凡急得满头大汗,他才笑道:“十根手指还不一般长呢,一家之中各有想法,也属正常,诸位何必苛责彭老弟?”
彭凡闻言一愣,忙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四周。
可回应他的,只有冰冷不屑的目光。
“陈...陈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彭凡只能看向陈立,陈立却没有回答他,而是轻笑一声,再次端起了茶杯。
就在彭凡心急如焚时,刘正安木然开口道。
“彭先生可知,近日朝廷发卖田亩一事?”
彭凡茫然的摇了摇头,近些日子,他一直沉迷于品茶论文,四处结交好友,根本没有心思去关心朝廷要做什么。
“放屁!”
一名清瘦老者忽然重重拍了下桌子,起身怒道:“我看,你就和那彭时在唱双簧。
我等对你们叔侄二人不薄,你们竟然背信弃义!
枉你们彭家也是诗礼传家,现如今看,不过是出尔反尔的小人罢了!
我丁某耻与你们为伍!”
此话一出,桌上瞬间炸了锅,众人积攒已久的怒气统统爆发出来,无数粗鄙之语如雨点般落在了彭凡头上。
彭凡被骂得嘴都还不了,面色煞白,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看向了陈立。
陈立却只是和王信相视一笑,吩咐下人又重新换了壶茶。
过了好一会,声音才渐渐平息,而陈信的第二壶茶也将将喝干。
他端着空杯子,慢条斯理道:“我信彭老弟所言,你确实对此事不知情。
但此事却和彭时脱不了干系。”
“究竟是什么事啊?”彭凡颤声道。
“朝廷要发卖军户田亩。”刘正安接着道。
彭凡立马扭过头,诧异道:“此事不是早就下圣旨了么?”
“现在已经定下来了。”王信微笑道:“圣上这回可真是大手笔。
一口气裁撤了十几个卫所,要卖约莫五万顷。”
“五万顷!”彭凡吓了一跳,结巴道:“这么多?!
可...可这和彭时有什么关系?”
陈立轻声道:“你可知,朝廷发卖的田亩,议价几何啊?”
“多...多少?”
“旱田不能低于十五两,水田不能低于三十两。”
说这句话时,刘正安的声音都在颤抖。
他能清楚感受到,周遭众人因为他这一句话骤然骚动起来。
彭凡闻言僵在位置上,瞠目结舌,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
“有卖便有买。”王信笑道:“彭老弟你觉得,这么高的价钱,何人买得起?
应该不是城外那些老农吧?”
哐当!
彭凡一个没坐稳,直接坐在了地上。
陈立见状也没有去扶,跟着笑道:“刘正安,你叔父是如何说的,给彭老弟重新说一遍。”
刘正安看着神色不善的众人,咽了下口水,轻声道:“我叔父说......陛下的意思是......
花钱消灾。”
“消...消灾?”彭凡的声音变得沙哑无比,呆呆的看着众人。
“彭老弟还真是不食人间烟火啊。”王信半调笑半讥讽道:“莫非你彭家那些产业,你半点都没有插手?”
话说到这份上,彭凡终于醒悟了,忙道:“诸位,请听我解释,事情绝不是你们想得那样,彭时他......”
“彭时如何想,已经不重要了。”陈立脸一沉,冷漠打断道:“现在是陛下如何想。”
“陛...陛下。”
陈立扫了彭凡一眼,“老夫看彭老弟身体不适,就先请回吧。
麻烦转告彭御史一声,不要再催促我等要文册了。
等丈量完毕,我等自会奉上。”
彭凡还想再问,已经有两名汉子走到他的身边,直接将他搀起,无视了他的解释,半请半赶,将他架了出去。
看着彭凡失魂落魄的背影,陈立冷哼道:“酒囊饭袋的蠢物,这般年纪了,连话都听不懂。”
王信笑道;“或许是一个状元,将他家的文气消耗一空,毕竟若他们家人人都是彭时,也轮不到我等坐在这。”
“状元又如何?”陈立收回目光,脸上多了几分不屑,“不还是要看皇帝的脸色。”
“莫要说别人了,咱们不也是如此么?”王信双手抱腹,满脸忧愁道:“先想想如何过了这一劫吧。”
“路已经给咱们指出来了,花钱消灾,都回去准备银钱吧。”陈立扫过满脸不甘的众人,没好气道:“还好事先留了一手。
老夫就知道,那彭时没安什么好心。”
“那可不是笔小数目啊。”王信叹气道:“南直隶各处的动静,你也不是不清楚。
眼下不只是朝廷,那群貔貅也想从咱们身上分一杯羹。”
提起此事,众人又看向刘正安,个个恨得咬牙切齿。
朝廷所为,已经让他们元气大伤,还有人跟着落井下石,这无异于将他们往绝路上逼!
刘正安如坐针毡,赶紧解释道:“诸位,此事和家叔无关,全是那胡允正自作主张!
家叔绝没有掺合进此事!”
“说得轻巧。”一人不满道:“一个同知而已,哪里有这么大本事!
若无府尹在旁支持,他胡允正有这么大胆子么?!”
刘正安满脸是汗,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将求助的目光看向陈立。
陈立嫌恶的摆摆手,没好气道:“行了,我知道此事与你们刘家无关。”
王信也跟着点了点头,苦笑道:“这么大的事,一个府尹岂能做主,若无...也到不了今天这个地步。”
众人面面相觑,沉默片刻后,坐在末尾一人壮着胆子道:“不会如此吧?
那...那位富有四海,怎会如此行事?”
陈立闻声看去,发现那人是金华县令的同族,便收回目光,懒得去解释。
桌上其他人中,与那人势力相当的大族,均是满脸疑惑。
而家中有人在京城任职的大族,却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王信见气氛变得有些尴尬,便出言打圆场道:“那位富有四海不假。
但户部府库不是内库,二者不能混为一谈。
近年来,天灾人祸不断,朝廷的税赋一年收得比一年少,能拨到内库的银子,估计也多不到哪去。
看来那位现在,手头也不宽松啊。”
不知内情的众人一愣,互相对视一眼,一人好奇道:“那位还有缺钱的时候?”
王信只是微笑,没有再说什么。
众人见状跟着窃窃私语起来,就在这时,一声响亮的拍桌声,让众人都身躯一震,默默闭上了嘴。
“尔等是来听秘闻的么?”陈立冷声道:“有这份心思,不如好好想想如何凑齐银子,想想接下来如何节衣缩食!
诸位家中的隐户隐田,可都不少吧?”
听到这话,众人又沉默了。
过了许久,一人忽然站起身,咬牙道:“此事不合礼法!
定是有小人从中作祟!
我等岂能听之任之?”
“你要如何?”他身旁的人拉了他一把,好心提醒道:“你还敢抗旨不成?”
“朝廷并未发文,陛下也未下旨,抗旨一事从何说起?”那人一甩手,拒绝了身边人的好意,“退一万步说,朝廷当真知道我等家产实情么?
陈公,王公,那彭时小儿,巧言令色,赚我等入局,我等难道真要吃这个亏么?”
陈立眼神微动,和王信不露痕迹的对视一眼,板着脸道:“慎言!
吾等本就有错在先,如今被人拿住痛处,那也怨不得别人。”
说话那人闻言,只能行了一礼,重新坐了下去。
陈立看着心有不甘的众人,心中忽然生出了个大胆的想法。
他轻咳一声,继续道:“好了,怨气都莫要这么重。
发卖田亩一事,已经成了定局,但...未必没有转机。”
“陈公可有良策?”
众人纷纷开口,希冀的看向陈立。
陈立环视四周,先是喝了口茶,才意味深长道:“那就要看诸位,愿意卖多少力气了......”
深夜。
陈立屋中。
王信坐在他对面,皱着眉头道:“陈公,会不会太着急了?
稍有不慎,那影响的可不止你我二人啊。
而且那刘正安不是说了么,给你我的价钱,还是正常市价,花不了多少银子,咱们何必要铤而走险呢?”
“谁知道他和多少人说过这话。”陈立面沉如水,轻轻转动着手上的翠玉珠串,“何况他一个府尹,真的做的了主么?”
“你的意思是?”
“要不就是刘万在撒谎,要不就是他只负责传话。”陈立转动珠串的速度越发快了,焦躁溢于言表。
“陛下说的?”王信皱着眉头思考半天,突然诧异道:“莫非这其中有诈?”
陈立手指骤停,轻轻点了点头,“表面上看,陛下发卖田亩,无非就是安置军户,填补内库,再给我们这些人一点教训。
但我总觉的,这里面有哪里不对。
王公也莫要笑我,自从刘正安说过要给咱们降价后,我这心一直砰砰跳,日夜不宁。
我...我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皇帝这么做,一定还有别的用意,可我看不出来。”
两人相顾无言,片刻后王信忽然道:“你给京城去信了么?”
“早就去了,可至今还是没有回信。”陈立心烦意乱,将珠串扔到一边。“也不知京城出什么事了。”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王信凝重的面色,瞬间意识到了什么,脸色骤变,轻声道:“你...你也去信了?”
王信点点头,又摇头道:“至今未回。”
陈立再也坐不住了,猛地站起身,在屋内来回踱步。
转到第七圈时,他忽然停下,发狠道:“那只能弄险了。
皇帝总不能将南直隶所有世家全抄一遍!”
“也只能如此了。”王信无奈的点点头,“就看他们能扛多久了。
我现在就去发信。”
“京城那边,信也不要停。
他们久居京城,对皇帝更为熟悉,想必能知道些端倪。”
王信点点头,起身走到门口,又回身提醒道;“陈公,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只能赌法不责众了。”陈立轻叹了一口气。
“彭时那边怎么办?”
“他就是饵食,随他去查。”陈立大袖一挥,沉声道:“除非他想激起民变,不然他半亩地都别想查到!
答应他的册子,给他,就按之前所交赋税的田亩人丁造册,不能授人以柄。
本地大族那边,我去说。
就看他们晓不晓轻重了。
等此间事了,无论结果如何,你我都要离开这是非之地。”
王信闻言失笑道:“咱们这回算是白跑一趟了。
虽说拦住了彭时,但结果却一样糟。”
“谁能想到皇帝会亲临呢。”陈立同样无奈,深吸了两口气,有些意兴阑珊道:“罢了,命该如此。”
王信见他这副模样,也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相比陈立,他倒不是特别担心。
毕竟王家的根本在江西,南直隶虽有产业,却也称不上伤筋动骨。
但陈家就不一样了,他们那一支也在江西不假,可他们家的祖产在温州府。
此事一出,大半家业将付诸东流。
王信离去后,陈立又捡起了珠串,大脑跟着珠串飞速转动。
这么大的事,单靠他们还不够。
邝家有刘正安他们拉拢,除此之外......
陈立一怔,脑海中突然蹦出了一个名字。
大理寺卿,俞士悦。
苏州府的俞家!
他们家来人当初只是打了个照面就走了,全程没有掺合此事。
莫非...他们知道什么内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