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时看向跪在地上的沈荣,平静道:“出去等着吧。”
沈荣如蒙大赦,慌忙跑出了府衙。
他很清楚,这句话绝对不是彭时说的。
彭时则是走到方祥身前,平静道:“方祥,洪武三十五年生人。
扬州府泰兴县人。
多年来,府衙考课多为中平。
算不上什么能吏,但也没出过什么大岔子......”
看着这个比他年轻了不少的官员,方祥却感受到了一股莫大的压力,连侥幸心都生不出,跪得笔直。
彭时一板一眼的声音,竟让他身子不受控制的开始颤抖。
“......你刚才说,郑耀强与你不和,对你多有阳奉阴违之事。
可他一个不入品的小吏,哪来的胆子和你作对。”
方祥一颤,忙抬头道:“郑耀强那厮......”
“你莫要说他是县令的人。”彭时抬手打断道:“据我所知,多年以来,你和诸任县令之间,都没有生出过什么龌龊。
不然你也不可能在主簿的位置上稳坐十几年。
还有,王招福是怎么回事?”
“王招福?”听到这个陌生的名字,方祥愣了下,但很快面色大变,抖得像筛糠一般,艰难辩解道。
“大人说的这人,下官...下官不认识啊。”
“泰兴县十五里外的水塘。”彭时神色愈冷,低喝道:“还要我说得更清楚些么?”
方祥闻言,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一般,软软坐倒在地,喃喃道:“郑耀强...郑耀强...混账!
混账!”
“除此之外,当年东岭村的一家三口,泰兴县的赵掌柜,刀子巷的翠娘...这些名字,你都不会不耳熟吧?”
彭时每说一句,额角的青筋便明显一分,声音因气愤变得颤抖起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将怒火压了下去,仰天轻叹一声后,轻轻道:“破家县令,灭门知府。
我大明官吏,竟堕落于此。”
话音刚落,彭时忽然上前,一脚将方祥踹翻在地,怒吼道:“你还有何脸面为官?!
你也读过圣贤书,圣人何时教过你杀人夺财,仗势欺人?!
先不说你强占民田,单说你做的那些事,将你剥皮实草都不为过!
我煌煌大明,有你这等人,谈何兴盛?!
照你们这般胡作非为下去,我大明能延续百年,都要烧高香了!”
听到这话,众人面色大变,不约而同的看向朱见深。
令他们意外的是,朱见深像是没有听到彭时的“误国之言,”小脸气得通红,拳头紧紧攥住。
他大前一步,指着方祥道:“孤就知道你在骗人。
没想到你还做了那么多害人的事!
彭都御史说的对!
来人啊,将方祥拉下去,剥皮实草,以儆效尤!”
话音刚落,在场官员全都跪倒在地,方祥更是吓得失禁,躺在地上涕泪横流。
彭时也懵了,忙低声劝道:“殿下三思,下官还有话要和他说。”
“跟这等人还有什么好说的!”朱见深小手一挥,气愤道:“有功当赏,有错当罚。
彭翰林,你刚刚说的那些人,是不是都被他杀了?”
“是没错,可......”
“那就对了!”朱见深看向犹豫的郞卫,大声道:“还愣着干嘛,把他拖下去!”
“殿下勿急。”彭时慌忙阻拦,“您知道剥皮实草什么意思么?”
“不知道。”朱见深狠狠瞪着方祥,“但我要亲眼看着他受到惩罚!”
“......”彭时无奈的看向马车,止不住的咳嗽。
陛下您快出面吧,再不出来真就出大事了。
这种刑罚,大人看了都不一定能受得住,更不要说太子了。
“行了。”马车里响起刘邦无奈的笑声,“竖子,进来吧。”
“可是......”
“滚进来。”
“哦。”
朱见深不甘心的看了方祥一眼,被彭时抱上了马车,钻进了车厢。
送走了小祖宗,彭时稍稍松了口气,转身走到浑身瘫软的方祥面前,冷漠道:“方祥,话你已经听到了。
我也不想和你多言,抢占田亩一事,你个主簿还做不了主。
泰兴县令也做不了主。
好好想想,幕后之人是谁?”
说罢,他朝身边的郞卫低语了几句,郞卫行礼离去。
不多时,一套桌椅被搬了过来,一名郞卫走上前坐下,手持蘸满墨的毛笔,朝彭时微微点头。
彭时这才对面色挣扎的方祥道:“莫要说我冤枉你。
你所有话,均会被记录在案,交由三司会审。
若有冤屈,尽管开口,我绝不会篡改一字。
说吧。”
场面瞬间安静了下来,火光下,方祥的脸色无比煞白。
在他眼中,不远处手持毛笔的锦衣卫,不知为何突然开始扭曲起来,宛如一只无名巨兽,正缓缓张开血盆大口,准备将他吞噬殆尽。
巨大的压力下,方祥有些崩溃了。
他下意识看向队伍中的吴尚礼,当发现吴尚礼几乎将脑袋扎进土里时,心中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数息过后,方祥忽然痛哭起来,不停捶着胸口,声如泣血。
不等郞卫上前阻拦,他又开始放声大笑,沙哑难听,中间都不停顿,将体内最后所有力气都笑了出去。
彭时面色冰冷,任由方祥施为,淡淡道:“记,疑犯方祥装疯卖傻,拒不回话。”
笑声顿止,方祥捂着胸口剧烈咳嗽起来,他缓缓抬起头,视线掠过彭时,盯着马车,眼中满是怨恨。
“继续。”彭时淡淡道:“本官今日有的是工夫。”
方祥双眼微微凸出,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大喊道:“彭御史,事情到这一步,那我照实回答便是。
只是我怕我敢说,你不敢听啊。”
“讲。”
彭时只回了一个字,将方祥后续的怨气全都堵了回去。
方祥又怨恨的看了眼马车,突然笑道:“彭大人,您又何必和我在这做些明知故问的表面功夫。
事情究竟如何,您这位天子近臣,难道一点都不清楚么?”
记录的郞卫顿时停笔,抬头看向彭时。
彭时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头也不回道。
“记录在案,一字不许差。”
彭时的冷淡,让方祥心中的无名火越来越旺,他重重喘了两口气,大喝道:“此事乃是大明皇帝授意!
不然我等卑微小卒,岂敢如此行事?!
彭时,你要问的。
不该是我!”
此话一出,众人皆色变。
唯独吴尚礼发出一声绝望的呻吟,默默往脸侧盖了两捧土。
彭时却不为所动,抬头看向犹豫的郞卫,低喝道:“记录在案,一字不改!”
说罢,他走到吴尚礼身前,沉声道:“吴同知,方祥所说,你同意否?”
吴尚礼默默抬起头,脸上全是被泪水粘住的沙土,颤声道:“下官只求彭大人给在下一个痛快。
下官......下官全都认。”
“我问你,方祥说此事是陛下授意,你同不同意?!”彭时厉喝道。
“下官不知道啊,下官什么都不知道啊!
都是胡允正和下官说的,在下什么都不知道啊!”
“胡允正死了!”彭时脸色铁青,冷喝道:“莫非你能让死人开口么?”
“死了?!”吴尚礼吓了一跳,“怎么可能?!
对...对了,府尹大人也知道此事。
不信您去问,都是他们在安排,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也死了。”彭时淡漠道:“昨日深夜,于家中悬梁自尽。”
众官员闻言大气都不敢喘,吴尚礼已经呆住了,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啊,他们怎么会死呢?”
他们一死,这口天大的锅,不就扣到自己脑袋上了么?
与此同时,马车里刘邦,面色也异常凝重。
一夜之间,死了一个府尹,三个同知。
按照郞卫的查验,全是被人所杀。
偏偏死的,还都是知道内情之人。
这抢占民田发财的事,是逼着乃公认下啊。
朱见深察觉到刘邦情绪上的不对,好奇道:“父皇,您怎么了?”
“无事。”
刘邦摇摇头,摸着朱见深的脑袋,微笑道:“不过是些阴沟里的老鼠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