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邦只是喃喃了句,便不再言语,望着大殿空处出神。
到现在为止,原定的计划已经出现了微妙的改变。
按照于谦的想法,发卖田亩,裁撤卫所,将军屯田亩收归朝廷。
自己再下旨分家不分田,顺利将田亩卖出去,趁机削弱宗族实力。
但中途出了朱徽煠这档子事,让自己不得不亲临南直隶,结果发现,推行于谦的计谋,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
江南只要是成气候的大族,都有族田,其中收获用以祭祀祖先,接济穷困,赈恤孤寡,以及协济族人读书应试。
像商辂彭时等人,求学时都受过家族的恩惠。
而这份族田,受大明律法保护,算是族人共有财产,不得投献发卖。
于谦分家不分田的本意,是让大户族人从这份恩惠中剥离出去,减弱他们的联系,让他们自给自足,避免为官之后亲亲相隐,官官相护。
但在南直隶仔细探查过后,这道圣旨暂时被压了下去。
原因很简单,有违人伦纲常。
族田明面上的作用,就是助老扶弱,扶危济困,挑不出半点毛病。
强行剥离,只会后患无穷。
后来的陈平,最开始的时候,他提议引海盗山匪入局,或是重操黄萧养旧事,来个不破不立。
在被自己狠狠踹了几脚后,陈平便花费数日,仔细了解了当地的情况,提出从为官上下手。
既然田亩不好动,那就先不动,搞清楚有多少田亩,不耽误税收即可。
把裁撤卫所后得来的田亩卖出去,让那些家族中多几分实力,多出些读书种子。
然后下旨,南北为官。
让他们自己人抢个头破血流。
至于这个天怒人怨的主意,便交由朱徽煠来背。
而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也让发卖田亩变得较为顺利。
但其中一小部分家族,宁死也不愿多交一分钱,咬死自家没有多余田亩。
哪怕陈平上门陈明利害,暗中威逼利诱,他们表面上恭恭敬敬,暗地里却找出各种办法,阻止外人查明自家田亩的数量。
因为这些人的存在,原本交了钱的家族,态度都变得模棱两可起来,随时准备反水。
而这些人,和朝中或多或少都有些联系。
刘邦换了个姿势,随意躺在龙椅上,仰头看着大殿顶部。
要说解决,其实不难。
一道抗命不尊的旨意下去,便能清净许多。
众口铄金,难的是善后。
开海,便是大棒之后的甜枣,只是那个烦人的祖制......
“整顿吏治,已经开始了。”刘邦猛地坐起身,对殿内众人认真道:“先好好想想,如何让那些人,信了开海一事。”
“开始了?”
三人疑惑出声,萧何看了陈平一眼,忽然醒悟道:“之前裁撤的官员。”
刘邦点点头,跟着看向陈平。
陈平躬身道:“陛下,旨意已经送往京城了。”
“商辂做的如何?”
“进展顺利,六部尽在他掌控。
旨意一到,他便可按照名单下发调令。”
总算有件舒心的事了。
刘邦露出满意的笑容,又叮嘱了几句。
那些人,都是上次回京路上精挑细选出的官员。
虽然没有经世济民的大才,但执政一方绰绰有余。
最关键的是,这些人是他亲手提拔起来的。
将这把沙子掺进江南,后面的日子就好过许多。
萧何却若有所思道:“陛下,大明好像有内阁和六科给事中吧?
等此间事了,商辂就成众矢之的了。”
“无妨,这种动嘴的事,就交给你了。”刘邦懒洋洋道。
萧何一愣,“我?”
“陈平和周昌都找到出路,就差你了。”刘邦玩味笑道:“商辂彭时都是青年才俊,王竑和他们比差些,但也是我大明未来的中流砥柱。
萧何,日后你就废些心思,多带带他们。”
萧何无奈一笑,认真道:“陛下,当真要重设宰相一职么?
不是臣心怀二心,只是这大明祖制...太过严厉了。”
【皇明祖训:以后子孙做皇帝时,并不许立丞相。臣下敢有奏请设立者,文武群臣即时劾奏,将犯人淩迟,全家处死。】
“你是担心大明祖制,还是担心宰相权势过重?”
萧何笑容变得有些苦涩,摇摇头没有回答。
刘邦见状也不追问,坐起身笑道:“若是每个皇帝都能如朱元璋那般殚精竭虑,乃公也不必多此一举。
但诸位说句真心话,可能么?
权分越细,事越杂,需要的精力和才智就越多。
朱见深那竖子虽然像乃公,但你们觉得他能如朱元璋一般,一力扛起整个大明么?”
刘邦的语气十分轻松,就像是好友间的闲聊天。
但事关太子和皇权,三人都本能的保持了沉默。
刘邦扫了三人一眼,暗暗叹了口气,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改口道:“今日就先到这吧。
开海一事,陈平你去说。”
“臣遵命。”
陈平躬身刚想离开,突然听见刘邦问道:“告诉他们,这么多年偷藏下成千上万亩田,就别想着全身而退了。
乃公可不会一直好说话。”
陈平转身,郑重道:“臣一定将话带到。”
几人起身行礼,接连离开了大殿。
萧何故意落在最后面,等屋中只剩他和刘邦二人,才躬身道:“陛下......”
“如果是宰相一事,就不要再说了。”刘邦拿起一本奏章装模作样,头也不抬,“这么大的疆域,乃公一人忙不来,也没那么多心思整天处理政务。”
“陛下,臣想说不是这个。”萧何摇头失笑,不知为何,心中却莫名安稳了许多。
这么多年了,刘邦的性子还真是一点没变。
“有话就说。”刘邦不耐烦道。
“陛下,臣以为,来到大明的,不该只有咱们几人。”
“这话还用你说。”刘邦抬头不屑道:“现在不是正找着呢么?
你那边有消息了?”
萧何摇摇头,面色微微凝重道:“臣是想说,那位来了该怎么办?”
刘邦神色一凝,将奏章缓缓放在桌上,一字一顿道:“你是说...项羽?”
萧何没有否认,而是继续轻声道:“除了他之外,还有几人,确实有些难办。”
刘邦顿时沉默了,冷冷盯着萧何。
他已经猜到萧何要说谁,但却始终没有开口。
萧何见状识趣的上前几步,小声无奈道;“若是...若是淮阴侯来了。
我等该如何啊?”
刘邦斜了他一眼,冷哼道:“你怕了?”
“臣不是怕。”萧何摇摇头,叹气道:“只是时隔千年,回头想想,臣心中......多少有些愧疚。”
“现在说这种话,杀他的时候想什么了?”刘邦板着脸,轻轻敲了敲桌子。
萧何对刘邦的性子再熟悉不过,便没有在此事上辩驳,而是静静盯着刘邦。
刘邦被看得浑身发毛,忙摆手道:“滚滚滚,看乃公做什么,怪渗人的。”
萧何躬身行礼道:“臣所言就这么多,还请陛下三思。”
“去吧去吧,还没影的事,少在这胡说八道。”
萧何躬身告退,可刚走到门口,就听见身后传来刘邦故作镇定的问话。
“除了淮阴侯,你还在担心谁?”
萧何转过身,毫不犹豫道:“除了陛下所说的项羽,还有高...还有吕雉。”
刘邦脸色瞬间变得阴沉,咬牙道:“她若能来,倒是了了乃公一桩心愿。”
萧何装作没听见,继续道:“余者无论谁来,对陛下都是绝佳的助力。
只是...臣还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少吞吞吐吐,快说!”
“陛下,臣想知道,您真要传位于太子么?”
刘邦眼神一凛,缓缓站起身,面无表情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臣的意思是,今天大宝之位已定,您和太子间,最好不要有隔阂。”萧何此刻也不再隐瞒,直接将真心话说了出来。
“太子之位,事关重大,类似今日发生的事,最好不要再有。
不然...只会令我等左右为难。”
说罢,他一揖到地,久久不肯起身。
刘邦从头到尾都没有露出其他神色,直到萧何说完才淡漠道:“你的胆子是越发大了。”
“能与陛下重逢,是臣的福气,是苍天想让臣与陛下全君臣之谊。”萧何坦然道:“臣自沛县始,便对陛下尽心尽力,今世臣与陛下皆是无根浮萍,岂有更改之意?
无论陛下要做什么,臣定当景从。”
听到这话,刘邦的面色缓和了许多。
他想了想,认真道:“日后乃公若是糊涂了,欲行废立之事,还请萧相制止我。”
“臣遵旨。”
萧何笑着行了一大礼,转身准备离去。
“慢着。”
“陛下还有何要问?”
刘邦尴尬的轻咳一声,漫无目的的看向左右,含糊道:“你的意思是...那竖子会因此记恨我。
有什么好办法么?”
“陛下家事,臣也帮不上忙。”萧何无奈笑道:“这件事,还是陛下去和太子好好聊聊吧。
依臣之见,太子索要财物,不过...是给自己找个台阶罢了。”
刘邦闻言却不满的摆摆手,回到龙椅上,拿起一本奏章没好气道。
“聊个屁!
我是老子他是老子,还要我哄着来,他以为他是谁?
还生气?
乃公这一肚子气,也不知道往哪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