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又是一月。
万物复苏,春暖花开。
除了文华殿中的哭嚎声越来越少,大明再无任何变化。
而在没有人注意的地方,这个臃肿的巨人,正默默举刀,割掉身上的一块块烂肉......
“您是......于巡抚?”
兵部官署中,看着须发皆白、面貌大变的于谦,陈平先是一愣,旋即笑道:“您终于回来了。”
“差事已经卸了,如今老夫只是兵部侍郎,莫要叫错了。”于谦提醒了一句,见陈平胳膊下夹得全是卷宗,疑惑道:“到考课的时候了?”
“不是不是,下官初来乍到,想着先熟悉下,免得以后给各位大人添乱。”陈平恭敬一笑,又寒暄了两句,便抱着文卷向自己屋中走去。
看着陈平的背影,于谦本能的心生怀疑,但很快便失落的叹了口气,将那些疑惑赶出脑海。
最近发生的事,已经让他心力憔悴。
南直隶时,陈平已经证明了他的能力。
无论他是陛下安插在兵部的棋子,还是单纯想要了解兵部现状,于谦都不准备插手,毕竟自己的身上,也不是那么干净。
想到安置吴宁家眷的场景,于谦的神色越发萧索,轻轻摇摇头,快步走进屋中。
今日邝埜因病告假,堂屋中,只有兵部右侍郎苗衷在。
见屋中走进一个陌生人,苗衷先是一愣,刚想发问,对方却先开口道:“苗公,别来无恙。”
“你是...于谦?!”
苗衷吓了一跳,只不过大半年未见,这于谦看起来竟像是和自己一般年纪。
他连忙将椅子让了出来,拉着于谦坐下,又细细打量了一番,才感叹道;“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说来话长。”于谦摸了摸花白的鬓角,平静道:“我不在这些时日,看样子好像多了不少生面孔?”
见于谦没有说的意思,苗衷也就识趣的不再发问,欣慰笑道:“你说陈平啊,是个机灵人,虽是藩王举荐,但确实有几分才华。
来的时日不多,可做了不少大事。”
“大事?”于谦皱眉道;“怎么了?”
苗衷笑着摆摆手,感叹道:“老夫这把年纪,就不在背后说人是非了。
但有一桩事,老夫真想好好说道说道......”
他将商辂等人封锁京城的事说了一遍,接着小声怒道:“你说说,这成何体统?!
此等悖逆之举,就该以谋反论处,可陛下竟不闻不问,全当无事发生,铁了心要保住那三人。
因为这事,朝中言官上了不少折子,全部被陛下留中不发。
老夫宦海沉浮多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老了,真是老了。
现在的朝局,老夫是真看不懂了。
再熬些时日,老夫还是上书请辞,告老还乡。
他们再想折腾,就随他们去吧。”
说罢,苗衷抚摸着胡须,轻轻摇了摇头。
如今他已是古稀之年,心气早就无了,只盼着安安稳稳回到老家,与书香为伴,了却残生。
正憧憬间,他忽然察觉到不对。
回过神定睛一看,发现于谦竟一言不发,低着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
如此态度,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料。
同僚多年,他对于谦的脾气再熟悉不过,就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
换做往日,早就起身去宫门请奏了,怎么今日这般安静?
“于侍郎?于侍郎?”苗衷小心问道:“你这究竟是怎么了?”
“无事。”于谦猛地一颤,像是从梦中惊醒,歉意笑道:“路上太累,一时间失了神,还望苗公见谅。”
“那就先回去歇歇吧,今日公务不忙,有我一人撑着足矣。”
于谦摇摇头,“歇不得啊,南直隶卫所刚刚裁撤完毕,有些卷宗还要交由三司审理,田亩和军户要交由户部改籍归档。
再过些时日,要重新清量江南土地。
这些事一件都拖不得,迟则生变。”
苗衷没想到如今于谦权柄竟这么重,先是一怔,接着笑道:“如此大任,陛下全权交由你一人。
看来于侍郎深得陛下信任啊。
如此简在帝心,未来势必能够平步青云。
以后再见面,我这称呼要改一改了。”
对于苗衷的恭维话,于谦全然没有放在心上,随意敷衍了两句,便命文吏取来一些卷宗,起身告辞,直奔皇宫而去。
经过吴宁一事,他很清楚皇帝对他的信任,不再是毫无保留。
身为上书京营改制的官员,如今团营之法却根本不让他插手,甚至能参与的文官都没有几人。
除了商辂彭时,或许再加上来历神秘的陈平、萧何,再没有文官能知道团营中变成了什么样。
所有奏报,全都通过五军都督府直达圣听。
于谦对此倒没有心生芥蒂,毕竟文官做的实在是太过火了,能留下一条生路,已经是圣上网开一面。
他唯一在意,就是陈平萧何二人。
他也试着打探过二人的来历,萧何像是从地里冒出来一般,没有任何线索可查。
陈平倒是有迹可循,唯一奇怪的点便是皇帝竟能饶过这个谋逆之臣,放在以前,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
最重要的是,陛下自从土木堡归来,心性大变,让人很难不怀疑这其中是不是有蹊跷。
但亲历之人,都对土木堡一事三缄其口,什么都打探不出来。
莫非......
于谦一路上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全然没有注意到前方,突然一股巨力从正面传来,一时不稳摔倒在地。
“抱歉抱歉。”
听着耳边的道歉声,于谦慢慢回过神,生气道:“官署重地,莽莽撞撞成何体统!”
“实在不好意思,我...于巡抚?!”
于谦眨了眨眼睛,看着那张既胆怯又欣喜的面容,诧异道;“王竑?
怎么是你?
你不在户部待着,来兵部做什么?”
王竑忙将于谦扶起,心虚道:“您没伤到吧?”
“不碍事。”于谦揉了揉酸痛的胳膊,不满道:“下次注意些,跑这么急做什么,万一把官署中那几位上年纪的撞了,王尚书也担待不起。”
“于巡抚教训的是,但我这回真有急事,还请您和我走一趟。”
“找我?”
王竑焦急点头,小声道:“邝尚书....恐怕不行了。”
“什么?!”于谦心中一惊,连卷宗都顾不上,大步流星向门口走去,速度之快,王竑拼尽全力才能勉强跟上。
“何时的事?”于谦沉着脸,边走边道。
“就在晌午,突然便不行了。”王竑气喘吁吁道:“刚刚清醒那会,听说您回来了,点名要见您。”
于谦脸色越发阴沉,不再说话,脚步又快了几分。
自己本想等空闲下来,再去好好和邝埜聊聊,怎么突然就病重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