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阳光正好，处处透着股生机盎然。

邝府中，阴云密布。

来往下人脚步匆匆，连话都不敢说，偶然对上眼神，也是一触即分，人人脸上都透着惊慌。

于谦迈进门的一瞬间，便感觉到了府中压抑的氛围，心中顿时一沉。

看来情况，要比王竑说的更糟。

一路穿过庭院走进邝埜居所，刚进院子，入目便是一片朱红。

朝中属得上号的重臣，尽数到场。

众人听到脚步声后，立马看向院口，当看清来人后，神色立马出现了不同的变化。

胡濙眨了眨昏花的双眼，犹豫着问道:“阁下是……你是于谦？！”

于谦迎着众人各异的目光，轻轻点头道：“诸公久违了。”

曹鼐忙上前几步，看着只比自己大了几岁的于谦，惊呼道：“你...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此间事杂，日后我再同诸位细说。”于谦急切问道：“邝尚书如何了？”

听到这话，不管院中众人心中作何想，面上都浮现出哀伤之色。

曹鼐叹了口气，回头看向邝埜的卧房，惋惜道：“请郎中看过了。

是出征时留下的病根，邝尚书年纪大了，一直没有痊愈。

前日可能受了些风寒，结果引得旧疾复发。

郎中说...他也无能为力。”

于谦用力抿了抿嘴，忽然朝众人拱拱手，做势要进屋。

就在这时，院外响起了焦急的脚步声，只见张辅面色阴沉，大步走了进来，无视了众人行礼，径直冲进屋中。

一进屋，一股浓浓的药味扑面而来。

邝埜躺在床上，形容消瘦，露在外面的手腕比秸秆粗不了多少，紧闭双眼，口中轻声发出的无意识的呢喃。

看到这一幕，张辅心头微颤。

他快步走到床边，盯着邝埜煞白的脸看了许久，才轻声道：“邝孟质，莫要再装了。

躲麻烦也不是你这个躲法。”

站在门口的众人一愣，下意识看向床上。

可邝埜没有回应，突然露出痛苦的表情，轻声呻吟起来。

张辅见状附耳上去，用了好一会才听清邝埜在说什么。

“陛下速走，陛下速走......”

张辅身形一僵，在原地站了许久，才缓缓将邝埜的手放回被子下。

很轻，感觉像是握着一根枯骨。

......

得到消息的朝中重臣只是待了片刻，便继续回去处理公务。

邝埜命不久矣已成定局，在惋惜的同时，他们也要做些准备。

兵部尚书一职空缺，如今又是重武轻文的局面，那这个炙手可热的位置，当然需要争上一争。

曹鼐和胡濙走得较晚，到最后也没和邝埜说上话，临走时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等到圆月高悬，邝府中就只剩下张辅和于谦。

二人各怀心思，拒绝了所有邀约，赶走了所有下人，一个守在床边，一个等在院中。

夜半时分，张辅半睡半醒间，常年征战培养出的直觉忽然将他惊醒。

有人在看着他！

张辅猛地睁开眼睛，手下意识摸向腰间。

片刻后，他长出了一口气，对虚弱微笑的邝埜不耐烦道：“醒了便是醒了，一点动静不出想吓唬谁？”

“你张辅也有怕的时候？”邝埜咳嗽一声，笑道：“取些水来。”

“兵部尚书好大的官威，倒是使唤起老夫来了。”张辅骂骂咧咧的站起身，倒了杯水递了过去。

邝埜接过水杯，颤颤巍巍的递到嘴边，洒出大半也不在意，摇头拒绝了张辅的帮助，贪婪得将剩下的水一饮而尽，手一松任由杯子掉在身上，无力笑道。

“老夫活了几十年，第一次知道水也能如此甘甜。

还是见识短了。”

“你慢慢喝，醒了就好好养病，老夫没工夫伺候你。”

张辅准备离开，却被邝埜轻声拦下。

“多坐会，你我许久不见，正好多聊聊。”

“我和你有什么好聊的。”张辅不耐烦道：“今日待得够久了。

再多待一会，外面风言风语就该起来了。”

“让他们说便是。”邝埜淡然道：“将死之人，还在乎这个么？”

张辅闻言脚步一停，回头复杂的看了邝埜一眼，轻声道：“到时候了？”

“七十古稀，迈不过去也属正常。”邝埜盯着张辅，语气忽然变得无比郑重，“我担心的是，我走之后，你该如何？”

张辅在原地沉默片刻后，走到床边席地而坐，目光深沉道：“还能如何，看陛下的眼色行事吧。”

“你现在还觉得陛下是太宗投生么？”

邝埜的话，让张辅不由得握紧双拳，眼神凌厉道：“你这话是何意？”

邝埜却像是没察觉到张辅的紧张，慢悠悠道：“陛下变了，变得太多了，就像是换了一个人。”

“然后呢？”

“比以前强太多了。”

邝埜艰难歪头，看着面色复杂的张辅，悠悠道：“这件事，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张辅闻言仿佛泄去了浑身气力，靠在床边疲惫道：“是太宗如何？

不是太宗又如何？

他终究是陛下。”

“对啊，终究是陛下。”

邝埜闭上眼睛，脸上露出满足的神色，“那年亲征瓦剌之后，我眼睁睁看着陛下越发英明神武，看着大明一步步走上正途...只可惜，老夫看不到大明再复永乐盛景的那一天了。”

说罢，他看向若有所思的张辅，“儿孙...儿孙自有儿孙福。

你早就不是那个数夜不眠仍能上阵杀敌的年轻人了。

该让路，就让路吧。

无论陛下是太宗，还是...别的什么。

他终归没有祸乱大明。

莫要再执迷不悟了。”

“你我的关系几时变得这么好了，轮到你来说教本国公？”张辅轻哼一声，语气却有所松动。

“你我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还有什么不能说的？”邝埜微微一笑，忽然严肃道：“此事不可让太多人知晓，莫要给陛下留后患。”

“我清楚的很，用不着你来提醒。”张辅摆摆手，望着空处出神。

片刻后，他悠悠道：“老夫也是身不由己。

我不想走，自有人推着我走。

你莫要看清查田亩这么轻松，那是因为陛下亲临，还有三卫兵马在旁窥伺。

但武勋不一样。

昔年太祖定下的规矩，人人都知道厚此薄彼，但谁敢在此事上开口子，谁就是众人之敌。

安逸的日子过惯了，一个个舞刀弄枪或许不熟练，但算计钱财都是一把好手。

想从这些貔貅身上割肉，哪怕是陛下，也会激起不小的动乱。

陛下提议开海，一是想开源充补国库，二是想试试百官对祖制的态度。

没想到不只是文官，武勋反对声也不少。

老夫至今为止一言不发，已经招来不少非议。

若旗帜鲜明站在陛下一方，恐怕他们第一个反的就是老夫。”

“此事老夫来做。”邝埜挣扎起身，对张辅认真道：“如今老夫还是兵部尚书，还未人走茶凉，说话也有些份量。

太宗待我不薄，为人臣，当替君上分忧。”

“你真觉得陛下是太宗？！”

“这件事还是你告诉老夫的，现在老夫信了，你却动摇了？！”邝埜瘦的像骷髅一般，原本合身的衣服晃荡不停，但他的双目却炯炯有神，蕴藏的锋芒让张辅都不愿直视。

“我...我...我也不清楚。”张辅纠结道：“我当然希望他是太宗，但你也看到了，如今的陛下......”

“如今的陛下对你并不如之前一般信任，是么？！”邝埜沉声道：“因为失去恩宠，你便心生怀疑。

张辅，枉你为四朝老臣，雷霆雨露俱是天恩，这点道理还不懂么？！

是太宗，你便肝脑涂地，不是太宗，你便犹豫不决。

当年太宗之言，你全都忘了么？

就算当今圣上不是太宗，也是太宗的嫡传血脉！

说句难听的，你要看人下菜碟么？”

“放屁！”张辅气得满脸通红，低喝道：“我张辅岂是那等忘恩负义之人！”

“那你还在犹豫什么？”邝埜用尽全身力气，低喝道：“若河间王当年如你今日一般权衡利弊，岂有今日之大明？

张辅，莫要堕了你们张家的名头！”

张辅顿时沉默了下来，许久才苦笑道：“牙尖嘴利的老东西。”

“彼此彼此。”

邝埜虚弱的栽回床上，喘着粗气道：“忠言逆耳，你若再犹豫下去，就算太宗当面，也饶你不得。”

“光我一人有何用？”

邝埜艰难抬头看向大门，仿佛能透过门窗，看见那个寂寥的身影了，轻声笑道。

“大明可不光只有咱们这些老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