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苍苍的王直进到大殿上,就要参拜。朱祁镇挥手:“阁老,免礼,来人,给阁老搬一把椅子。”
快八十的人了,还要早六晚六,朱祁镇是真担心他哪天突然猝死。那朝野上下,为了首辅的位子,又会搞事情。
上次王阁老的提醒,朱祁镇一直放在心上。可他现在想来想去,还真没有合适的人取代王阁老,成为首辅。本来,于谦最合适,可那厮是不可能来做这个首辅大臣的。
“阁老,有啥事递个折子就好了,不用你辛苦跑一趟。”朱祁镇笑道。
“有些事还得当面说。”王直抬眼看向皇帝问,“陛下,你如火如荼推行新政,臣没有站出来说半句支持,你心中在怨臣吧?”
朱祁镇摊摊手:“可不是?只要你老一句话,哪会有这么多麻烦?朕在心里,把你祖宗十八代都骂了。”
王直听了,先是一愣,继而大笑:“好好好,陛下骂都骂了,气也该消了。臣今天就与你说说臣的苦衷。”
朱祁镇放下笔,挥挥手,殿上的太监和宫女,还有杨贵芳他们,都退了出去。既然是谈心,当然只能两个人。
“哎~”王直先是长叹一声,而后道,“臣是永乐二年的进士,算起来,也是历事四朝了,门生故吏遍布天下。我王家也是豪族。臣在士绅中的威望的确是高,正因为如此,臣还真扛不住。”
朱祁镇听明白了。
说起来,王直就是现在士子林的领袖人物啊。他保持沉默,已经是顶着巨大的压力了,如果站出来为新政说话,他会被喷死。
“朕理解!”朱祁镇一笑,“朕就是当时气,也不会怪罪你。”
王直那苍老的脸带着沉重的疲惫,一拜:“陛下,臣想请辞,告老还乡。”
“不行!”朱祁镇果断拒绝,“阁老,朝堂还需要你。哪怕你沉默,朕也需要你。”
王直欲言又止。
他的本心是想再为大明朝为陛下,再遮风挡雨几年。可最近,他承受了士绅许多恶毒的攻击,甚至影响到了他的家乡。
“王直老儿不死是为贼。”
“他沉默不语,就是为了逢迎陛下新政。”
“王直哪有半点士的风骨?”
面对谩骂,王直他扛不住了,这才决心来请辞。
朱祁镇起身走到他的面前,怅然一叹:“朕知道你难,朕也难。其实在这世上,谁都在忍,谁的心上都有一把刀啊。朕是大明皇帝,不也被他们背后骂?呵呵,弄不好,还会成千古骂名。可是,朕只能向前啊。”
或许是因为突然的感同身受,王直刹那间老泪纵横:“陛下……你比臣难啊,臣收回刚才的话,臣……”
他哭的眼泪鼻涕齐飞,朱祁镇被他给整懵了。
这是怎么了?成年人的崩溃就在一瞬间?
“阁老,朕是如履薄冰啊。”朱祁镇开始演戏,眼睛湿润,“你就再帮帮朕,再勉为其难两年。”
“老臣遵旨。”王直颤巍巍的跪下。
情绪到了,君臣之间差点就抱头痛哭了。
……
夕阳西下。
朱祁镇心情不错,去坤宁宫吃晚饭,边走边唱还边扭:
普通的DISCO我们普通的摇
旁边普通的路人在普通的瞧
我普通的灵魂在普通的出窍
在普通的动次打次中普通的燃烧
然后,他抬眼就看到台阶上目瞪口呆的太后。一袭长裙的太后,端庄华贵,美目盯着朱祁镇,秀眉紧蹙:“你唱的是什么?”
“呃,朕随口哼哼的。”朱祁镇捂脸。
“你是大明的皇帝,请保持皇帝的威严。”太后凶巴巴道,“怎么像个市井泼皮?”
朱祁镇快步跑到太后身旁,伸手挽着她的手臂,笑呵呵道:“母后,这又不是在朝堂,朕整天端着,也累啊。这后宫,又没外人,就让朕做自己吧。母后,你也是累吧?听说你当年也是个侠女呀。”
太后脑中闪现许多回忆,她年轻的时候也会舞剑的,还想闯荡江湖呢。可自从嫁入宫中,这么多年,深宫反而成了她的牢笼。
“做自己?”太后幽幽一叹,“别幼稚了,你是大明的皇帝,只能做大明的皇帝。而本宫,只能是大明的太后。”
朱祁镇耸耸肩,脸是垮下了:“儿子明白。”
太后那双清冷的美眸撇了他一眼,漆黑的发丝随风垂落,秀丽无双的绝美脸蛋儿闪过一抹温柔之色:“听说你今天与王阁老抱头痛哭了?”
“瞎说,朕怎么会哭?”朱祁镇轻叹,“阁老年纪大了,想告老还乡。这时候,朝廷哪离得开他啊,朕挽留了他。”
太后眸子中带着好奇:“他去意已决,你怎么挽留的?”
朱祁镇拍了拍胸口:“用真心!”
太后:“!!!”
她横他一眼,哼道:“本宫支持你推行新政,但是,也不能操之过急。你选择现在河南试点推行,那是正确的。在河南都这么难,那到了江南,会更难。自宋之后,许多豪族都迁徙到了江南,如今的江南才是士绅豪族扎堆的地方。”
朱祁镇一边挽着她,一边点头:“朕明白,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步子迈大了就容易扯着蛋。”
太后身子一顿,抬手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勺,怒道:“你在外面都学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母后,莫生气,容易起皱纹。”朱祁镇一边说着一边拉着她走向坤宁宫,“该用膳了,吃完,朕还要找胡老对一对恩科的事。”
太后被他牵着,成熟妩媚的脸有些微红。
……
用完膳,朱祁镇来到礼部。
礼部尚书胡濙举着一本文书,凑仔蜡烛旁,瞪着眼看。朱祁镇看到这一幕,突然有些心酸。不管是胡濙还是王直,他们本该都是含饴弄孙的年纪啊。
“胡老,朕帮你看看。”朱祁镇招呼一声。
“陛下?”胡濙参拜,“这是恩科的章程,各项准备都已经做好了,你看看。”
朱祁镇接过文书,目光快速扫过。对于胡濙主持恩科,他是放心的,毕竟这老头都主持了好多届了。
“陛下,河南那边,罢考的风波依旧没有解决。”胡濙深深皱眉,“老臣有些担心,这背后是不是有别有用心之人在操控。臣建议,朝廷得派人去表达朝廷的立场。”
朱祁镇沉思片刻,问:“派谁去呢?”
胡濙一拜道:“杨贵芳啊,他为钦差大臣,去了河南,还能帮刘定之推行新政。他这个人啊,跟他爹不一样,脑子活鬼点子多。”
朱祁镇含笑点头。
胡濙在清流们弹劾刘定之时,没有站出来说话,可他还是支持新政的。
“陛下。”胡濙走上前,看着皇帝,目光清澈,“我们这代人啊,已经没什么选择了。可陛下你有啊,这大明的天下,以后由你执杆,眼界放宽些。”
朱祁镇内心有些感动,一笑:“朕只不过追求‘家给人足,斯民小康’八个字罢了。”
胡濙连连点头:“足矣足矣啊。”
……
后一日早朝,朱祁镇便封杨贵芳为钦差大臣,携王命旗牌去河南。有了那王命旗牌,他就有先斩后奏之权。
群臣也都看到了陛下推行新政的决心。几乎没有人再上奏反对新政了,不过,朱祁镇并未掉以轻心,更大的风波会在后面。
他也在等,等河南推行新政后的效果出来。
下朝后,朱祁镇准备回乾清宫,在御道上碰见太后派来的宫女双喜。双喜恭敬的一拜:“陛下,太后请你过去一趟。”
“出什么事了?”朱祁镇边走边问。
“今天太后宴请大臣们家的女眷。”双喜道,“这才请陛下过去。”
朱祁镇拧了拧眉:“既然是女眷,朕去不合适吧?以前都没请过朕啊。”
双喜也面带疑惑,微微欠身:“奴婢也不知道,之前这种宴席,的确未曾请过陛下。或许,太后有什么事?”
朱祁镇快步来到坤宁宫,听到园子中传来莹莹笑声。是大臣家的女眷们,被安排在坤宁宫的园子中游玩。
一身凤袍的太后,立在殿中的窗户前,望着园子中那些美丽少女。朱祁镇来到她身边,抬眼看去,啧啧,莺莺燕燕,都是美丽姑娘。
“母后,朕是不是该选秀女了?”朱祁镇瞪着大眼睛问。
“你敢?”太后那双美丽的眸子冷意尽数,气势汹汹,“后宫妃子还不够?你还要选妃?把心思都放在政务上。”
朱祁镇撇撇嘴:“朕就这么一说啊,母后你别气。不选秀女,你叫朕过来干嘛?这都是女眷,朕在这里,不方便啊。”
“每年都会给她们一些赏赐。”太后美目一瞪,“这回,就由你来赏赐吧。推行新政,需要大臣们的支持。”
原来是笼络人心。
朱祁镇扶额:“可是朕什么都没准啊。”
“本宫已经给你准备好了,再说,女儿家的东西,你知道怎么准备吗?”太后哼一声,“就是告诉你一声。”
朱祁镇一边点头,目光一边扫过园子,看到了张静姝。
太后注意到他的目光,冷冷的问:“那就是英国公的孙女吧?你想立皇后的那个?”
朱祁镇一头黑线,咋感觉你像是吃醋了呢?
……
郕王府,后花园。
钨行道正在看皇帝写的那本《御制朋党论》。朱祁钰走了过来,很不解的问:“钨先生,怎么还在看这个?”
“我听说陛下要天下的官员都看他的《御制朋党论》?”钨行道问。
“是啊。”朱祁钰点头,“现在是人手一本。”
钨行道合上书,面色凝重:
“我们之前还是小看陛下了,他这一招,厉害啊。一篇《御制朋党论》,正告天下臣工勿要结党,都要听他的。臣子义当惟知有君。”
“通过反对朋党,他实际上是要整顿吏治,推行新政。以后谁在敢一起上折子反对,那就是朋党。”
朱祁钰这才意识皇帝的《御制朋党论》,后面还有这么多的谋划。他眉头皱起:“陛下封杨贵芳为钦差大臣,去河南了。”
“王爷,不能让新政这么顺利。”钨行道眼中精芒闪过,“阻止了新政,王爷你就得到了士绅的拥护。”
朱祁镇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钨先生,河南很快会出大事。到时候,就是皇帝也挡不住那汹汹民意啊。”
钨行道好奇了:“什么大事?”
“当然是死人啊。”朱祁钰摊摊手,“人命关天嘛,而且,死的还不是普通人。”
他信心十足,这次河南定然会出大乱子。
……
乾清宫。
朱祁镇每天的惯例,都要听锦衣卫指挥使石彪的汇报。因为锦衣卫那边,每天都在收集各种情报。
“关西七卫有人进京,去见了英国公。”石彪道。
“怎么不来拜见朕?”朱祁镇皱眉。
石彪解释道:“这次来的是几个退出行伍的老头,应该是英国公的老友。当年,英国公在关西与他们一起打过鞑靼。”
对于关西七卫,朱祁镇只是大概了解过。当年先帝与七卫的首领有盟约,大明对付瓦剌和鞑靼,关西七卫则是为大明守住西北边疆。
名义上看关西七卫是属于大明,实际上,他们是自治。大明对关西七卫,并不能完全控制。朱祁镇看过《明史》,这关西七卫后来有的还反过大明。
“盯一下吧。”朱祁镇道,“若是老友相聚,就不要去打扰。”
“遵旨。”石彪颔首。
朱祁镇继续交代:“河南那边要加派人手,有什么消息,要及时传回京师。”
他现在的心思,几乎都放在了河南。石彪自然明白陛下的意思,颔首领命去了。朱祁镇批了会儿折子,猛地抬头:
英国公?那老头上次病入膏肓的样子,咋还会老友了?不会是要交代后事了?那也不用见关西七卫的人吧?
“来人,传张懋来见朕。”他喊一声。
没多久,英国公的儿子张懋来到乾清宫,张懋现在是左军都督府的同知,从一品大员。他恭敬的参拜:“臣张懋参见陛下。”
朱祁镇抬抬手:“起来说话,张爱卿,国公爷病情如何了?”
张懋沉思了下道:“还是那样子,吃不下太多东西。不过,吃了陛下上次带去的补药,精神头好些了,这两天能去园子里训斥孙子了。”
朱祁镇扶额,倒霉的张伦啊。
他起身,嘴角含笑问:“张爱卿,朕与你们家结个亲,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