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西,虞关。
残阳血色,冰冷远挂在天际。
冲杀声稍寂,蚁附攻城的奴兵们,退后休整。
只留下满墙鲜血,和城墙根下堆积数米高的尸身。
城楼上的黑赤旗,依然在傍晚的寒风中,猎猎作响。
羌人无火器,短时间内攻不下已经有所防备的坚固城关。
“仲玉,苦了你了!”
虞关守将,单膝跪地用纱布替半倚在城垛的清秀明甲小将,包扎额头上的伤口。
“你本不必卷入此中来!”
吴仲玉,抚过额头上的箭创,隐隐作痛,却还露出微笑:
“瀚海兄,我为秦王弟子,若大战在前,临战脱逃,岂不是坠了秦王的赫赫威名。”
“殿下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
吴仲玉不是武人,只是曾经在秦王军中操练过数月。
懂得一些火药战术战法。
他本是受秦王之命,西出关中,寻找新矿。
意图未来,陇西开矿之计划。
不曾想,刚刚走到虞关,就遇上羌人叛乱,聚众围攻。
数十人的勘探队伍,就困在虞关城之中。
刘冲,字瀚海,虞关守将。
当时就向他建议,派兵送他回关中,被吴仲玉拒绝,他要留下来作战。
“秦王府,从没有不战而逃的懦夫!”
吴仲玉拄着火枪,扶着墙头,挺直身子,掷地有声:
“某宁愿血战城头而死,也不愿苟且偷生!”
“况且就凭这些人,就想打败我等,不异于痴人说梦!”
虞关地狭,位处群山之间,直接卡住从巩昌府,进入汉中的道路。
从此处沿着水路,向东北而去,不远就能到大散关,威胁关中。
战略地位,不言而喻。
此前陇西诸卫所,不过数千人镇守。
在虞关一地,就有八百人把守。
然而,来袭的羌人却有近万人!
兵力悬殊,几乎有十倍!
“鏖战数昼夜,我部伤亡虽小,火药铅子等消耗却甚大。”
刘瀚海,眉头紧锁,眺望远处正在河边扎营的羌人。
“若是再无援兵,恐怕只要数日,我等就要手持刀剑作战。”
虞关能够以区区八百人,顶住近万人进攻。
将领指挥得当,士卒不惜死战,自不必说。
吴仲玉一行数十人,所带最先进的火帽枪,和大量的火药雷。
也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火帽枪的膛压更大,弹道更笔直,能够精确狙击到跑到城下的敌人。
重量达到两斤的木柄手榴弹,在吴仲玉随行投弹手的手上,堪比小口径迫击炮。
城墙上居高临下,能投掷出八十米远。
“数日时间,想必秦王殿下已经得到消息。”
吴仲玉倒是不担心,乐观无比。
“秦王军战力天下无双,待殿下率军而来,羌人不过螳臂当车。”
刘瀚海自然也听闻过秦王军的种种传奇故事。
“巩昌府内,比虞关重要的城市还有不少。”
“只怕殿下,不会率先来救我们。”
“我等面对的不过是羌人一支偏师。”
“殿下来援,优先前往秦州。”
刘瀚海作为将领,自然想的更多些。
也能够从巩昌府的全局,去思考问题。
羌人叛乱,发生在多地。
陇西各地皆有战事,大军平叛肯定是要先解决羌人的主力。
“瀚海兄,多虑无益!”
吴仲玉笑笑说:“起码今天羌人不会再攻城了。”
“咱们又多活一天!”
血色般的太阳,缓缓沉入虞关西南的山脉之中。
河谷之中天光,一点点暗淡下来。
羌人在嘉陵江畔,点起一堆堆的篝火。
一连串星星点点的火光,在奔腾不息的河边亮起。
“仲玉,可还有炮弹?”
刘瀚海看着城关外,在篝火堆旁聚集起来的人流问道:
“今夜再给他们来几炮,如何?”
吴仲玉的随行队伍中,带着他们如今最为倚重的重火力。
一门60毫米迫击炮。
陇西多山,吴仲玉勘探地质,更是常年在深山老林中跋涉。
为保安全,秦王才特批了这一门炮。
用来在他们遇到拦路山匪、剪径强盗时,保持火力优势。
刘瀚海的虞关守军,连燧发枪都没装备齐。
更别说迫击炮这种火力。
他们中的不少人,还用着早就从嫡系部队中消失的原始火铳。
装填一次,就要数分钟的时间。
弹丸更是打不了多远。
雷声大雨点小,更多是起恐吓敌人的作用。
“迫击炮,炮弹可不多了。”
吴仲玉闻言为难道:“前几日,羌人来势汹汹,火炮几乎昼夜不断。”
“我等出关中后,随行不过带着四十多发炮弹。”
“现如今,只剩下三发炮弹!”
迫击炮的炮弹并不轻巧,伺候迫击炮的炮组,每人都背着五发炮弹行军。
除此之外,随行的几十个人,每人也在自己的负重之外,带着一发炮弹。
以备不时之需。
之前羌人急于从虞关进入汉中,火枪一时间都遏制不住蚁附攻城的速度。
吴仲玉只能下令,用宝贵的炮弹,对准城头下的人群。
一朵朵灰色的花,在城关下绽放。
打退羌人的数次进攻。
但也将无数不多的弹药,消耗大半。
“既然如此,仲玉还是留着炮弹吧。”
刘瀚海思索一番后,咬牙道:
“可恨我等若是能有无穷无尽的炮弹,便是守上数月都不成问题!”
虞关并不算高大。
和河西走廊上的嘉峪关、阳关等大关比起来,很渺小。
长不过二里,宽不过百丈。
当地除八百士卒之外,只有千余民众。
羌人叛军的上万兵马,就这么挤在这道数里宽的河谷内。
每日连绵不断的攻城,让守军士卒疲于奔命。
刘瀚海不得不将少的可怜的士卒,编为两队。
轮换着守城。
如此两里长的城墙,每人几乎要守两米多的长度。
要不是吴仲玉的那门炮,时不时发出咆哮,将灼热的烈焰喷吐到城墙下。
这座小城,恐怕前几日,就已经被攻陷。
即使如此,他们的境地也没有好转。
弹药越来越少,意味着他们要用刀剑,用血肉,去和敌人进行消耗。
刘瀚海抬头,望见北方天空逐渐亮起的北斗。
秦王!殿下!
您现如今,到底到了哪里!
何日能率军来平叛!
五日后。
羌人顶着城头守军已经逐渐稀疏哑火的铅弹。
攀登上一架架竹梯。
嘴里叼着短刀,手脚并用,猿猴一般,快速爬上城墙。
第一批冲上城头的,都是先登死士。
悍不畏死,当即冲向手持短铳的明甲小将。
吴仲玉冷漠地扣动扳机,铅头弹瞬息穿透对面先登死士的胸膛。
飚出一串血花,溅在吴仲玉的脸上。
又是数枪,带走刚刚攀登上城墙的三个死士。
吴仲玉甩出转轮,倒出弹仓中的残渣,用力一吹。
将残留的火药渣滓,吹落下城头。
然后从怀中取出几枚纸质弹壳的子弹,用力塞进弹仓中。
又在后边装上六个铜制火帽。
“仲玉,我们坚持不了多久了。”
刘瀚海满眼疲惫,拖着一把已经布满豁口的雁翅刀。
“你走吧,我让人走你离开这里。”
五天时间,他们不知道打退了羌人多少次进攻。
虞关守军,人人带伤,火药也已用尽。
火枪手们,已经将刺刀插入枪口,当做长矛,不停戳着竹梯上的羌人。
到如今,八百守军,只剩下四百多人。
就连保护吴仲玉的护卫队,也损失了十几人。
“再坚持坚持,殿下不会放弃我等的!”
吴仲玉依然相信秦王很快就能率军前来。
只要坚定守住,就能有办法。
“瀚海兄,让我再坚持几日!”
刘瀚海闻言大怒,一把拽住吴仲玉的衣领,咆哮道:
“已经快十日了!”
“哪怕就是爬!秦王军也该到了!”
“我们已经被放弃了!被放弃了!”
“你明白吗!”
刘瀚海指向城墙下越来越多的羌人:
“我是虞关守将,死守此地,是我的使命!”
“不是你的归宿!”
“你不该死在此地的!”
“仲玉,你还不明白吗!!!”
吴仲玉摇摇头,微笑说:“瀚海兄,你没见过殿下,也没和殿下相处过。”
“你不了解殿下,殿下一定会来的。”
“他不会就这样看着我们死在羌人的手中。”
刘瀚海皱眉看向,好像被洗脑一样的同袍。
不知道他为何对秦王,有着这样强烈的信心。
“我跟随殿下横扫草原、荡平漠北,我比你清楚。”
吴仲玉回忆起曾经身为大军制图人员的时光,仿佛近在眼前。
“再坚持一下,我们困难,羌人比我们还要困难。”
“坚持下去,胜利就在眼前!”
吴仲玉对游牧部落的作战形式很了解。
羌人如今也是游牧的生活方式。
他们的大军,并不是像中原王朝的军队那样,直接归属于朝廷所有。
而是各个大大小小的部落,组成的部落联军。
虞关守军,这十天时间,已经杀伤羌人两千多人。
在羌人联军内部,制造出极大的恐慌。
尤其是一声巨响后,便杀死数十人的武器,实在是让部落战士们心惊胆战。
不少部落都心生退意,他们举兵,只是为了劫掠。
而不是自己伤筋动骨,去为联军首领的野心做嫁衣。
联军首领甚至都不是他们羌人,而是蒙古人。
曾经的镇南王之孙伯伯帖木儿。
元世祖忽必烈四世孙。
按辈分,如今盘踞云南的梁王把匝剌瓦尔密,甚至都是他的侄子。
只不过,至正二十五年的时候,伯伯帖木儿的父亲,宽彻普化被李思齐所俘。
命他屯田于成州。
也就是虞关上游的成县。
洪武元年时,徐达率兵攻入陕西,李思齐奔走至风向,后又逃亡临洮。
最终穷途末路,于临洮降明。
宽彻普化当时已死,伯伯帖木儿继承其位,降于大明,令其于成州继续屯田。
不久前,云南的梁王把匝剌瓦尔密起兵谋反。
宽彻普化等明军将主力调往南方后,又探查清楚坐镇关中的秦王。
主力秦军正在西北、东北征战。
关中不过万余人马。
便密谋羌人,一同起事造反。
意图谋取三秦之地,称王道寡。
只要从虞关进入汉中,便能占据战略上的主动。
汉中乃是战略要地,东可威胁湖光,西可退却陇西。
南可进入川蜀,北可进攻关中。
无论是向哪个方向发展,关中都是不可忽略的交通要地。
只要他们拿下虞关,就能进入关中。
然后就是小小的虞关,竟然挡下他们将近十日时间!
还让他们损失数千兵马!
“今日,务必拿下虞关!”
伯伯帖木儿在大帐中嘶吼道:
“完不成!尔等皆提头来见!!”
形势变化,如风云变幻。
十日之间,巩昌府内军情大变!
飞骑来报,秦王大军数日前便从凤翔启程,前往巩昌府秦州平定叛乱。
今日一早,更是有零零散散从成县、徽州逃过来的羌人。
说是秦王军已经兵临白水河,距离虞关最多只有一日时光。
若是今天还拿不下虞关。
那他们这数千人马,都要被秦王军给包圆吃掉!
“本王亲自带队,登城作战!”
伯伯帖木儿虎目圆睁,威胁在座所有人:
“此战许进不许退,胆有退却者,立斩不赦!!”
最后一轮,最残酷,最血腥的战斗开始了。
即使吴仲玉动用最后的三发炮弹。
也打消不了伯伯帖木儿的进攻欲望。
数十、上百的勇士,顶着密密麻麻的弹雨,登上城墙。
和虞关守军,展开血腥的肉搏战。
刀钝了就用拳头,拳头没劲了就用牙齿。
即使是死,也要从对方身上咬下来一块肉。
吴仲玉和刘瀚海两人背靠背,相互为犄角。
“你我看来,今日是要殒命于此!”
“死前再拉几个垫背的,也算是回本了!”
吴仲玉眼含热泪:“秦王府没有孬种!”
“虞关将士们,也都是好样的!”
“只是秦王,难道您真放弃我等了吗?!”
吴仲玉不甘心地咆哮一声,挥刀斩下当面羌人的一条手臂。
“轰隆!”
“轰隆!”
连绵不断的雷声,从山的另一边响起。
吴仲玉转头望去。
无数闪烁着蓝钢色的炮弹,呼啸着雨点般砸到羌人的大营之中。
制造出一片片火海!
一柄柄黑色、红色琉边,刺绣金色秦字的大旗,缓缓出现在山峦之上。
随之出现的,是漫山遍野、队列整齐的黑甲铁骑!
秦王!
秦王军!
来了!!!